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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儿不为奴-第4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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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人先带回营中,不要在这哭闹,成什么样子。”
周士相急于回南京,不想在这小事上耽搁。裘国良闻令忙带兵去拉那些女人。如此一来,那些女人却是哭得更凶。有一女人远远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周士相,再见还有一辆马车,无数兵将簇拥,知道马上之人是太平军的大官,忙哭叫着挣脱士兵,跑了过来。
瞎子李见状,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上前拦人。就这迟疑间,那女人已是奔了过来,“扑通”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上的衣衫很是单薄,冻得她嘴唇乌青。
“将军,民女等遭禽兽所辱,你又何忍将我等许于禽兽为妻!……若是受辱之人乃将军妻妹女儿,将军亦要这么办吗!”
第809章 此幕何等熟悉
“你!”
女人之言如重拳般击向周士相,令他胸口一滞,心神不定。
大青马突然长嘶一声,撅蹄而立,周士相猝不及防,险些从马上坠下,看着甚是狼狈。
“哪里来的刁妇,拿下她!”
瞎子李大怒,命令亲卫将那可怜女人抓起来。几个如狼似虎亲卫立即上前将那女人如拎小鸡般提起,正要拖下去时,周士相却喊了一声:“慢!”
周士相翻身下马,将马鞭扔在瞎子李手上,向那女人走去。
“大帅?”
瞎子李快步跟上,只以为大帅要杀这胡言女人。
周士相却在那女人面前停住,问她:“我予你活路,有何不对?”
“如此屈辱活着,不如死去!”
那女人紧咬下唇,不因周士相之官威而有所畏惧。观其模样,真是宁死也不受辱了。
周士相默立半响,叹口气道:“能活,为何要死?”
女人凄声道:“因为屈辱活着的不是将军。”
又是片刻沉默,周士相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照你这么说,我不应该救你们,也不应该给你们活路,让你们死去反而是善心,德政了?……”
女人不答。
周士相也不需要她答,他自顾自道:“其实我救你们并没有错,只是有些事,你怪不到我头上。我且问你,你为何不去怪责不肯重纳你们的亲人,反而来怪责我呢?”
女人依旧紧咬下唇,不发一言。
“因为你们的亲人不纳你们,我才管你们,我不想你们冻饿而死,又或沦为青楼苦命女子,这才将你们许与降兵为妻。我知道你们很难理解,你们也许认为你们应该得到更好的安排,至少你们能有一个家,能有一口饭吃。我亦知你们心中苦,但是我能做到的仅只有这些,如果你们不满意,我亦不知如何安排你们。”
周士相说完,也不看这女人,拿手指向不远处那一大群女子,道:“你告诉我,如果她们不愿做降兵之妻,她们何处去?何以安身?吃什么喝什么?还是说,你们真的打定主意要去赴死了?”
女人怔了怔,不答。
事实上她们是不知去哪,才在城门这里哭啼的。也许,最终会有姐妹选择一死了之,但更多的恐怕会因饥饿选择走向那条不归路。那条路不比给侮辱她们的降兵为妻更好。
周士相放下手,再次看向这女人。
“你问我,如果受辱的是我妻妹女儿,我是不是也要这样办?……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你们的亲人一样对待我的亲人,因为她们是我的亲人,哪怕她们遭了天大的苦难,我亦不会抛弃她们……所以如果真要怪的话,你就怪这世间的礼法吧……”
周士相长叹一声,害这些女人的除了清兵,亦是这个时代吃人的礼法。前者,他现在能管,他能阻止再有这种惨事出现;可后者,他真是无力干涉,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只有摧毁士绅和宗族的特权,将百姓从宗族、礼法中解放出来,才能谈改变。而这,显然是他目前做不到的事。在未击败江北顺治大军前,他要的是江南的稳定,是一切如从前,而不是变乱。
那女人终是开口了,她道:“将军,我们不想死,我们想活,但我们不想屈辱的活,我们不想做那些禽兽之妻。”
“这就让我很为难了。”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周士相认为的安排是最好的安排,女人们却认为那是地狱,那是梦魇。
周士相不是不能让苏州府出面设一个机构安置这些女人,缝缝补补也好,替太平军做些织袜、棉衣也好,总能让她们活下去。可是,这些女人不比孤寡,她们毕竟是有家人的,且是受了这个时代最不能被原谅的失贞之罪,哪怕她们是受害者,也会被世俗目光活活逼杀。女子失节,在这个时代是永远也不能被原谅的事,不问任何情由。
若由官府出面将她们统一安置,周士相敢肯定这苏州城的百姓百分百会认定这些女人不过是从清军的营妓,变成了太平军的营妓而矣。那时,她们的亲人说不定会闹到官府来强烈要求带她们回家,然后逼死她们,只为成全所谓礼法,保全他们所谓家风。
百姓是不会相信官府的,他们只会惧官府的威,而不会信官府的德。哪怕他们亲眼看到这些女人并非如他们想象那般,仍会龌龊的坚持原先的看法。官府越是不交人,他们就会越这么想。若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导致舆论不利太平军,那时,是放不放人呢?
因此官府万万不能出面,这样做的后果对这些女人更加悲惨。她们不同于太平军老营那些妇孺,她们有家人,且非太平军中人。
将人配于降兵为妻,是眼下最切实可行的办法。虽说对这些女人不公平,如同强迫被强奸者忍辱吞声嫁于强奸者,这放在周士相的前世是要被万众唾骂的,然在这个时代,却是最好的德政。没有人会指责周士相乱点鸳鸯谱,甚至于这些女人成家后,她们的父母兄弟还会重新接纳她们,对主导这一切的周大帅感恩戴德。
这就是这个乱世的荒唐,也是无奈。
对于那些降兵而言,祸人妻子者,则其妻便是被淫者。是喜剧,还是悲剧,又或是莫大的讥讽。
三言两拍之醒世恒言也。
周士相不会退让,不会因为心软去做后果更加不利的事。他准备用强,强迫这些女人接受这个命运。
柳如是不知何时扶着钱谦益走了过来,周士相和那女人所说,他夫妻二人都听到了。
钱谦益是文坛领袖,他可以自身不受礼法所制,迎娶青楼出身的柳如是,被人称之为佳话。但他却万万不敢指责那些迫女(妻)出门的百姓,因为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道德理念,是维系这个世间的基本法则,哪怕不通人情,哪怕万恶,哪怕丑陋,他都不敢去质疑。
柳如是于心不忍,她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于是她对钱谦益低声说了几句。钱谦益听后有些犹豫,但看河东君如此坚决,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上前对周士相道:“粤国公,老夫与拙荆商量了一下,愿出家财在苏州设一织纺,使这些女人能自食其力,不知国公以为可否?”
钱谦益的提议让周士相动心了,民间出面和官府出面,性质俨然两样。再者,钱谦益是江南士绅领袖,其夫人河东君更是江南士民称颂的女中英杰。百姓对他们的信任远甚周士相和新来的太平军,他们可以质疑官府,却不质疑这对夫妇。
周士相同意了,让裘国良安排这事,询问女子们是否愿意嫁降兵为妻,愿意的照前安置。不愿的,则交由钱氏夫妇安置。考虑到钱氏夫妇未必有多少家财,周士相又让裘国公通知苏州知府阎绍庆,由府库拨一些银子暗中支持此事。
“还不谢过老宗伯和河东君!”
周士相让那女人谢过钱氏夫妇,不用嫁给侮辱自己的降兵为妻,生活又能有着落,那女人如何不愿。
河东君柳如是担心她随夫君去南都后,会耽误这些女人,便让丈夫先随周士相去南都,她留在苏州操办此事。自柳如是嫁入钱家后,钱家所有事务都是由她打理,有些事情钱谦益自己都不清楚,这开设纺厂的事也牵涉太多,须有人亲自打理才行,所以也同意了。
那女人回去将钱氏夫妇愿意收留她们,开纺厂于她们自食其力的事说了,一众女子亦是欢喜答应。随后裘国良便命士兵将她们带回营中,钱家开纺厂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总不能让这些女人在外挨冻受饿吧。
围观百姓听了这事,均是齐声称赞钱谦益夫妇仁德,却是无人说周大帅的好。
周士相苦笑一声,眼看那些女人已经远去,便要请钱谦益上马车,即刻出城回南京。不想,却有一年轻人从围观百姓中跃步而出,径直向着周士相所在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这人举动立时引起亲卫注意,瞎子李作势便要往前拦截,周士相却是挥手斥退了他们,周围很多百姓看着,若将这年轻人赶走,难免又要落个坏名声。再说,对一个平民百姓也如此紧张,传出去可就是他周大帅的笑话了。
“瞎子,把那人带来,问问他有何事,若是告状,叫他到衙门递状子。”
周士相只道这年轻人是学戏台上一般,见他是大官便要来告状的,他急着回南京,可不想做什么包青天,所以让瞎子把人劝走。不想年轻人却在距他一丈之外忽而就跪了下来,然后纳头便对他拜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周士相大是诧异,光天化日的竟有人来拜自己,着实让他大为好奇,困惑之下朝前走了几步,问那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你好端端的拜我做甚?”
突然,周士相只觉一股电流似击中自己,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这一幕,何等的熟悉。
第810章 将来,我们再做了断!
四年前,新会城下,出城祭拜的队伍,一个父母妻儿皆惨死的秀才怀揣着一把菜刀,带着满腔复仇之心跪拜在清将由云龙面前。
那刻,历史为之改变。
如今,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只是跪的人不是秀才,当年的秀才成了被跪之人。
周士相没有后退,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害过这年轻人的父母妻儿。
人心无愧,自然无虚亦无惧。
他在思索,这个年轻人为何郑重的跪拜在自己面前,难道真是来向自己鸣冤的?
若真如此,便交待下去,查清他家之冤,还他一个公道便是。
这年轻人并不作答,在那重重又拜了几下后,方才抬起头缓缓对周士相道:“回将军话,小人叫刘文远,是城中一补锅匠,小人之所以跪将军,是因为将军下令厚葬了清军大官管效忠,所以小人特意过来谢过将军的!”
“噢,你是管效忠的什么人?”
周士相眉头微挑,他下令厚葬管效忠,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真要厚葬这个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刽子手,将来若能尽灭满州,他定会让人将管效忠扒尸拆骨。不想,这一举动还没在清军内部取得政治奏效,却让一个管效忠的亲友故人来感谢他来了,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那刘文远却摇头道:“小人并非与管效忠沾亲带故。”
周士相大奇,问既非管效忠亲友,何以跪他?
刘文远的回答却让瞎子李他们听得一头雾水。
原来这刘文远说他妻子是被管效忠手下的兵抓去折磨死的,故而听说太平军将管效忠厚葬后,便跑来给太平军的将领跪拜磕头表示感谢。
这说法显然大背正常人的思维,常理来说,这刘文远当是来痛骂周士相厚葬了他的杀妻仇人管效忠,然后哭求周士相将他的杀妻仇人从坟中挖出供他鞭尸泄恨,而不是来跪拜周士相谢过他的“厚葬”仇人之举。
“疯子,大帅,这人脑子坏了!”
瞎子李嘟囔了一句,除非脑子坏了,不然这人怎么能干出替仇人来谢恩的事。
“刘文远,你不必正话反说,我知你心中想什么。”
周士相知道这刘文远来跪自己,显然不是疯子,他之所以这样说,恐怕是在讥讽自己下令厚葬管效忠之举。看他这极其冷静模样,只怕这会心中有一团怒火正在燃烧,仔细想来,和当年的自己又是何等的想像。唯一的区别是,他周士相没有将刘文远的妻子吃进肚中。
“将军既知道小人心中所想,那么将军认为小人当做什么?”
刘文远平静的看着周士相,眼神之中既有期盼,又有仇恨。
瞎子李见了,手中提的大锤不禁朝上抬了抬,只要这刘文远稍有不对,他才不管这家伙妻子死得有多惨,自己又有多可怜,定要将他当场锤杀。他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大帅。其他,对他都不重要。
这世间,还有很多比这更可怕,更悲惨的事,瞎子李见的多了,他的心也早就硬了。他自己做过的孽更数不胜数,远的不说,南京满城那个满州小娘就不惨了?
瞎子李认为,惨,不是刘文远攻击大帅的理由,他也找错对象了,造成这惨剧的是满清,而非抗清的太平军!
周士相叹了口气,眼下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容他快意恩仇了。他现在是二十万太平军将士的大帅,是复明的领袖,而不是那个只想为父母妻儿报仇的秀才了。所以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只要这些事情最终的目的是杀光满鞑,那么便是他再不愿,他也要去做。
人,有时候就是要妥协的。
热血固然痛快,却易冲昏头脑。
周士相不可能答应刘文远的心中请求,他也不可能刚下令把人厚葬,转眼又自扇一耳光,把人再挖出来的。他要做的是把管效忠这个死人的价值发挥到最大,而非简简单单的戮骨扬灰。
“管效忠已经死了,你便再恨他,他终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对你妻子的遭遇很是痛惜,但有些事情你也要看开些……以后好好活着吧,若家中有什么困难,你不妨去府衙求助,便说是我周士相让你去的。”
周士相无法为刘文远做的更多,只能聊表心意。
刘文远听了这话,却是凄惨一笑,悲愤道:“我妻子死了,我妻子肚中才五月的孩子也死了,害死她们的凶手却被将军下令厚葬,而我妻子却只能躺在一薄棺之中,请问将军,我如何看开,又如何好好活着?”
周士相竟是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想到,若是四年前同样有人这样对自己说,他会如何?他肯定会愤怒,所以他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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