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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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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压境,可瞬息间,又销声匿迹,战局的转换,扑朔迷离。
这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局面居然顷刻间摆在眼前。日军打通平汉路南下的计划开始实施了,一切正如预料的那样,国民党果然慑服于日军的威势,丢下大片国土逃遁了。大三角的战略关系惟妙惟肖。是彭雪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先,还是中央、毛泽东、华中局急不可耐了呢?这段公案今天已经说不清了,也许都有一点吧!据老同志的回忆:“1月28日晚,我们接到刘少奇、陈毅发来的急电……命我部集中适当兵力控制某些战略要地,积极向敌后发展。之后,我们又收到毛泽东的电报,要求我们准备两个精干的支队,在适当时机派往豫西活动,开展游击战争……2月2日,中央连发三电,强调力争河南,不惜全力以赴。2月3日,华中局和军部也两次电催。”但我还看到另一种说法:“纵队首长向军委建议,抓住当前时机,挺进豫西、陕南,建立战略支点。”
2月3日军委复电:“你们应即向平汉路逐步推进(不要去得太猛,太吓炫),在全面破裂前是去抗敌不是去打顽。”华中局同一天电告:“不可进得太猛,不可专打顽军,否则会失败。”我们可否这样理解:此次行动的目的,是进占被国民党放弃的失地,而不是专门去打击他们。这是一个政策界线,听得出,上面使用了带有警示性的语言。
但事实是:2月4日,4师10旅一部已渡过淝河,11旅31团则渡过涡河,至2月7日,4师主力已进至阜阳以北、以东和东南的张村铺、阚疃集、江口集一线。显然,这就和国民党军靠得太近了。
这的确是彭雪枫的风格,兵法说:“静如处子,动如脱兔。”4师主力迅猛前出至上百公里之外,根据地一下子扩大了一倍还多。但是,他们忽略了,兵法上还说:“兵不厌诈。”在没有与敌主力决战之前,占据过大的地幅,绝非是件好事。
果然,两天后,2月9日,怪异的现象再次出现:日军突然停止了对国民党军的追赶,迅速撤出战区,放弃了涡阳、蒙城等地,日军声势浩大的“豫南战役”就像泡影一样,忽然闪现,又匆匆地破灭了。
只一天,即2月10日,溃退中的汤恩伯、何柱国部立即卷击回来,以9个师14万兵力杀了个回马枪。战局发生逆转。此时的4师,由于向西、向南突进过猛,兵力分散在收复国民党留下的城镇据点上,根本来不及收拢部队,面对7倍于己的国民党军,4师陷入重重的灾难中了。
彭雪枫极其顽强,他指挥部队左冲右突,在敌重围中历尽3个月的浴血厮杀,终于把部队从虎口中拽出来了。华中局连续两封急电:彭雪枫部迅速撤到了津浦路以东皖东北地幅上来;张爱萍,亲率3师9旅并统一指挥北调的2师5旅,封锁津浦路,掩护接应彭雪枫部撤入皖东北根据地内,确保安全……
这就是历史书上所称的彭雪枫3个月反顽斗争。中国政府军和侵华日军配合得竟如此天衣无缝,叫人称奇!是巧合还是阴谋?史学界竟无人深究。[小说网//。cc]
洪泽湖胜利的喜悦气氛很快就被冲淡了。父亲说:“开始,我和彭雪枫通电话说,不行就早点过路东这边来。彭雪枫说,暂时还不到这种程度,还能坚持。我是太了解彭雪枫了,以他的脾气,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会放弃的。”
路西的局势,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父亲说:“可以考虑先把后方机关转过来,我向军部建议。”
最早一批撤过来的部队是在3月中旬。损失大的是4师10旅,即黄克诚留给彭雪枫的344旅,已经打惨了。344旅是由鄂豫皖苏区红25军和陕甘边红26军、陕北红27军改编而成,素以作战英勇敢打敢拼著称,但此时,他们元气大伤,不得不撤到皖东北休整。10旅旅长刘震建议集中兵力先打一路,但彭雪枫没有采纳。多少年过去了,刘震回忆起往事,还忿忿的。
12旅34团的一个营全部壮烈牺牲。我11旅与敌骑兵相遇,32团与师直属队遭到严重损失。部队疲劳,人心不稳,给养奇缺,随即豫皖苏根据地中心区被敌侵占。党政军民各机关部队共伤亡、失踪4000余人。
武装坚持已不可能。1941年4月25日,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指示彭雪枫部主力转入皖东北地区。
战争是一场生死角逐,一旦被对方咬住了,想要翻过身来谈何容易?从1927年的“四一二”大屠杀开始,到对中央苏区的五次围剿,到红军长征血染湘江,到不久前的皖南事变,国民党追杀共产党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撤到皖东北的我军不足万人,枪不足五千。血的代价啊!
父亲率自己的九旅并加强的2师5旅,迅速封锁了津浦路沿线,两个旅六个团成梯次排开,向西构成了强大的防御布势。我打趣地问,这个场面是不是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长坂坡”?父亲回忆:“彭雪枫撤到路东来,是我去接他的。”据记载,彭由路西撤回路东,进入皖东北根据地后,先在灵璧县南边的濠城安营扎寨,那正是霸王别姬的地方。都是些不祥的兆头。
“彭雪枫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逃难逃到你这里来了。我说,这是什么话啊?我到这里来不就是给你搞后方根据地的嘛!不要想那么多,这里就是你的地方嘛。”父亲好像在劝慰,又像在解释,他说:“我知道彭心里不好受,但又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听得出,两人见面时多少有些尴尬。
我心里想,爸,你可真不会说话,这不明摆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就这两句简单的对话,是不是无意中道出了两人潜意识中深埋的心结呢?我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父亲说:“我把半城的九旅旅部让出来给彭雪枫,自己带机关住到新兴圩子去。”我到泗洪考察时,根据一些老同志的回忆,4师师部从路西过来后,先没有住半城。一直到7月仁和集会议结束后,对路西失败做出了组织结论,4师师部才从管镇搬来半城的。彭、张两人还是和长征一路走来时一样,相互照应着。
仁和集会议。
仁和集是洪泽湖旁的一个小镇。遵照华东局指示,在这里召开了4师团以上干部大会,总结检查路西反顽战斗失利的经验和教训。
会议由新四军政治部主任邓子恢主持。这完全是个巧合。邓到皖东北后,正赶上彭雪枫的路西失败,于是华中局责成由邓负责对彭雪枫问题的处理。
关于会议的情况,在众多的回忆录中,很少能看到这方面的记载,甚至在一些很权威的历史书中都少有提及。1941年9月15日,华中局和新四军的负责同志给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写出报告,这是第一份正式处理意见;1942年1月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再次作出决议;同时还有华中局和新四军负责同志给中央的电报,和后来印发时的批语。
父亲没有全部参加会议。他回忆说:“军部怕顽固派追到路东来,要我统一指挥2师的5旅,在津浦路设防,5旅旅长成钧,政治委员是赵启民。5旅撤走后,留下13团,团长是胡炜。青纱帐起来了,我一直抵近到最前面侦察。这时接到邓政委的指示,要我马上赶回半城。根据地已经实行星期天制度了。”
“一进去,先遇到彭雪枫,彭说邓在后面等你,我问什么事,他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邓见了我说,彭要调动一下,4师的工作由我来接替。……这也是华中局的意见。我怎么能同意?打了胜仗当然没有问题了,但现在这种情况,彭雪枫已经压力很大了,不仗义嘛!我不干这事。我对邓讲,这个部队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还是要依靠他重整旗鼓,谁也代替不了,尤其是这个时候。邓觉得我讲的有道理,赞同了我的意见。”
“……我还要急着赶回前方,出来时,又见到了彭,他指指自己住的屋子,说你就住到我这里来吧。我说,我的部队还展开在那里等着我呢。”
看得出,父亲的意思是,总结教训、追究责任;以及迅速控制局面,稳定部队,恢复战斗力;二者相比,就当前形势来看,孰轻孰重,孰缓孰紧,应当是不言而喻的。当然,在他和彭雪枫之间,确有个感情问题。两人长征路上一道走过来,虽然也有磕碰,但在父亲眼里,彭如同他的兄长,大哥遇到了麻烦,只能是帮衬,岂有取而代之的道理?
至于这里涉及到的,关于对彭雪枫和我父亲任职变动的问题,一直是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们争执不休的问题,原因是没有查到有关这方面的文字记载,而当事人邓子恢和华中局最高领导人都已过世。但我还是忠实地记录下来了父亲的原话,为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一点佐证吧。
父亲谈话的基本内容后来写成文章,被收集在《回忆邓子恢》文集里。
豫皖苏地区,日、伪、顽、我四股力量交汇,矛盾错综复杂,尤其是“皖南事变”刚刚发生,这就要求一个军事指挥员必须具备很强的政策掌控能力,按中央确定的“政治上采取攻势,军事上采取守势”的方针,逐步化被动为主动。我曾就仁和集会议的内容专门问过父亲,但他所谈不多,只是说了句:“是个批判会。”5个月后,1942年1月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作出《关于四师及豫皖苏边区党委在反摩擦自卫斗争中错误的决定》。《决定》肯定了彭雪枫在初期的成绩,指出由于潜伏着不正确的倾向,导致了这次严重的损失与失败。《决定》还分析了造成失败的四条原因,指出,这次错误首先由该师主要领导人彭雪枫同志负责。
父亲说:“失败并不可怕,在战争年代是常有的,我自己就经历过。彭雪枫的态度是诚恳的,我赞成这种态度,不推诿,勇于承担责任。”
“我说,虽然确实受到了损失,但还不能说是失败。主力、干部大部分都保存了,肖东、宿东地方武装还在,恢复是有基础的。”
“我不赞成因为有了问题,就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做法,尤其不能以个人恩怨替代党的原则。会前就有几个家伙找我和邓子恢,叽叽咕咕地,我说,要说就会上说去。我是看不惯这种作风,平时吹吹拍拍,到时候又落井下石。”
父亲继续回忆:“42年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从春节前开到春节后。会议后期,毛打电报要刘到延安,调中央工作。快结束时,又讨论了4师路西反顽失败的事。主要是邓子恢讲。我不赞成把责任统统归于一个人。敌人那样强大,我们是那样弱小,哪里能百战百胜?因为一次失利,就把所有的罪名加上来,什么好大喜功啦,不执行上级指示啦,算总账,这是不公平的。饶(注:饶漱石,继刘少奇后任华中局书记)最后作的结论,还是维持原来的调子。”
父亲这个人,在共产党里算得上是个异数,他对党内政治生活的问题一直持有自己的见解。他说:“在苏区的时候,批邓子恢同志也是,多印了些票子,就扣帽子,是什么右倾机会主义。党内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必要的,但不能搞无情打击。好像只有上纲上线,才能显出是最革命的。更可恶的是有些人就热衷于这些。得势的时候就吹捧,失势的时候就打击,这种作风,党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两个人真正的相知相交还是在这之后。
父亲继续说:“44年夏天整风,华中局扩大会议,召集四个师的领导。1师刘炎,2师张云逸、罗炳辉,3师黄老和我,4师彭、邓。这时陈毅调去延安,张云逸接替。会上,揭发陈老总闹独立性,哪天哪月,在什么地方,如何如何。下午,各师同志发言,我说,对军长有意见,当时就应该在党的会议上批评嘛,集中起来算总账,算什么?不符合党内正常的同志式关系。他脸一下子红了,别人都不好说话了。散了会,黄找我,说在会上怎么这样讲啊,谭也说,太不应该了。我说,什么应不应该?整风嘛,不是叫有什么说什么吗?”
我问父亲,你这么让人家下不来台,不怕整你?父亲哼了一声说:“笑话!”“直到革’前,我都信奉党内是讲真理的,把整风变成整人,我是看不惯的。我后来给中央写信,署名是一个共产党员。周恩来说,他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
嘴上痛快了,就要付出代价。从后来查阅的档案中我知道,彭雪枫牺牲后,任命我父亲接替4师师长,华中局就是反对的,但中央坚持不变。
也许是父亲在会议上表现出的鲜明立场吧,父亲回忆说:“晚饭后彭和我一起散步,他说过去对我有误解,他对少奇的话没有重视,路西反顽我没有看他的笑话。他知道了我不肯接替他的事,他说我是个正直的人。我说,我们在红军时期就在一起了,相互间还不了解吗?他也知道了华中局会上邓和我的发言。他说他们的做法是有意整人。”
“我们相识和共事已经很多年了,但这次,是最为推心置腹的一次谈话。”父亲感慨且动容地说:“他终于了解我这个人了。”
“天气太热了,洗澡时被冷水激了一下,起了风疹,住院了,是刘球(注:原总后卫生部副部长宫乃泉的夫炫)同志给我治的。会议结束时,彭专程来告别,他握着我的手说,此次分手,又不知何时再见面了?我说,各自为党珍重吧!”
“为党珍重!”这在战争年代,是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既是对胜利的期盼和祝福,也是牺牲的准备和决心。彭雪枫向西要回到淮北战场,我父亲向东要返回苏北战场,两个生死与共的战友都做好了在这场民族战争中牺牲的准备,但他们仍然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不想这次分手,竟成永诀。
父亲是在苏北得知彭雪枫牺牲的消息的,这时他调到黄克诚那里当副师长已经三年了。1944年9月15日,也就是彭雪枫牺牲的第四天,他接到命令,立即回皖东北接替彭雪枫任4师师长。
这么多年了,一谈起彭雪枫的牺牲,父亲总是很感慨,他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彭雪枫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分手时他说,路西根据地,失之我手,还要复之我手。他真厉害!”
英雄也会失败,但他们决不回避失败,决不回避责任。父亲欣赏的正是他的这种气概。
彭雪枫牺牲在他打回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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