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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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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这样,毛泽东还是慎重的,他还是希望全党能够团结起来,不至于天平过于倾斜。11月13日,毛泽东写了一个要给老同志打个招呼的批语:“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要估计这种情况。一些老同志打个招呼……”11月22日又批示:“即也要对青年人打招呼,否则青年人也会犯错误。”但毛泽东很快又想到,这样反倒会增加复杂因素。23日又批示:“还是你们议的好,先给老同志打招呼。青年问题暂缓。因有的还未结合,有的在打派仗(如七机部),有的貌合神离(如清华),召集不起来。”从口气看,显然,他并不赞同七机部的派性。

12月3日晚,李一氓突然登门,他刚随邓小平陪同毛泽东会见了福特总统,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匆匆赶来了,说是有个重要的情况要告诉。据妈妈回忆:“氓公(指李一氓)告诉我,会见结束告辞时,小平同志专门提到了爱萍,他对主席说:‘张爱萍去七机部搞整顿,是我派去的。’主席接着就说:‘是你派去的,也是我派去的嘛!……对爱萍还是要帮嘛。’氓公说,从毛的态度看,估计问题不致太严重。你赶快和爱萍说说,让他宽宽心。”

这是邓小平一生中最后一次陪同毛泽东会见外宾。由于毛、邓之间联系的管道已经被毛远新所阻断,邓小平只能抓住会见结束后的这个宝贵机会,他没有陈述自己的委屈,而是为部下开脱责任。1975年的邓小平真的令人敬重。

和右派们一样,左派们也绝不会听从毛泽东安排的。

中央文件的精神是,批判右倾翻案要联系本单位的实际,于是就有了“批邓联张”,铁路系统则是“批邓联万(里)”,科学院是“批邓联胡(耀邦)”,教育部是“批邓联周(荣鑫)”。国防科委党委和七机部党组共同组成“联席会议”,号召科技战线上的广大职工,打一场批判张爱萍的人民战争。

被调离的造反派头头舒龙山又被请回来主持会议了。

王洪文亲自到会讲话:“张爱萍的错误实际上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在国防科委、七机部的伟大胜利,否定整个文化大革命。”在这之前,王曾找过父亲,一是谈上海发射卫星的事;二是谈舒龙山的事。说你骂造反派头头都是坏蛋,我也是造反的头头嘛!没两天,邓小平就找父亲询问这件事。后来我们知道,向邓密报的人,就是批邓联张“联席会议”的领导成员。可见当时斗争的错综复杂和人心之叵测。

江青更是信口雌黄,参加了政治局听取科委“批邓联张”汇报会议的马捷说,江青在会上调子最高,说:“张爱萍不是好人,是个通台湾的特务,要把他彻底打倒。”历史永远都是现实政治斗争的筹码,虽然中央已经为此做过两次结论了。

科委参谋长李光军借随造反派来病房批斗我父亲的机会,背对着其他人,在我妈妈面前伸出手掌,在手心上画了三个点。我妈妈后来说,李光军是在暗示我,别人都不怕,就别被三点水缠住。这个女人可是个疯子,落在她手里可真就完了。三点水,意指江青。在当时极其恐怖的政治气氛下,有些话是很忌讳的,即使是自己人在一起,也都不直说。如“点眼药”就是指邓小平。(注:瞪小瓶的谐音)提到毛泽东时,就竖起个大拇指。

返回式卫星发射成功后,张春桥也出来说话了:“这只能说明,卫星上天是个幌子,红旗落地才是他们的真意。”

“四人帮”全体上阵了。反作用力的能量远远超过父亲刚来230厂的时候。那时,父亲手中的王牌只不过是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是要为国家拿出杀手锏的使命感;是压抑在人们心中的呐喊。但他的对手现在手中的王牌则是,毛泽东的亲笔批示;权倾一时的“四人帮”的直接点名;以及在全国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三张对三张,在权势面前,正义退败了。

中国当时的政局,就像一架失控了的天平,或像一艘要沉的船,无论在哪边加一点轻微的力,都会造成更大的偏移振幅,毛泽东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了。

原国防科工委23基地政治委员申秉辰回忆:“我那时是国防科委政治部副秘书长,随爱萍首长下到230厂蹲点。记得是10月份吧,把我派到24基地搞整顿,工作还没有完,首长就来电话了。他说‘形势不行啦,你赶快回来,还是继续抓230厂。’等我赶回来时,真是已经不行了,刘冰的信公开了,不是你抓人家,而是人家抓你了!”

对方已开始读秒,他们说,张爱萍的再度倒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他必须要证明自己。

他证明自己的办法不是像他的搭档一样,如何见风使舵,揭发自己的战友、反戈一击。当然,也不是和批判他的人去辩论,用言语说明正义在自己一方。他说得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予那颗星,那颗用长征-2号运载火箭发射的“尖兵”,那是我国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

整整50年前,1926年,当他只有16岁的时候,在他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时候,他就会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还在他第一次组织达中同学闹学潮时,他就是唱着这首歌带头冲向军警队伍的。那以后,人们送给他一个“拼命三郎”的绰号。今天,65岁的他,又要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再次去充当拼命三郎了。他要在沉没之前,去做最后的搏击。

英雄剧从来都是悲剧。

酒泉卫星发射基地。

在空旷的戈壁上,待命起飞的长征-2号火箭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1957年8月,由父亲主持,总参谋部召开专门会议,研究筹建酒泉国家综合导弹试验场规划。开国第一代的将军们邱创成、陈锡联、孙继先、陈士榘、张贻祥、李寿轩等奔赴大西北,组织勘察建设。1960年2月,父亲代表军委和三总部对试验场区进行全面检查。他大胆地提出,从根本上改变苏联专家的方案,着眼将来,建立一个以新型城市为目标的试验基地。同时下决心,引弱水河南下,彻底解决基地和今后城市用水问题。这在当时战备的大形势下,是一个很大胆、很有远见的计划。他们唤醒了沉睡的千年戈壁,奠定了今天这座现代化航天城的基础。

父亲原计划是要亲临第一线指挥的,他多么希望避开这肮脏的、无聊的政治漩涡,将自己置身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和浩瀚之中啊!他是多么愿意和那些真正干事业的、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出来的科学家、解放军指战员在一起啊!他希望亲眼看到我们的卫星升上太空,希望和大家欢呼、拥抱、干杯!

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行动已经受到了限制,戴罪之身是不能放出京的。就像1966年10月,第一颗装有核弹头的导弹试射前夕,他被勒令做出反省。历史又一次重演,他亲自送国防科委副主任兼科技部长马捷上飞机。马捷回忆道,爱萍首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三个字:“拜托了!”

马捷回忆:

“说到这颗卫星,爱萍同志委派我坐镇前沿指挥。他交代我说,这两样东西(火箭和卫星)生于乱世、先天不足,全靠后天的营养。你去代我认真检查,发现一丝一毫的问题,也不能让它升空。一定要万无一失!他不断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身体、生活情况,询问火箭、卫星的检测安装情况。独立在外执行任务,能接到直接领导,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的电话,那是个享受,是股力量,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而每讲完一次话,我就觉得有股力量在升腾;更不用说他的电话常常在关键的时候打来,又常常给我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毕竟连续三次担任试验总指挥,对发射过程中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可能发生什么问题,哪个环节要注意哪些事情,他都及时给提个醒。而对一些突发的意外问题,他又叮嘱你、安慰你沉着处理、大胆处理,出了问题他负责。对这样的领导,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勇于负责地去工作呢?不过,有一次,他给了我一个对我不放心的误解。就在对火箭和卫星完成测试工作,由技术阵地转入发射阵地,万事俱备、只待发射的间隙,我到距基地不太远的核反应堆去看看,以丰富一下知识。没想到刚进这个工厂的大门,便接到他追来的电话,他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说想来学习学习。他说:现在不是你学习的时候,要坚守岗位。我问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他说:盯着你哪,我也有卫星盯梢儿,赶快回基地赶快回基地!我只好进门即出,打道回府。在后来的交谈中,他还提醒我补上这一课。我知道他不是对我不放心,是发射一刻未成功,他就一刻不放心。在卫星临近发射的那段时间,他的电话来得格外勤,有时一夜连打几次。在发射之前的一天,他又打来电话,问准备得怎么样,我说,形势大好,胜利在望。他说,不行,我要给你改一个字,胜利在望还不够,要胜利在握!一切准备都要达到胜利在握的标准。”

政治上的巨大压力,使父亲精神更加振作。他把心思都放在了这颗卫星上。他一直住在招待所,他根本无暇也没想去追回“文革”后被别人占据了的家。在招待所与前沿阵地联系不方便,他就干脆住在指挥室里。

1975年11月26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父亲就和总设计师孙家栋等人来到指挥室。父亲再次询问发射基地一切是否准备停当,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上报中央专委,下命令准时发射。一瞬之后,前方报告:发射成功,卫星进入预定轨道!顿时,指挥室里一片欢腾,但父亲说:真正圆满的成功,是卫星胜利归来的时刻。

是啊,“尖兵”上天了,他要在太空绕行整整三天,它能按时返回吗?美国为这一尖端技术花了整整12年时间!我们这次能过吗?

这颗“尖兵”返回式卫星,重约1800公斤,携有一台可见光物地相机和一台星空相机,卫星上天后,前者将在轨道上对国内预定地区摄影,后者则同步对星空摄影,以用来校正误差。完成拍摄任务后,装有胶片暗盒的返回舱必须返回地面,方能获得遥感资料。

现在,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它按时返回来了。

整整三天。他上午参加“帮促”会,下午去指挥室;白天应对声讨,晚上和前方通电话。我不知道有哪个国家是这样搞现代化的。

父亲心系“尖兵”。我们全家也是如此。其实我们都知道,成功与否,都不会改变他的命运。功劳和立场相比,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成功了,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失败了,就是你“右倾翻案”的罪行。

但父亲自己不这样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多么漫长而焦虑的等待!

有一篇采访总设计师孙家栋的回忆文章,我把它整理摘录下来:

“1974年,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在飞行20秒钟后就爆炸了。首次发射失败后,中央决定让张爱萍将军重新领导国防科研工作。

“返回式卫星,就是要它回来。卫星从北方往南飞,落在四川。继续往南?走不好就出国了,到了柬埔寨、越南,落到人家国家里去。卫星里装了个炸药包,一旦发现轨道不正常,往南跑得太多,就把它赶快炸掉。但卫星假设不出毛病,正常落下来,分解,把片盒拿出来,谁知道这炸药包出不出毛病?一开盖,里头炸药包崩了,你不就出事了?

“一个信任,一个工作上支持。这话就是张爱萍将军说的。张先生他有个口头话,你们大胆去工作,但是要非常认真非常负责。只要是认真踏踏实实,好好办,成功了,成绩是你们的,出了事,是我的。他确实是真心话。那时候还是相对年轻,这么大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办,那感觉确实是不一样。”

11月29日下午,渭南测控中心报告:“尖兵返回大气层,进入角……高度……速度……”

内蒙古、宁夏、陕西、甘肃、四川……返回舱进入大气层的速度是每秒8公里。巨大的摩擦力将周围的空气点燃,它遍体通亮,以20~30倍的音速,排山倒海般地呼啸着从宇宙归来。

最紧张的时刻到来了。指挥室里,操作人员的手就按在炸药起爆按钮上。已经飞过了预定地点,前面就是国境线!再等一等……

父亲回忆说:“紧张程度超过战争。因为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同时影响面也太大了。”

尖兵把它的着陆点选在贵州。越过国境,对这颗星来说,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总设计师孙家栋说:“卫星按预定时间返回,落在贵州关岭铁索桥的树林里。奇妙的是,这里正是长征时期张爱萍大获全胜的地方。”

太神奇了,大科学家也相信命运?

意味深长啊!返回舱不偏不倚地落在贵州省西南部北盘江关岭铁索桥旁。这个神秘而雄奇的大峡谷现在已经列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了。回收部队和民兵、群众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这个消息也令父亲暗自惊诧。历史为什么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合呢?北盘江关岭铁索桥!40年前,他正是在这里率领红3军团先遣团抢渡白层渡口、阻击援敌并大获全胜的地方。几年前,父亲在关押中还在念叨,倘若有朝一日大难不死,重获自由,就到北盘江关岭边安个家吧……

“尖兵”的到来,寓意着什么呢?冥冥之中又有什么暗示呢?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这场灾难,是噩梦缠身,还是吉人天相呢?

我们都在祈祷。

前方的报告说,舱体基本完好,裙部再入大气层时有烧损痕迹。“尖兵”取得了预定的遥测试验资料,只是返回舱的落点偏大了一点。

《解放军报》有篇回忆记载了当时的情况:

“身穿军装的张爱萍,昂首挺胸地出现在北京站站台上,他要亲自在这里迎接从前方归来的同志们。

“列车徐徐进站,马捷一行走下列车。张爱萍大声说:‘欢迎你们!前线归来的英雄们!’马捷一行在大西北有些日子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此时来迎接他们的张爱萍,正在接受批判。”

铸造大国,为这个国家拿出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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