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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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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



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



而雪未停。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



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



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



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



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



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



他低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



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



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钟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



转头哑声道:“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



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



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



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无可救药!”



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裸体,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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