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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争奇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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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升恰在关窗,周身都被浪头打湿,跌跌跄跄,连滚带爬,抢向后舱一说,船老大道:“我们不是不知道性命交关,先前不料风暴这样厉害,纤夫多已上岸,准备抢到埠头再停。如今他们都在岸上拼命和风斗,喊也喊不应,又是上水,要把纤绳解断,人跌伤不说,这船顺流淌去,还当了得?除靠天菩萨保佑,挣到埠头,真无法想。”说时,王升一眼瞥见离身两三丈的江岸上,风沙影里站着两个白衣短装女子,手中俱持有发亮的东西,天色昏暗,未辩何物。心想这样大风,居然不怕,敢来江边闲立,也不怕吹下江去!念头才一转,江中风浪益发险恶。船老大又被浪头扫着一下,几乎跌倒,手中的舵失了平衡,往侧一偏,船身就势歪向一边,舵身轧轧作响,似要断折,跟着又是一个两丈来高的浪头打到。当时形势,危险已极,如被打中,那船不碎,也必翻转,为巨浪卷去。船人齐声急喊“天菩萨”,船老大脸上已是面无人色。幸而浪头来处较远,强弩之末,来势虽甚凶猛,眼看白浪如山,离船仅有两丈,快被打上,船侧水面上忽然起了一个漩涡,浪头到此,余力已尽,往下一压,船老大就势拼命扳舵,已侧的船身立时平转。就这样船身还被浪激荡起丈许来高,起落了好几次。当这惊惶骇乱之间,“喀嚓”一声,船头上那根纤柱突然折断,船身再也吃不住劲,顺流便要倒淌下去。

风浪太大,舵楼中人尚且立脚不定,如何再能摇橹?同时帆篷船舵全都轧轧乱响,又似要折断。当这危急瞬息之间,仿佛听得风浪吼啸中有一女子娇叱,跟着前船头上似有白光微闪,隐闻“扎”的一声。船人疑心有了鬼怪,纷往前舱吓退。船已倒退了两三丈,忽然停住,船也斜顺过来,头向着岸。一任江中大小浪头左一个右一个横扫顺打,船身只管起落颠荡,船却似被什么东西牵住,并不往下流淌去。船人俱疑是天神降佑,纷纷欢呼跪祷。因离岸虽只两三丈,水深浪急,仍是靠拢不易,又不知船身因何停住。正待设法拢岸,船头一人,瞥见船头上亮晶晶一样东西。先还不敢走近,定睛细看,乃是一把钢抓,抓在船头。暗影中仿佛抓上还有一根长索,笔也似直通到岸上。心中奇怪,船舷无法行走,不顾客人见怪,径由中舱通过,奔向后艄一说。船老大闻言,才知船被岸上抓住,心中一放。不管是人是神,且先救命保船要紧。忙喝船人一齐动手,篙橹并用,只要再略近岸丈许,即可脱险。船人有了生机,俱都踊跃从事,无奈风势恶而不定,近岸处浪力更大,漩涡时起,一不小心,便有沉碎之虞。船老大招呼众人,呛风呼号,两手紧握舵柄,左迸右转,兀自欲前又却,只在原处抢进二三尺,又被浪打了回来,近岸不得。方自焦急无计,船头忽然渐渐一点一点地斜行向岸,缓缓移动。

这只不多一会的事,舱中苇村、舜民夫妻,连同所带下人,不惯风浪之苦,俱都晕吐。各在床上抱定床栏杆,随了那船身偏侧滚来滚去。舱中遍处水湿,舜民和苇村并卧前舱,只知风浪险恶可虞,还当官船甚大,不会出事,虞妻却已骇得哭喊神佛了。舜民听见人声哗噪,由前后舱风浪声中隐隐传来,不觉心惊,两次想喊人来问,苇村勉强说道:“以你我为人,绝无凶折之虞,否则,苏、韩二公也不会那样说法了。事有命定,着急无用。我们顾命,船人也要顾船,决不甘心听其沉没。我们都是外行,相助不得,问了徒乱人意,不如听他自行设法的好。”

正谈说间,王升忽从后舱爬来禀道:“恭喜老爷,船已脱险,少停便可靠岸了。”舜民忙问原因,王升道:“这船纤绳已断,本已快被风浪打沉。岸上忽然来了两个白衣女子,用钢抓将船抓住,绳头系在大树石上,把那两班纤夫寻回,相互同拉。内中一个又纵向船头,带过两条纤绳,系在系船桩上,人仍纵回,一齐下手。现在离岸只有丈许远了,还是上次靠岸的地方。”舜民间:“那两个女子是谁?”王升答:“在后艄,没有对面,天黑看不真切。”

一言甫毕,船忽停住。舱门启处,窜进两个白衣女子。前面一个正是上次舟中所遇卖蟹女子江小妹,后面一个貌略丰腴,没小妹秀美,却也生得端丽温文,饶有福相,俱都背插单剑,白布包头。忙和苇村挣起,正要谢她们解救一船之危,小妹先张口道:“尊公新遭风浪,身体欠爽,请不要动。有劳王管家引我们去见夫人好了。”舜民和苇村俱已精神委顿,只得拱手答道:“愚弟兄委实疲困,不成礼数。请二位侠女先至后舱与内子相谈,等少时收拾清楚,再请二位侠女面谢吧。”小妹闻言,也不答应,只朝着同来女子嫣然一笑,便同往后舱走去。人仍不能上岸,舱中到处水湿泥淤,又滑又脏。加以舜民一行人等十九晕船呕吐,狼藉满地,下人个个卧倒,只王升一人还能勉强支持作事,知道主人急于和两侠女相见,忙又扶到前舱,唤来几个船夫,取来管帚簸箕,先将船舱打扫干净。汲些江水,将船板用拖布帚洗净。船已停泊,抛了大锚,毕竟好些。等一切舒齐,人们也渐渐缓过气来。舜民。苇村命人打了面汤水,重新洗漱,结束衣冠。刚命王升去请太太陪二位侠女到前舱来坐,以便船人打扫,虞妻已由二女子一边一个扶了出来。宾主重又见礼落座。

二女初上船时,舜民见她们周身全白,昏遽中没有在意,及至坐定一看,二女所穿竟是孝服,不禁大惊,因所服虽重,尚不似父母之丧,未便明诘,忙向江小妹道:“那日因苏老先生再四促行,不敢久停,未及登堂拜母,仅令小价趋谒,略伸微意。近日令堂老太太的病状想已痊愈了吧?”小妹答道:“尊公顾恤孤寒,义薄云天。家母全仗赠金调治,不特病愈,且有除根之望。大德不言谢,况以后还有相需之处,小女子也无庸再作俗套了。”舜民见她救了一船生命,行所无事,毫无得色,举止安详,谈吐文雅,与那日江行郊遇又自不同,越料她出身必非等闲人家,益发心折,答道:“舍间尚非寒素,只是客中带得无多,自问不是吝人。如若须用,明言无妨。即以此次而论,全船生命皆出二位侠女所赐,我又何尝言谢呢?这位侠女想是苏老先生令爱了。他老人家,近日以来身体尚还康健么?”

二女闻言,俱都凄然泪下,仍由江小妹答道:“这正是苏老义父跟前的兰珍姊姊。实不相瞒,义父那晚别了尊公回去,行至中途便遭狗子暗算,怪他不该泄漏机密,拔了他的黑飞鱼图记,受了内伤。还算贼父得信赶来,念在旧日老交情面上,没有当时处死。并把兰姊也喊了去,背回寒家,勉强活到第三日,嘱咐好了一切后事与兰姊的终身,才行撒手而去。义父卜算如神,据说那日与尊公相遇,便算出卦象于他本身大凶,再三约请尊公回船务必往寒家一行,便是为此。那晚,先还自恃狗子和手下贼党均非他老人家对手,只要当晚能够躲过,次日见着贼父把理解明,即可无事。谁知贼党中新到了一个内家能手,专用阴手杀人。这厮名叫小铁猴侯绍,外号一掌三辣手,当年与义父还有一点交情,事前如知是他,必不下手。偏生义父隐姓埋名已廿年,留着很长胡须,熟人乍见,都难认出。这厮年前又被仇人伤了双目,只剩半只眼睛,又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见狗子众贼党要吃亏,暗下毒手,事后好生后悔。老贼父于肯顺风转舵,答应义父永不许再与尊公为难,尊公回家终身不得再提,双方作为没有此事,各不相扰,未始不是看重这厮的情面,否则连兰姊也未必能活了。经过情形已对尊夫人说过,少时自知。义父临危以前又卜一卦,算出今日海洋中有大飓风要刮过此地,虽是风尾,为时无多,但那风力却甚猛恶,行船遇上决少幸理。尊公必在风浪最大时经此,吉人天相,自不会出什么灾变,虚惊实所难免。临终遗命,愚姊妹持他老人家昔年恃以纵横江湖的百练钢抓到江边相机相助。到时正赶风力绝猛,恐一发不中徒费心劳,刚等风头略顺将抓顺风掷出,纤绳突然中断。幸而事先将抓上蛟筋长绳紧在一株合抱大树桩上,否则以愚姊妹二人之力恐还拉不住呢。想是尊公对待苦人恩厚,这样险大,那两班纤夫依然拼命卖力,纤断时跌伤了五六个,无一人出怨言。兰姊恐力气不够,去唤他们来相帮拉纤靠岸,依旧人人踊跃,力疾从事。富贵中人,能使苦人到了危急真正自愿出力卖命,毫不敲索,最为少见。休说他们,便是船上人们都会水性,像先前那般危急,离岸又近,虽说船也要顾,恐怕对于船客生命早不在话下了,哪有这样心安理得,同共安危,毫不打算破船逃命主意的呢?”

舜民闻得苏翁因救自己而死,早已位下沾襟,见小妹言词爽朗,仍往下说,只得等她说完,方始惨惨凄凄起身,朝着二女正要下拜,小妹连忙起身拦道:“死生有命,多礼何益?不消再作礼套,也无须乎表白致词。愚姊妹俱都明白,此中还有曲折,未便即为明言。但盼尊公能应义父遗言拜托之事,就足安泉下老人之心了。”舜民虽听出苏翁必有安埋托孤之举,心仍不忍,仍要望空谢过。风定以后,还要亲去吊唁,料理丧葬和身后一切。小妹只得任其望空遥谢,二女在旁跪拜相谢。礼毕起坐,大家又伤感了一阵。舜民忍不住想问小妹的话,被虞妻暗使眼色止住。舜民见她以目示意,又极口称赞赛韩康是个活神仙,面上时露欢喜得意之状,对于兰珍,更是接待谦冲,温语如春,殷勤备至,较诸小妹尤甚。暗中窥察兰珍,虽然身遭大故,说时一样掉泪悲苦,但对动手杀父深仇,并不见得十分痛恨,谈过之后,渐渐敛了悲戚之容,辞色举止之端详,转不如江小妹那般激昂悲壮、飒爽飞扬,好生奇怪,情知此中必有原因,只得住口。

又过些时,风势稍小,船老大率了船人,请上升先容,进舱叩谢二女救船活命之恩。舜民方唤“任他入谢”,小妹与船老大们原都熟识,忙即拦止,独自走向后艄,再四叮嘱:“我这拼命出力,本心不为救你,无须感谢。我母女孤苦伶仃,不愿无事生风,只要代我隐秘踪迹,不向人提说此事,就算报德于我了。否则,今日之事,因风大猛,无一外人在场,如若传说出去,莫怪我不客气了。”纤人自是纷纷应诺。小妹问起受伤的人,除七名纤夫外,尚有四名船夫,伤势轻重不等;船老大扳舵时手一滑,右手指甲被剥翻,头腿也各受了点磕伤,便把身藏金创灵药一瓶取出,吩咐斟酌分用,如不敷时,等夜来风住,回家取药再治,舜民、苇村又命王升取了二百两银子做犒劳。船人三谢而受,又谢了二女,欢喜已极。

入夜以后,风势渐止,下人才端上酒饭。船老板也命人上岸,到镇上去买酒肉来犒劳大众。去人归报,镇上受了这一场风灾,房屋吹倒了好多处,家家关门闭户,店铺早已上板,路绝行人,澡堂和书场俱未挑灯,无处购买食物。舜民得信,又命下人,将杭州带来的金腿家乡肉各取了四只,给他们煮吃。船人见客人这等体贴,益发感激,俱都印在心里不提。舜民夫妻、苇村三人,因二女一个新遭大故,一个是死者的义女,全不肯饮。大家把饭吃完,天已亥初。舜民正说起明早要往祭奠苏翁,并为料理丧葬。小妹笑道:“义父身后一切,早有遗命,由我经营,并且连钱都有了。尊公此时急于回家,明早正好开船,这倒不劳费心了。”舜民自然不安,再四坚持,非尽一番心不可。小妹道:“义父灵棺,将来还要葬在贵地。大约不过月余,便要由我运去,那时尽可尽心,何必忙在一时?如真非到灵前一奠不可,今晚风定无人,最是相宜,不知意下如何?”舜民知当地有凶徒盘踞,小妹如此说法,必有原因,又想起多年未见的兄长,想了一想,答道:“既然这样,苏老先生身后一切,尽以奉烦。须用若干,由我奉上。今晚就随二位侠女,同往灵前吊奠。明早开船,回转永康,先代他将佳城卜好,静俟扶枢到来安葬便了。”小妹道:“义父临危以前,有人送来千两银子,足可从丰备办身后,不消尊公破费。既欲今晚临吊,待愚姊妹先回去,着人来接好了。”舜民本意和二女同走,二女力说:“天色昏暗,风未全住,道途不近,同行反而更慢,转不如用轿马来接的快。”并问舜民:“会骑马不?如不会骑,好用山轿来接。”舜民原会骑马,便间:“风天黑夜,哪有轿马可雇?”小妹道:“这里的人,有好些都受过义父的好处。我们全是相熟,一呼即至。天已不早,先告辞吧。”说罢,径和兰珍向苇村、虞妻一一别过,走向船头,拾起那柄飞抓,脚微点处,凌空数丈高远,双双往岸上纵去,晃眼没黑暗之中。

这时风势渐住,江波渐平,仅剩细浪发发,击船作响。月影又渐出现,昏沉沉的孤悬在暗天浮云之中。烟笼雾约,仿佛明灯之幂以重纱,只露出半规白影,通没一点辉光,天边时有一两点星光闪灭,也是暗淡无芒,若现还隐。江面上看去一片浑茫,除两岸遥舟微有两三星火光外,什么也看不见。方与舜民谈起风灾可怕,夜景凄迷,比起前两日秋江夜月,景物幽清,相去不啻天渊,虞妻已先回转舱中,等得不耐,命人出来相请。二人连忙进去,虞妻先笑道:“人还没走,你偏想问底细,这时人家给你匀出说话工夫,又不进来了。”舜民才想起,小妹来时所说颇多曲折,便问二女后舱所谈何事。虞妻笑道:“苏、韩二位真是妙算如神,想不到在这里居然遂了我的心愿,真是一件喜事。”苇村闻言,知二女之来果与舜民有关,甚是高兴,问道:“听弟妹所说,莫非前日之言应验了么?”虞妻便把二女来意说出。

原来那晚苏半瓢匆匆别了舜民回去,因所占卦象太凶,并与日里测字关合,暗忖:自从洗手时节受了异人传授,学会卜筮堪舆之学,虽然灵应如神,但中间也有两次凶险,均仗本领和细心预防,躲避过去。这次的卦,一再推详,好似没有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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