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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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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几个孽子要是赶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徐世昌从心里发出叹息,他的确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满意。

  “说来说去,我家里也就一个克定强点,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伤透我的心了。”袁世凯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里照例泡的是人参汤。

  “克文那孩子聪明过人,我看他今后会成为一个大名人的。”

  “什么大名人,顶多不过是一个会做几句歪诗的风流浪子罢了。成天跟女人、戏子们混在一起,有哪点出息!”袁世凯说得嘴顺,他根本没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脉相传。

  中年好友相聚,儿子们的读书成才一类的事,常是他们的重要话题。这两位国家重臣,遭此大变之际,谈起话来仍不能免去这个俗情。

  正说得兴起,按着父亲的吩咐,克定带着两个仆人推门进来。一个仆人在茶几上布下两只酒杯,两双玉筷,一壶伏牛山老窖酒。另一个仆人用漆木盘托着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摆开。

  袁世凯拿起筷子指点着说:“菊人兄,知道你要来,早几天就叫克定通知厨房,特为你准备了几道下酒小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徐世昌边说边端起了酒杯。

  “这是炒驼峰。这碗熊掌前天就炖起了,你看烂没烂。”袁世凯用筷子敲着碗边说。

  “慰庭,你太奢费了,我们老兄弟聚会,你弄这些个名贵菜做什么?”徐世昌有个贪杯之瘾,但多年清贫的缘故,对于下酒菜倒并不讲究。这十年来虽渐膺显贵,饮食习惯却并无大的改变。他的筷子没有伸向驼峰熊掌,却从一个鱼碗里夹了一条鱼丝放进口里,嚼了一下说:“这鱼味道好,其实就只这碗鱼就足够了。”

  袁世凯笑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鱼吗?”

  徐世昌盯了一眼答:“像是鲤鱼。”

  “不错,是鲤鱼。你知道这鲤鱼出自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徐世昌放下了筷子。

  “这是孟津的黄河鲤。”袁世凯的筷子在火红的鱼鳞上点了点。“只有孟津的黄河鲤才有这么红的鳞片,别处都淡些。”

  “孟津离北京有二千多里,这鱼运来不都坏了吗,如何保得鲜?”徐世昌惊问。

  当年周武王兴兵讨伐商纣王,在孟津渡黄河时,有一条大鲤鱼跳进他的舟中,周武王视之为吉祥之物。李白的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其典便出于此。于是,孟津一带的黄河鲤就成了一味美馔。“我的一个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来北京,送给我一个木箱子。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笑而不答。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是一箱子猪油。我说你送这东西干什么,京师又不缺。他说别着急,好家伙在里面。他用手往猪油里掏,居然掏出一条鱼来,说我给你带来五条孟津鲤鱼,用这个办法保鲜。活脱脱的鱼往猪油里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热,也不怕贮存三个月五个月,什么时候要吃了,从猪油里摸出来,除开不会再游水外,其他都与一条活鱼没有区别。”

  “有这样好的保鲜法?难怪鱼的味道这样好!”徐世昌又夹了一块鱼,称赞着。

  “不过,我倒并不稀罕。”袁世凯放下筷子,脸色陡地阴沉下来。“我对本家说,以后不要劳这个神了,我马上就要回河南老家了,我就在孟津搭一个茅棚子住下,做个黄河钓徒,天天都可以吃到活跳的孟津黄河鲤了。”

  “慰庭,你这是什么意思?”徐世昌压根儿没有料到袁世凯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把筷子往茶几上一放,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在机巧权诈方面万里挑一的老把弟,大惑不解。

  “哎,菊人兄,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难着哩!”袁世凯的背向后一靠,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态。

  “为何?”徐世昌的酒兴顿时消失。

  “皇上和老佛爷一时都去了,醇王监国,过去都说戊戌年的事是我出卖了皇上,这下子醇王要代皇上算那笔老账。老佛爷不在了,荣中堂也不在了,无人替我做主,我自己的分辩,他能信吗?”

  戊戌年政变那时候,徐世昌正在小站营务处协助袁世凯训练新军,谭嗣同找袁以及袁回津后告诉了荣禄这些事,徐世昌都知道。徐与袁抱同样的看法,即谭此计万不可采纳,维新党的这个荒唐的计划也必须告诉荣禄,否则今后干系太大。至于荣禄当夜进没有进京,徐并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政变发生了,世人纷纷传说袁出卖了皇上。徐时常为袁捏着一把汗,怕万一慈禧先死,皇上再度亲政,相信了世间的传说,那袁就难办了。想不到天遂人愿,皇上倒先一天走,徐这些日子来一直为袁庆幸。

  “慰庭,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这次来府上,正要告诉你这一点,,皇上先太后而去,对于你来说正是大好事。你想想,假设皇上还在世,他来追查戊戌年旧事,你怎么办?据我所知,醇王多年来不和兄长亲而和伯妈亲,他不会为难你的。”

  “菊人,你只知道一面,不知道另一面。我实话对你说吧,这次老佛爷临崩前商量立嗣大事,我没有参与。”出于对这位微时把兄的真诚相信,袁世凯亮出了这块心病。

  “有这事?”徐世昌大为惊讶。

  袁世凯点点头。

  “这事就奇了。”徐世昌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作为一个深谙朝政的老官僚,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个军机大臣没有参与立嗣大事,至少新皇帝登基后,这把军机处的金交椅就会转给别人了,难怪袁世凯作了回籍垂钓的准备。“商讨立嗣一事的有哪几位大臣?”

  “除醇王本人外,还有世续、张之洞。”徐世昌有智多星之称,袁世凯希望这位智多星能在此事上帮他一把。

  “庆王也没参与?”徐世昌问。

  “先天去查看太后墓地去了。”

  “这是有意打发他出京。”徐世昌立刻做出判断。“朝中不少人都说庆王和你关系密切,看来这不是偶然的巧合。”

  “哪里是巧合!”袁世凯苦笑道,“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吧。就在那几天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谣言,说我要立载振为帝。这真是无稽之谈!我再蠢也不会做这种事呀!”

  “这两桩事是联系在一起的。”徐世昌重新坐下,严肃地望着袁世凯,说,“这样看来,事情严重了,若再有小人挑唆的话,慰庭兄,不是我危言耸听,那时你就麻烦了。”

  袁世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徐世昌说的是大实话,和他自己的估计差不多。“菊人兄,你能想出个好法子来吗?”

  徐世昌脸色峻厉,他越来越觉得事态严重了。他想,在载沣的眼里,你袁世凯无异于是抢他儿子皇位的敌人,他现在大权在握,能轻饶你吗?

  眼看这位智多星也陷入困境,袁世凯一时失望了。他脑子里瞬时间闪过一个念头:一不做,二不休,与其等死,不如杀出一条血路来,李渊、赵匡撤不也是人吗?先试探一下徐世昌,摸摸他是如何看待的。

  “菊人兄,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我们两人在寒舍结拜时对天许下的大愿吗?”

  “慰庭,年轻时的戏言,你还拿它当真?”徐世昌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心里急了。对天许愿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袁世凯提出要和徐世昌结为兄弟,落魄文人徐世昌满口答应。袁郑重其事地摆好案桌,燃起蜡烛线香,和徐跪在案桌前,各自报了生辰八字,望天拜了三拜。拜完后,把兄徐对天发誓:愿效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今后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把弟袁接下说:老天爷在上,今后我袁世凯若做了皇帝,一定让义兄做宰相。徐世昌一听,吓了一大跳。“做皇帝”这样的话,岂是随便说的,万一被人告发了,是杀头灭族的事!但那时正是徐有求于袁的时候,哪里敢斥责,又想袁还年轻,只不过说说而已。却没料到,三十年后,做了军机大臣的把弟还记得那档子事!

  徐世昌也不是迂腐的理学信徒。他从满人皇上那里所求得的只是个人的荣华富贵,很少想到要为这个皇上去效忠尽节。这些年来,革命党闹得汹汹嚷嚷,大清朝气数将尽的种种迹象都已暴露无遗。凭着他的精明,他也知道改朝换代已为时不远了。眼前的把弟三十年来的经历,足以证明有着非同常人的魄力和才具,难保今后新朝代的主子就不是此人。自己若促成这事,宰相的位子也少不了。三十年前的戏言倒真有可能成为现实。不过,眼下尚不是时候。

  想到这里,徐世昌平和地对把弟说:“慰庭,你刚才的话,勾起了我对三十年前那一幕的记忆。三十年来你自强不息,得到今天的地位真不容易,我这个把兄也仰仗你才做到总督,想起来,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是结义兄弟,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你能听得进吗?”

  袁世凯屏着气说:“自家兄弟客套什么,我正要听你的心里话,菜都凉了,我们先喝两口酒再说吧!”

  两人对酌了一杯酒后,徐世昌放下筷子,正色道:“当年,我听你对天许下的那个大愿,心里以为那只是一时的戏言。今天你再次提起,我倒是觉得可以认真考虑这件事了。朝廷腐败,国乱民危,许多人都在做问鼎的梦,难道就不许你袁慰庭也问一问吗?”

  袁世凯两眼开始放出光芒,听得入神了。

  “不过,老弟,我要给你浇一盆冷水,眼下时机未到,这关键的一条,是北洋六镇的军权不直接掌握在你我手里,没有刀把子,就不能做问鼎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袁世凯的头脑清醒过来。是的,北洋六镇虽是自己所训练,但现在并不是自己可以调动得了的,这个时候怎能轻举妄动!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慰庭兄,我对你说句心里话,载沣不是当国的材料,他身边也没有得力的帮手。朝廷的罅漏处处皆是,正应上了‘百孔千疮’这句老话。这些年来之所以没有散架,全是靠的老佛爷的手腕。现在载沣的本事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乱子又添得更多,朝廷大局,他维持不了。依我看,大乱就要到来,你不妨耐心等一下。”徐世昌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心情颇为激动地说,“昔游坷里,弟为府主,我为宾朋,今在王城,弟得腰玉,我获弹冠。三十年来,愚兄承贤弟恩惠之多,江海之水不足以喻之。愚兄报弟之日方长,期弟之心甚大,只是不欲水到而渠不成,蒂落而瓜不熟,以偾大事。一旦时机成熟,出面佐弟以成千秋大业,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皎皎此心,可盟息壤!”

  袁世凯一时热血沸腾起来,紧紧握着徐世昌的手说:“今日听大哥这番话,真令我感激不已。还是三十年前那句话,弟与兄,富贵与共,生死同归,有渝此盟,天雷相殛。来,干一杯!”

  两只酒杯碰了一下,各自将酒喝完。徐世昌说:“古人云:危邦不入,避地以观。我看,这是你目前所要选择的最好办法。”

  “你是要我主动奏请开缺回籍?”袁世凯揣摸着徐世昌的意图。

  “正是这样。”徐世昌点头。

  “暂时离开一下京师也好,只怕是如你所说的,欲求黄河钓徒而不得。”袁世凯忧心仲忡地说。

  “我想办法总是有的。”徐世昌端起空酒杯,沉吟良久,慢慢说,“载沣这人胆子小,做事多顾虑。他若真要拿你开刀的话,会要和有关的人商量的。现能帮你渡过难关的有两个人。”

  徐世昌伸出两个指头来。

  “快说吧,哪两个?”袁世凯将身子向前倾去。

  徐世昌笑笑说:“古话说得好,同舟共济。同舟才能共济,你要把这两个人拉上与你坐同一条船,一个是张之洞,一个是段祺瑞。”

  “噢!”袁世凯似有所悟。

  “慰庭,我们来好好计议下。”

  两颗大脑袋靠得更紧了。小客厅里的灯火,一直亮到鸡叫三更。

  联系段祺瑞的事交给了袁克定。

  小站练兵时的旧人,与袁世凯的私交都很深,尤其是段祺瑞,更得袁的赏识器重。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十九岁即赴北洋陆军学校读书。袁在小站练兵,早期的军事教官大半来自北洋陆军学校。段祺瑞被袁看中,征调小站。段祺瑞与袁世凯一样,其聪明才智主要体现在办事能力上,读书玩笔杆子则不是他的长处。袁世凯采用德国、日本提拔军官的办法,升任各级军官都要考试。他有心提拔段祺瑞当统制,但又怕他考试成绩不佳,便在考前偷偷把试题告诉段。考完后段得第一名,顺利提拔为统制。段于是非常感激袁,忠心耿耿予以报答。后来袁任直隶总督,建议在朝中设立练兵处,统一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朝廷同意,任命奕劻为总办大臣,袁为会办大臣,铁良为襄办大臣。奕劻自然是挂名的,练兵处的实权操在袁的手里。袁任命清一色的小站旧人为练兵处各级头目,段祺瑞为军令司正使,地位最为重要。凭着过人的机巧权变,段慢慢在北洋新军中隐然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在北洋将领中颇有威望。武夫们的思想一般比较简单,讲义气,重实惠。袁克定找到段祺瑞,请他出面与北洋众镇的高级将领们打个招呼,协助袁宫保渡过难关,日后一定有福同享,然后塞了一大把银票,共一百五十万两,要他分送给兄弟们买碗酒喝。段祺瑞二话没说,拍拍胸膛,爽快地接受了。袁克定高高兴兴地回家复命。

  负责说动张之洞的徐世昌却很为难。张之洞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位极人臣,官位不足以动他;他早年充任清流派领袖,一生以清廉自居不贪钱财,金钱不足以移他;他年过古稀,体气衰弱,女色不足以诱他;他天资卓异,宦历丰富,诡计不足以骗他。要游说这样的人,真正是难上加难呀!徐世昌苦苦地盘算着,简直找不到下手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醇王府里的闹剧传了出来,为徐世昌提供了一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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