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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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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听哥的!”代懿忙表态。
叔姬不做声,死劲地用牙齿咬手绢。
重子拍着手掌说:“姐的脾气我最知道,不做声就是同意了。”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叔姬的手绢不知不觉地松了。
七 千惠子向故园归来的英雄献上一束腊梅花
博爱丸一声长鸣,慢慢地驶进了横滨港。杨度提起随身所带的小皮箱,随着上岸的人流踏上了码头。
“皙子先生,皙子先生!”
迎接旅客的人群中传出一阵轻脆喜悦的呼叫声,杨度听来十分耳熟。他向人群中望去,只见一个婷婷少女手捧一簇素雅的腊梅花,正迎着寒冷的海风向他奔来。
“千惠子,是你来了!”
杨度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忙加快了脚步。
“献给你,中国留学生的英雄!”当两人靠近的时候,千惠子把手中的腊梅花递给杨度,调皮地笑着说。
杨度没有立即接过花,他凝神将千惠子看了一眼。她今天显然经过精心的化妆,眉梢鬓角都做过修剪,小巧的嘴唇上涂着浓厚的口红,白皙的脸庞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红底起黑花的绒呢和服上罩了一件宽大的银狐披肩。通体上下,本已出众的娇艳华美,再在淡黄色的梅花的衬托下,更增添了几分迷人的韵致。杨度下意识地将她与离别不久的妻子相比较,简直有仙女与村妇之别。
“千惠子,你真美!”杨度接过花,从心里进发出这句动情的话。
“是吗?”一阵娇羞飘过少女的脸庞,她心里甜丝丝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的这班船?我离开上海时并没有向谁拍过电报呀!”杨度对于他的这个东瀛女学生此时的出现,既满心喜悦又深感意外。
“是这样的。”千惠子将银狐披肩稍稍移动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弘文学院一个留学生从中国返回东京,告诉了重子先生,说你就在近日会回来。重子先生和叔姬女士专程来横滨接你,接了三天没接到,他们回东京去了。我每天都来此等候,终于把你盼来了。”
杨度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你怎么有时间,不上课了?”
“学校放假了,我反正没事。”
杨度笑着对千惠子说:“我给你带了一件小礼物,我想你一定喜欢。”
“真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刚才情意绵绵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欢喜雀跃的小女孩。
杨度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绢小包来。千惠子从他手里抢过,急忙打开,白绢里包的是一个粉红色缎子做的心形小荷包,小荷包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香袋!”千惠子惊喜地叫道。
“来,我给你戴上。”
杨度打开香袋上长长的红丝带,将它挂在千惠子凝脂般的脖颈上。
“真香!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千惠子把香袋送到鼻子边,轻轻地嗅着。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离骚》吗?那里有这样几句。”杨度望着有一双明亮杏眼的千惠子,念道,“‘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这里面装的是兰蕙、留夷、揭车、杜蘅与芳芷。”
“哦,难怪这么香!”千惠子深深地发出一声感叹,似乎领悟到,这个小小的香袋里不仅装了香草,而且还装下了中国人对美好品德的执著向往,就如同那个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一样,对自己的崇高追求,虽九死而不悔!
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驶过来,千惠子招呼了一声,两人上了马车。马蹄踏着石板,一路上发出“嘚嘚嘚”清脆的响声。千惠子挨着杨度坐在车箱软座上,香袋里的清香一阵阵散出,皙子终于又坐在自己的身边了。她的心,就如同这颗心形香袋,充溢着芬芳温馨。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突然听说杨度要回国了,她像掉了魂似的,连夜赶到东京爷爷家。爷爷告诉她,皙子君回国办铁路案,事情办完了,就会马上返回东京。过会儿,杨度从外面回来,也这样对她说。姑娘见房间里一切如故,没有丝毫长期离开的迹象,这才相信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有点担心,生怕杨度这次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二十岁的姑娘的心是多么复杂啊!
那次赏樱花,又引出了雌雄刀破镜重圆的喜事后,千惠子的少女情窦第一次被一个异国的男子打开了。她深深地爱上了杨度,完全坠入了情网。尽管她后来知道杨度有妻室在国内,又知道杨度对自己并无此意,但千惠子还是爱着他。她爱他潇洒的风度,她爱他脱俗的谈吐,她爱他超群的才华,她爱他高尚的抱负。万贯财产家的千金小姐,把金钱视为粪土,而把这个中国留学生当作天地间真正的财富!
千惠子每个星期六晚上便乘车去东京。星期天,她和杨度对面而坐,听他讲中国的历史和中国的学问,请他教她做诗词,练书法。有时他们两人或者再加上爷爷奶奶一起去外面散步谈天。从春天到秋天,千惠子没有缺过一个星期天。半年来,她觉得生活中突然增加了亮度,增加了色彩,连往年令她烦躁的酷暑和愁闷的秋雨似乎都不存在了。
杨度离开东京后,千惠子顿时觉得天地暗淡起来。她本来从不读《新民丛报》,自从有一次听爷爷说起《新民丛报》刊登了关于中国粤汉铁路的争论后,她便将每期《新民丛报》都买下来阅读。有不认得的字、不懂的意思就去问爷爷。这时她知道了杨度在国内的活动卓有成效,并受到留学生们的赞扬。风度翩翩的书生真的是一个纵横摔阖的政治家!她天天盼望着杨度早日归来。得知他就要回来的消息后,她夜不能寐。她劝说叔姬姐弟回东京,她希望他由她一人迎回。于是,她天天去港口等候,真的天遂人愿,他到底由她一人接回了。
“皙子先生,孙中山先生到爷爷家去过两次,他想见见你。”在浓情中沉浸了很久的千惠子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
“哦,中山先生!”杨度转过脸问,“他还住在横滨吗?”
“对,住在横滨。不过,近日他去了神户。我告诉他你就会回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他再来找你。”
“中山先生是个很有名的人,我时常听到人们提起他,可惜一直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慕你的大名,见面随便谈谈,没有什么大事。”
“好,我也很想见见他。”
马车在滕原家华丽的大门口停下,千惠子付了脚费。千惠子的父母和外祖父母非常高兴地将杨度接进家门。
在滕原家休息两天后,杨度乘火车重返东京田中的家。田中夫妇也自然欢喜。杨度立即发一封信给杨钧,告诉弟弟他已平安抵达东京。
过几天,杨钧和杨庄母子来到田中家,手足见面,很是亲热。杨度将母亲亲手做的火焙鱼交给妹妹。叔姬接过,一股强烈的思乡恋母之情油然而生,眼泪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
“哎呀,代懿呢?代懿怎么没有来?”杨度问妹妹。
叔姬听了这话,却突然哭了起来。
“哥,姐夫和姐这几天又吵架了。”杨钧看了姐姐一眼,答道。
“什么事又吵了?”杨度说,“难怪千惠子说你们到横滨接我,也没有提到代懿,到底怎么啦!”
叔姬还是哭。
“哥,你要说说姐夫,他跟那个下女还有往来。上次在上野公园偷偷幽会,给姐看到了。”杨钧气愤地告状。
“这个家伙!”杨度笑着骂了一句,又对妹妹说,“叔姬,别哭了,代懿与那个下女也没有别的。下女照顾他一段时期,彼此有了感情,再见见面也没有关系,你要大方点!”
“哥,你不要再瞒我了,重子把代懿先前跟那个下女的事都告诉我了。”叔姬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能跟他一起过了,我要与他离婚!”
“离婚?”杨度吃了一惊。“不要耍孩子气,怎么能离婚呢?”
“真的离!”叔姬口气强硬地说,“离了婚,我带着澎儿过。”
“哥,姐夫也真的不争气。”重子又告起状来,“上个学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公使馆说,这个学期若再这样,就停发他的公费银元。”
“噢,是要说说他才是!”杨度说着,抱起三岁的小外甥。“澎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了?”
“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就是刮大风的那天,他跟妈妈吵架走了,我就没有看到爸爸了。”澎儿长得既像爸爸又像妈妈,是一个机灵的孩子。
“想爸爸吗?”杨度继续逗外甥。
“想,爸爸答应买枣糕给我吃哩!”
两个舅舅都哈哈笑了起来。
“澎儿,不要想他,妈妈给你买枣糕。”叔姬拿出手绢来抹眼泪。
“叔姬,你这几个月来做了些什么?”杨度见妹妹心绪不好,特为和她多说几句话。
“心里不舒服,什么事都没做。”
“姐这几个月写了许多诗,我给她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今天特地带来了,姐说请哥览正。”重子抢着答。
“噢!”杨度高兴地说,“第一次出国,感慨多,题材也多,一定会有不少佳作,快给我看看。”
重子帮姐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簿子来。这簿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用了一张蛋黄色的硬纸板,上面题着四个字:“东瀛诗稿”。右边是一幅画: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只船在航行,远远的天边上挂着一轮鲜艳的红日。这字和画无疑都出自重子的手笔。簿子以雪白的宣纸裁剪装订而成,每页都画上了一行行的乌丝栏,后面大部分纸还是空的,前面端端正正地誊抄了二三十首。
杨度慢慢地翻开看着。《秋夜有感》、《秋末宴集日本上野莺亭》、《观海涛》等等都写得才气横溢,情致缠绵。再翻下去,有一首题作《日本病院中月夜闻蟋蟀有怀,因以寄远》的五言诗,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蟋蟀无秋思,微吟自悄然。幽声时断续,客意已芊绵。
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
月色满天地,清辉增夜寒。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
漂泊竟何事,幽栖好是闲。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
云断雁归声,虚楼客思盈。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
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
自有鲲鹏翩,何须惜远途。潜居岂无意,濡迹逐成虚。
意气兼天远,形骸带月孤。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这首诗上。叔姬的诗,惯常见的是睹物起兴,多愁善感,泣春花之易谢,叹秋月之孤明。这首诗,除开这种情感外,还添了一种既幽怨又怜爱的意境,为叔姬诗作中所不多见。诗题寄远,这远方的人是谁呢?“丘壑我犹忆,关河君自怜。遥知今夜月,伫听竹篱边。”被思念的这个远方友人,叔姬对他充满了多么深的情意!“还思少小意,始觉别离难。”这个人和叔姬在小时候有过亲密无间的友谊。“秋声成独听,应怅路绵漫。”小时候,叔姬或许和他一起观赏过秋景。现在,她只能一人独听飒飒秋风。此人到底是谁呢?杨度想了很久想不起来。“不缘新侣意,哪识故人情。心与秋波远,愁回夜月生。”由新侣的不惬意而更加怀念故人的真情。思绪像秋水般的无边无际,当年的怨愁又随着今夜月亮的升起而被唤回!
杨度悄悄地看了一眼妹妹,她已停止抹眼泪了,两手托腮陷于凝思。
“新侣”“故人”,杨度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两个词。突然,一道电光在心头划过,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十之八九是叔姬近来因与代懿闹不和而又萌发了对初恋的怀念,诗中的“君”“故人”,不正是指的夏寿田吗?
那一年叔姬接到宫花后的反常态度,做哥哥的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朋友原来竟是妹妹的恋人。这些年来,叔姬结了婚,生了孩子,午贻也远在北京,彼此间并没有联系,哥哥以为妹妹早已将那缕情丝割舍了。谁知她的思念竟是如此的深,如此的痴:“凄风倘相识,飘梦送孤征。”“川流无昼夜,身世竟何如!”
杨度清醒地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珍惜自己美好的初恋,眷念初恋的如意情人,无疑是人类情感中最为珍贵最为闪光的一部分。但作为一个少妇,已为人妻却仍在执著地怀念另一个男人,则会给家庭罩上一层不祥的阴影。尤其当丈夫对自己有所不忠,或丈夫不如过去那个人的时候,这种阴影就会越来越浓厚,有可能最终导致家庭的解体。
代懿对那个日本下女花子有点意思,才华又远不如夏寿田,这正是促使叔姬刻骨思念夏寿田的原因。不过,代懿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叔姬不在身边,与花子逢场做戏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因此而离婚。更何况自己与湘绮师之间特殊的师生关系,更不允许妹妹与代懿离婚。杨度思忖着要好好劝说劝说。
“皙子兄,你回来啦!”正想着,不料代懿闯了进来。
“哎呀,是代懿呀,正说着你哩!”杨度忙招呼妹夫坐下。
代懿看了叔姬一眼,叔姬扭过脸去不睬他。他觉得没趣,伸出手来,对一旁玩耍的儿子说:“澎儿,过来,爸爸抱!”
“澎儿,到妈妈这里来!”叔姬喊。
澎儿悄悄地望了爸爸一眼,慢慢地向妈妈走去。代懿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讪讪地坐下。
“代懿,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杨度给代懿端来一碗茶,笑着跟他聊天,有意缓和他们夫妻之间僵持的气氛。
“我昨天遇见了刘霖生,他们说你已回东京了。”代懿接过茶,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霖生到东京来了?”杨度惊讶地问,“黄兴、张继他们呢?”
“也都来了,还有霖生的弟弟秉生也来了。”
“你们晓得吗,黄兴他们为何又来日本了?”杨度朝着重子、叔姬问。
“不晓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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