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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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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员也不可胜数,中书舍人是五品官,说起来也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大官。不过,因其职在知制诰草敕命,因而日日与皇帝见面,甚至可与宰相同堂而坐,品轶虽低,却是极荣耀的天子近臣。自虽以来,中书舍人一职例由当世名儒担当,因此一向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清要之位。马周不曾举明经进士,布衣得任此职,当即轰动长安,官场士林,纷纷传言文王太公、先主武侯之际遇亦不过如此……

……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前来祝贺的同僚,马周刚刚换上便衣,门人来报,阳平县候左领军卫大将军常何来访,马周急忙请见。

“宾王,入中书检正兵房公事,转眼之间,昔日布衣寒士,如今已然隐隐有宰相之资了……”常何大笑着走了进来。

在常何面前,马周也不拘形迹。微笑着摆手道:“好啊,常公也来取笑穷书生!”

常何一边坐定一边继续调侃道:“我怎敢取笑于你?如今你虽说品轶比我低那么两级,可天天能见着皇上,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说起来,我这个无人问津的老长随可是万不可比了!”

马周摇着扇子笑道:“无人问津的老长随?常公,你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是要让陛下伤心欲绝了。武德九年为左监门卫大将军,骑都尉;贞观元年元月擢右金吾卫大将军、天水县男;贞观二年元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平原县子;贞观三年元月又擢右领军卫大将军、璐乡侯;今年元月再擢左领军卫大将军、阳平县侯,实封三百户。常公,你这官升得虽不算快,却是一年一升,稳当得紧,爵位也是一年一级往上长,嘿嘿,再过两个多月,你恐怕就要升右威卫大将军、封县公了。照这么个升法,用不了几年,等你升到左卫大将军,大约爵位早已越过国公,加封郡王了……”

这一番话唬得常何连连摆手:“宾王仔细,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这么些个龙子龙孙如今都罢了王爵,我一个外姓人何敢存此非分之想?再者说你看看,大唐这些封了王的外姓人,从杜伏威到罗义,有哪个落了好下场?如今除了突利,我大唐竟是连一个外姓王都没有!我好心好意前来道贺,宾王怎么反倒取笑起我来了?”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如今不觉得皇上亏待你了吧?”

常何脸上一红,叹道:“皇上待我没得说,可惜了,如今四海升平,再没有机会为皇上建功了!”

他顿了顿,笑道:“我这官升得虽稳,却着实没什么意思,倒是宾王你,短短几个月之间由布衣客卿做到中书舍人,前程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不过早晚间事罢了!”

马周用扇子指着他笑道:“却又来了,常公今日是专程来取笑我的么?”

常何神情认真地道:“不是取笑,武德九年的事你还记得么?王珪由从五品的谏议大夫做到宰相,连半年时间也未曾用。宾王之才,过于王老夫子多矣……”

“情势不同,怎可一概而论?”马周晒道,“那时候武德老臣充斥朝堂,皇上急需新近臣子来取而代之。如今朝堂之上皆是新贵,朝局刚刚稳定,你以为换宰相好玩么?那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再者说,王珪拜相之前做了多年太子中允,又做过山东道行台左仆射,论资历丝毫不亚于朝中部院台寺的大臣,他出守门下也是众望所归,我这在朝中无根无基的穷书生怎能比得?”

常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你看看自皇上登基以来,所用大臣多是山东寒士,关陇亲贵却一个个束之高阁,就连长孙无忌以国舅之尊,也不过领个开府仪同三司的空名赋闲在家。如今摆明了皇上要大用天下出身寒庶的读书人,这两条宾王你都占全了,进政事堂做宰相,不过是迟早间事罢了!再说,嘿嘿,当年那袁先生给尊夫人相过面,是极品诰命之相,我那时候不知好歹要去迎娶,哪知夫人就是看不上我,如今我才明白,常某一介武夫,根本没有这个福分,夫人看上的,是你这个宰相之才……”

一番话将个马周说得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常公,这些胡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千万莫要乱说,仔细哪个御史多事,参上你一本,你这一年一擢的官运,恐怕就到头了……”

……

就在马周和常何在府中戏谑调侃之际,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门下省检校侍中魏徵却正泛舟于曲江池上。这两位宰相平日公务颇多,今日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端坐在船头,将随从遣得远远的,自顾自叙话。

“皇上到底还是采纳了温相的主意,要将突厥大部安置在大河之侧了……”房玄龄叹道。

魏徵面上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微笑道:“阴山一战之后,突厥元气已灭,百年之内断难恢复过来,纵有小患,也不伤大局。眼下突厥之患已不再是我们应忧心的大事了。皇上如此措置,也不算错,毕竟君主抚有万方,想事情不能像我们这般小器!”

房玄龄笑道:“玄成可知,到前日为止,天下州郡仓廪岁入均已核实,今年天下十二个道却有半数以上大熟,丰收在即,而天下仓廪如今皆殷实如大业初,若是现下有外敌入犯,朝廷便是一夜之间征召六十万兵马亦不在话下。自贞观元年天下大灾以来,大唐总算缓过这口气来了!”

魏徵笑道:“治安也好了许多,玄胤前日跟我说,有十几个州郡刑狱空置,今年一个死刑犯都没有!看来天下大治已然有望!”

房玄龄捻着胡须道:“武德九年皇上刚刚登基之时,不要说你,就连我和克明也担心皇上会耐不住性子大动刀兵,那时候对突厥用兵,即使大胜,中原也必然十年恢复不了元气。多亏了玄成在旁劝谏,皇上这才拿定了主意,玄成功在国家,房某佩服之至啊!”

魏徵笑了笑:“说几句真话有什么难的?皇上如此性情刚烈之人,能够听得进去不容易,听进去后又能够耐得住性子守得住寂寞,就更加不容易!今上……非寻常之主也……”

房玄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玄成,老夫心中有个疑问,不知玄成可否为我解惑?”

魏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房公但讲不妨!魏徵定然知无不言!”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玄成自大业初便奔走于四方豪杰之间,历事李密、窦建德、隐太子和今上,以你只见,这些人当中,除今上之外,还有谁能使天下大治?”

魏徵沉吟半晌,缓缓道:“蒲山公当世枭雄,其长在乱而不在治,夏王英雄不下今上,奈何时运不济,麾下堪用之才甚少,况且起自草莽,即便得了天下,百姓亦要受一番折腾苦楚!至于先太子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惆怅,淡淡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因为……”

“因为什么?”房玄龄追问道。

魏徵迟疑半晌,缓缓站起了身形,走到船头,远眺着太极宫的方向淡淡道:“因为……玄武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尾声

“臣中书令马周觐见陛下!”两鬓斑白的马周一边报名一边向皇帝行跪拜大礼。

“宾王来了?平身吧!”皇帝声音略带沙哑地道。

整理袍服站起身来,马周有些忧心地看着皇帝。此番太子谋逆,似乎对李世民打击不小,他至今还显得疲惫消瘦。

“朕没事,这点事情还不至于压垮朕!”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李世民淡淡笑道。

“听说,有个姓袁的道士给你夫人算过命?”

“是!”马周愕然应道,不明白好端端皇帝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必竟使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江湖术士的揣测之言,做不得准,臣一向是不信的!”马周斟酌着词句道。

皇帝笑了笑:“你是大儒嘛,你不信是对的!”

他顿了顿,道:“袁天罡有个徒弟叫李淳风,现下在司天台供职。前几日太白金星再度白日经天,朕召他来问,你猜他怎么说?哈哈,他对朕言道,以其师传秘记推算,此番太白星经天,主唐三代而亡,有女王武氏灭唐……”〃〃

“陛下,此人可诛!”马周强忍着心中的惊惧谏言道。

李世民摆了摆手:“罢了,你是宰相,这么想原是正理!只是他毕竟是史官,父皇既然不曾诛傅弈,朕自然也不能开这个先例……”

马周皱了皱眉头,道:“陛下,傅公一身铁胆,不避鬼神,此人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却也说得是,看来,太子东宫之位虚悬,终归朝野不安!宾王,你倒是给朕说说看,诸多皇子里面,你以为由谁继承大统最佳?”

马周一愣,随即道:“臣虽为中书令,亦不当就此……”

“朕要听你说……”皇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马周踌躇半晌,方道:“陛下,立嫡立长,古有成例明训,臣似乎不必赘言!”

李世民笑了笑:“今日君臣密议,不记入起居录,你不必如此谨慎,朝臣们的意思,朕都清楚得很。魏王泰和晋王治,到底选择哪一个,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马周撩起袍子跪了下来,肃容道:“陛下,臣对诸王并无定见。陛下心中若有疑惑,臣有一言劝谏陛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你说!”

马周叩头道:“陛下旷世英伟,开创大唐贞观盛世,陛下身后之事,重在守成,守成之君,陛下却是不能以自己的样子来寻觅。类陛下者,未必能守住陛下的伟业;异陛下者,也未必便会葬送社稷江山……”

李世民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是么?看来,你果然比刘洎要聪明啊……”

马周惶恐地抬起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臣……”

“朕知道……”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心,随即缓缓道:“放心,今天的事情,只要你不说出去自惹祸端,朕便保你全家无虞……”

他沉吟了片刻,道:“你去拟敕罢,诏卢国公程知节以左卫大将军兼领金吾卫、门监卫、千牛卫三府,统领玄武门禁军及羽林飞骑!”

马周应了一声“是”,缓缓退出了两仪殿,来到殿外凉风一激,他才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然连中衣都打透了……

……

大殿中,贞观皇帝思虑飘忽不定:“唐三代而亡……唐三代而亡……,以无忌之能,必可让朕的江山不至于三代而亡罢……玄武门,十七年前是玄武门,如今又是玄武门,大唐的命运,似乎便离不开这玄武门了啊……不管怎么说,朕总得找个人,把这玄武门给朕看好了才是……”

远远的,亥时的钟声响彻太极宫,一队禁军羽林着装整齐地自西内苑中开了出来,两名军官高喊口令换防完毕,在一阵轧轧声中,玄武门缓缓地关上了……



2006年7月29日完稿于京

后 记

唐代初年的玄武门之变一直是小说和影视作品的演绎对象,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是一段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的历史。目前可查的有关记载主要来自于《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然而这三部书对于这一事件的描写均太过简略,因此而产生的诸多政治悬疑就给玄武门之变涂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按照惯例,历代皇帝不能调阅记录自己言行的《起居注》,而唐太宗却偏偏打破了这个惯例,做为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帝王,他这一行为本身符合其性格特征,然而却不可避免地给后世的史学研究带来了极大难题。至少司马光在编纂《资治通鉴》时就很清楚他所依据的《太宗文皇帝实录》当中关于玄武门之变的部分并不全部可信,然而李世民毕竟是开创了贞观之治的一代明君,也是历代王朝和帝王所讴歌效仿的对象。因此经过一千四百年时光的冲刷洗涤之后,武德九年六月长安所发生的这场流血政变的真相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仔细推敲的话,史书上所描写的此次事变过程当中存在许多疑点。所谓疑点,就是指一般被认为史书描述中不尽合理的地方。比如说,按照史书描写,李世民直至最后一刻才在下属的劝说甚至胁迫下下定决心拼死一播,然而其进入宫城伏兵临湖殿直至击杀建成和元吉的行动都顺利之极,中间似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根据《常何碑》的记载,李世民推荐常何出任禁军统领驻守玄武门是在武德七年杨文干事件前后,或许当时李世民还并没有决定以政变模式登上皇位,但是很难想象他的这一举动是无意为之。另外,在政变发生当天,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十个儿子全部被杀死,一个都没有逃脱,这一点是相当令人震惊的,因为根据记载,当时李世民手中兵力远少于宫府军,在没有事先周密部署的情况下,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是相当正常的。十个皇孙之中只要逃出那么一两个去,就会给李世民的善后造成极大麻烦,然而事实是,在政变发生当天,长安城里乱作一团,这十个皇孙却一个也没有逃走,乖乖留在城中被李世民的部下砍了脑袋。这个疑点太过明显,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史书所描写的情景背后,实际上是一个策划完美部署周密执行彻底的政变方略,正是在这个方略的指导下,秦王和他的追随者们才最终击败了宫府联盟夺取了政权。

还有两个小疑点,一个是东宫鸩酒案,另外一个就是政变发生时李渊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周边环境。我确实很难想明白,李建成既然要对李世民用毒,为什么竟然没有毒死反而吐了几升血就没事了,转过天来这位食物中毒患者就在临湖殿生龙活虎地用一支箭结果了投毒者的性命。有一个很愚蠢的想法,即假如我是李建成,我起码能找到十种以上能令李世民当即毒发身亡的毒药;还有一个更加愚蠢的想法,假若我是李建成,做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我根本没有必要去毒杀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劣势竞争对手,从而为自己引来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烦,在这个故事里的李建成似乎显得略有些弱智,而在他身边辅佐他的人也似乎同时感染上了这种弱智症。

根据史书记载,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当李世民在临湖殿诛杀自己的亲兄弟的时候,做为皇帝并且兼任父亲的李渊正在湖上泛舟。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闲情逸致让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一大早就跑到皇宫的湖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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