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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4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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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云长低声问道:“王木头,咱们师父在看什么呢?”

王生嘴唇紧紧抿起,只是凝望着师父的侧影,不愿意搭理身边的少年。

吕云长习惯了被这只榆木疙瘩漠视,孜孜不倦问道:“你晓得先前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剑客是谁不,我告诉你,身份可了不得,叫柴青山,是东越剑池的老剑仙,广陵道头一号的高手,给赵毅当过客卿,剑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声师叔,要不然咱们师父会交还给他陌生草在内四柄剑?当然,不是说咱们师父怕了他柴青山,这便是江湖好汉之间的人情学问了,王木头,你学着点……”

王生终于忍不住转头瞪眼道:“别一口一个‘咱们师父’,我师父从没认你做徒弟!”

吕云长伸手拍了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着良心说话,上哪儿去找我这么有天赋的弟子,瞅瞅你,背了那么多把剑,加一起也没我这把刀有名气。”

王生干脆不跟他废话。

姓刘的老谍子大概是跟马唠叨够了,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了嗅。

一物降一物,吕云长顿时噤若寒蝉,自己主动把嘴巴缝上。

王生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前辈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亲近之心。

老人也不跟两个原本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孩子刻意笼络,不过内心深处委实羡慕这两个天大幸运的娃儿,他们也许暂时不知道这份机缘是有多大。

离阳王朝权柄最重的藩王,北凉王。

更是亲手做掉王仙芝的武人。

老人没来由低声唏嘘道:“如坐琉璃屏内,四布周密犹有风意。这些年,真是难为咱们这位大将军的嫡长子了。”

王生是没听见老人在嘀咕什么,吕云长耳尖,忍不住蹲下身问道:“刘老爷子,讲啥呢,给说道说道?”

老人转为双手搓着泥土,望向远方,不冷不热说道:“相遇最巧,领趣最难。小子,记得惜福,你这样的好运气,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份了。”

吕云长默不作声,盘腿而坐,把大霜长刀扛在肩头,双手随意搭在刀鞘上,眼神坚毅。

之后便是径直往西北行去,一路上没有谁敢触这个大霉头,许多当地一流江湖门派的大佬都主动给三辆马车保驾护航,顶多就是在路边毕恭毕敬站着,见到那辆马车上的年轻藩王后,抱拳作揖,不论年数是否花甲高龄,都以晚辈身份做足江湖礼仪,只当混个熟脸。

马车驶入河州之时,王生身上已经捆绑上了八柄剑,如同一只刺猬,相当滑稽。

今日徐凤年坐在刘姓谍子那辆马车上,聊着有关春秋战事的闲话,本名已经弃用半辈子的年迈谍子,当下看着已经十分陌生的西北风致,轻声笑道:“都已经是三簸箕黄土有两簸箕压在身上了的人,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闻一闻这儿的风沙味道。年纪一大,即便能做梦梦见这边,旧人旧物也变得含糊。”

徐凤年平静道:“武帝城那边已经不是东南谍报的重心所在,接下来北莽很快就要南侵,这边更需要你们。”

老人点头道:“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死在这里,比什么都强。”

徐凤年笑道:“师父生前经常提起你。”

老人感慨道:“东南多青山绿水,虽热肠却多冷,倒是西北这边,天寒地冻,却不觉冷。”

徐凤年微笑道:“难怪师父总说你喜欢掉书袋子,私下称呼你为卖酸翁。”

老人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老人突然神情肃然,徐凤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继续走,不用等我。”

驿路上出现一名清瘦老者,两手空空,但是剑意之重,几近再入陆地神仙的李淳罡。

徐凤年下了马车,缓缓前行,三辆马车则与那名相貌并不显眼老人擦肩而过。

徐凤年走到两者相距十丈左右的时候,老者有意无意主动后退了一步,徐凤年也顺势停下。

徐凤年开口问道:“冢主没有带剑?”

神情恬淡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把在江湖里翻江倒海的年轻人。

老人终于缓缓说道:“你在走下坡路。”

徐凤年淡然道:“情理之中的事情。冢主不愧是挑了个好地方好时候。”

老人笑道:“还有挑了一个好对手吗?”

徐凤年没有言语,嘴角有些冷笑。

吴家剑冢,当代家主,天下名剑第二素王剑的真正主人,吴见。

一位一辈子几乎从未跟枯冢外高手一较高下,却成为当之无愧剑道大宗师的老人。

真正算起来,徐凤年跟老人还沾亲带故,只是当年娘亲舍弃剑冠身份,违背了吴氏族规,剑侍姑姑的那张脸庞就被划下无数道剑气,这才不得不覆甲在面。徐凤年对这个娘亲说过喜欢年复一年去剑冢山上数剑洗剑磨剑的老人,没有丝毫好感。

李淳罡曾经去剑冢取得佩剑木马牛。

邓太阿是吴家私生子,也曾在剑山上自生自灭,最后自立门户,自己养出飞剑,成为桃花剑神。

两代世间剑客魁首,都没能绕开那座埋葬了无数成名剑客的枯冢。

也许因为有李淳罡在前,邓太阿在后,驿路上的老者都称不得剑道第一人,但绝对没有几人可以掉以轻心。

以前唯独王仙芝可以。

当初胜过王仙芝裹挟大势的徐凤年自然也可以,只是当下已经无法做到。

老人气机内敛,没有半点高手风范,笑眯眯的,就像是在跟晚辈唠家常一般,和颜悦色问道:“你问我为何没有带剑而来?”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很快释然。

老人终于向前踏出一步。

人至即剑至。

有无素王剑又何妨?

第四十四章九十年意气咄咄逼人

三辆马车奉命远离风波,但没有就此远去,最有江湖经验的老谍子很快停马下车,王生和吕云长不明就里,但都老老实实照做,一老两少三人并肩而立,吕云长看到王生大汗淋漓,嘴唇泛起青紫色,身体止不住颤抖,吕云长正要开口嘲笑这小子的胆小怯弱,结果看见身上捆绑七柄剑,各自悄悄出鞘寸余,尤其是王生前几日最新背上的那把“鹅儿黄”,横系于腰间,两股淡黄色剑气分别透出剑鞘两端。吕云长见多识广,在武帝城中知晓众多光怪陆离的江湖奇闻,大致猜出神仙公子哥为何要王生每隔一段时间就添剑一把,是要这个记名徒弟浸染剑气,循序渐进,争取与那些剑胎通神,多多益善,以此磨砺出一份天然的浑厚剑意,可谓用心良苦。

老谍子沉声道:“王生,尽量去以自身神意去压抑住鹅儿黄的剑气,要练上乘剑,就得做到是人在驭剑,而不能被剑所驭,被剑变客为主。”

面无人色的王生竭力点头,可惜力所不逮,鹅儿黄的剑气愈发浓重,光华萦绕于王生腰间,少女就像系了一根黄玉带子。刘姓谍子皱了皱眉头,知道这些名剑是为那驿路老人气机牵引,王生才初涉剑道,自然无法克制。老谍子本以为在这里停脚,既能在最短时间内给年轻藩王送去兵器,又有足够距离抗拒老人的剑意。老谍子心中叹了口气,委实是那剑道宗师太老辣,王生则太稚嫩了。

吕云长好奇问道:“刘老爷子,那瞧着五六十岁的家伙是谁啊,值得我和王生的神仙师父出手?当时可是连柴青山都客客气气的,一点都不敢摆江湖前辈的架子。”

老谍子嗤笑道:“柴青山不论剑意剑术,哪里能跟眼前那一位媲美,更不是什么花甲古稀,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不死!”

吕云长震骇道:“王朝东南第一人的柴青山都比不上?世间有几个剑客能这么吓唬人,那老头儿瞧着也不像是桃花剑神邓太阿啊,听说邓剑神很年轻,就算没拎桃花枝,可多半会骑头小毛驴走江湖。”

老谍子语气沉重道:“是吴家剑冢的冢主,论辈分,你们师父还得喊老人一声太姥爷才对。”

吕云长最烦武林中那些练剑的,一练就是几十年还未必有大出息,哪有手起刀落人拖走的气概,耍刀才爽利痛快,不过吴家剑冢对于江湖而言,那个地方云遮雾绕,少年只听说那儿坐了一大群半死不活的枯剑士。

老谍子在说话间一直在打量王生,见她的道行到底还是太浅,不仅没能压下鹅儿黄的剑气勃发,除了蠹鱼茱萸野鹤衔珠四剑还算安静,小晕和少年游两把新负之剑,都有了彻底出鞘的动荡迹象,老谍子心中有些遗憾惋惜,这孩子第一次机缘巧合下的磨剑,就没能做到迎难而上,对于将来的修行尤为不利。老谍子等了片刻,不希望王生人剑执之间的意气之争,就此一溃千里,就打算出声后撤。就在此时,王生似乎大为恼火,低下头凝视着那柄最不安分的鹅儿黄,斥责道:“听话!”

吕云长翻了个大白眼,老谍子也哭笑不得,但两人很快就惊讶发现那柄名剑果真安静下来,剑气收敛了七八分归鞘,残留几分尽数飘摇而起,绕着王生的十指流转不息,少女如指尖捻黄花。

吕云长嘴角抽搐,无奈道:“这也行?”

老谍子脸上虽然平静,心中悚然,每一代江湖都会有屈指可数的天才人物横空出世,而这些凤毛麟角中又以佛道两教最为玄妙,传言齐玄帧就有“语谶”的玄通,当年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大战逐鹿山六尊天魔,其中三位都死在齐大真人的口吐真言之下,而两禅寺白衣僧人据说也有秘不传世的“口头禅”,可定人生死。至于剑道中人,能够让许多灵气名剑生出亲近之意,是谓天然剑胎子。老谍子如释重负的同时,也难免有些自嘲,他自己年轻时候也被许多前辈视为天赋卓绝,只是未曾得到真正的高手倾囊相授,以至于兴趣指使,所学驳杂而不精,最终无法在武道上走得更远。不管资质如何,有无领路人,往往决定了成就高低。

老谍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王生,随我前行十步。”

王生嗯了一声,吕云长急不可耐道:“刘老爷子,那我呢?”

老谍子没好气道:“留在原地盯着马车。”

吕云长重重叹了口气,转头瞥了眼扛在肩上的五尺长霜刀,“就咱们哥俩相依为命喽。”

驿路前头,吴氏家主跨出一步后,就没有了动静,但是更加出人意料,老人不像是在跟人生死敌对,竟然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言语中也多有感慨唏嘘。

“祖辈曾言我出生时,天有异象,九条蛟龙在上空行云布雨,剑山之上被八蛟衔走了九柄名剑,一条蛟龙盘踞剑山,趴在古剑囚牛之上。我练剑第一天,亲自传授剑术的老祖宗就与我说过,等到拔出囚牛剑后,每十年出冢一次,寻剑一柄。”

“我十岁时登剑山寻剑,得以拔出囚牛。二十岁去辽东深山,从一处潭底找到螭吻。三十岁于北汉野原碑林寻见嘲风。四十岁游历西楚境内文殊菩萨演教处,在佛座上遇见狻猊。五十岁入蜀寻见椒图,六十岁远赴南疆寻仇,无意间看见钉入一棵参天古树上的睚眦。七十岁在太安城古桥头发现石板下的蚣蝮,八十岁去旧东越国访友,在古钟之中与蒲牢相逢,九十岁入太安城,得见貔貅。至此,凑足了九剑,本该人生自得圆满。”

老人说到这里,笑了笑,“这辈子除了找剑还是找剑,也从不问为何练剑,只要每隔十年一剑到手,就琢磨如何舍剑取意,十年复十年,可真是错过了许多人许多风景啊。”

徐凤年抬起头,望向天空。

视野中,金色云海,阳光像羽毛一样洒落下来,绚烂动人。

然后云海就如同一幅缎子被一枚锥子狠狠穿透,刺出一个微微倾斜的口子。

徐凤年纹丝不动,但是一辆马车中已有十数柄名剑迎向云海破口处。

天空中炸起一声巨响,如钟撞钟,震破耳膜。

依稀可见十数柄拔地而起的名剑全部断折,颓然坠下。

有风发意气又从西蜀竹海飞来,以徐凤年为圆心,兜了一个大圈,头衔尾,画地为牢,困住徐凤年。

再有剑气自北汉境内掠至,一气化十截,截截是剑,十剑归一气。有仙人带头指路一般。

有一股磅礴意气自东北而来,长虹贯空,以辽东为剑势的起始点,以河州为剑势的落脚点,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半弧,裹挟有一条水雾,以厌火祥。

更有一气从遥远东南现世,剑气古意充沛至极。

陆陆续续,总计九道剑气,各有千秋。

吴家老冢主用了整整九十年时间寻得九剑,不用古剑本身对敌,只取其神意化为己用。

老人的确挑了个好时候露面,在他赶赴河州之时,剑气就已经先后各自拔地而起。

若是真有仙人能够坐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就可以看到九条剑气从大地之上的四面八方,殊途同归,归于徐凤年所站的位置。

徐凤年始终站在原地,但是除了王生背着的紫檀剑匣藏剑和捆绑七剑,三辆马车上所有名剑都已经飞离车厢御敌。

徐凤年身后百丈外,一大截驿路在炸雷声中撕裂得满目苍夷。

徐凤年身侧高低不同的两处,一处相距七丈,一处相距六丈,又有二十余兵名剑没能进入北凉境内,就碎裂销毁。

更有当空一气落下,一团齑粉洒落,只在徐凤年头顶四丈处。

一道剑气比一道剑气愈发靠近徐凤年。

咄咄逼人。

杀机最重的睚眦剑意平掠撞来,以孤城剑为首的十二柄古剑与之玉石俱焚,但是斑驳杂乱的剑气已经激荡于徐凤年身前两丈。

但紧随而来的一抹剑气却是气势最盛,仿佛那吞万物而不泻的凶兽貔貅。

徐凤年摊出一手,招来一柄捣衣剑,两剑同归于尽,但徐凤年也后撤了一丈,可剑气却欺身而进了两丈。

此时,老人还有两道剑气没有出手,一道是那衔尾画圈游走的椒图剑气,还有一道则是始终不曾现行的囚牛意气。

老人显然已经对徐凤年近身一丈。

而徐凤年已经几乎无剑可用,三辆马车藏剑,只余下一把剑仙陈青冥遗物子不语,以及一柄不明来历的古剑,剑身篆刻有拨弦两字。

子不语悬停在徐凤年身后,手中持有那柄拨弦剑,一手握住剑柄,一手两指按在剑尖之上,将剑身压出一个圆弧。

徐凤年同时卸去握剑和弹剑手势,并且默念道:“走。”

拨弦剑旋转不停,一闪而逝,子不语亦是向身后飞去。

与此同时,一场大战只走出一步的老人也终于开始前行。

似乎就在耐心等待此时此刻。

人至剑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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