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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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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李自成便带着亲随侍卫来到了襄阳城外的檀溪寺。
檀溪寺始建于东晋,有一座五层佛塔,更有四百僧舍,在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两湖名刹。只是如今世局动荡,这座千年古刹也不复当年鼎盛,只是因为历代都有高僧大德在此开席讲佛,故而仍旧不失名刹之风。
李自成来过数次,每次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他进了庙门,叫了知客僧过来,问道:“这些日子来,有谁来过?”
那知客僧是襄阳本地人,见了李自成,战战兢兢道:“秉千岁,这些日子就只有兵政府侍郎丘之陶每日过来,说上几句话就被骂走了。”
“那小子还真没偷懒。”李自成咧嘴笑道:“额去瞅瞅。”
知客僧连忙躬身让道,请李大王进去。
李自成健步如飞,也不朝拜诸佛菩萨,只来到一间看管严密的僧舍前,略吸一口,大声叫道:“大哥!额来咧!”
屋里传来重重的阖书声,再没别的动静。
李自成已经习以为常,解嘲一笑,暗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越大。像那些见了自家就跪下求饶的文人,能有什么本事?等这位大哥顺了天意,说不定正是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
李自成推挥推亲随,推门而入,满脸热忱洋溢,道:“大哥,天冷咧。”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里面已经烧起了火盆。
这自然是李自成的关照,满意笑道:“大哥在看啥书咧?”
书案之后的中年人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头发却花白一片,显得超出了年纪的苍老。他推开座椅,一声不吭走到了屋舍中间的蒲团上,在达摩画像前盘膝一坐,再不发半点声响,果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李自成绕道书案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皮,只见上面白色贴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这个名字。李自成能够识字,但断不了句,对于佛经典章更是一窍不通,他的目光越过书皮,仔细端详着坐在蒲团上的中年人。
若是细细看来,这人长得跟李自成还真是有些相像。眼眶略深,鼻梁直挺,方方的国字脸似乎带着棱角。外面有人听大元帅称呼此人为“大哥”,又见此人容貌,果然有人信以为真,将这文士当做是李元帅家人的。
“大哥,论说起来,额待你也是礼数周到,你这般不声不响,似乎太不近人情。”李自成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回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求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乱臣贼子,不当人子!”那中年文士终于开口了,整个身体都颤动着,声音越来越响:“贼子!你何不速杀我!成全我一片忠心!”
李自成牙根一痒,心中腾起一股桀骜,偏生不肯就杀此人,笑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跟额是一家人,怎说这般绝情绝义的话来?你不肯当额的兵政/府侍郎却没关系,只要你帮我写一封奏章,给你们朱皇帝,我便放你回乡。”
“贼子休想!”文士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丝毫不留半点余地。
ps:李自成改六部为六政/府,各部尚书改为侍郎,侍郎以下是从事。这是襄阳改制的内容,后文会有详述。
八七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三)
李自成被这人一口一个贼子骂着,心中自然不爽得厉害。十年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对横行乡里的豪绅下跪磕头,然而时至今日,他已然是提兵数十万,横行天下的奉天倡议文武大元帅了。
别说一个被俘的官员,就连那些天潢贵胄、太祖子孙,也得跪在他脚下磕头求饶,而且最终仍旧逃不过断头一刀。
有许多个瞬间,李自成都想将眼前这个文士彻底从世界上抹去,甚至想到了让他身败名裂的法子。这些念头一**拍打着李自成的头脑,终于让他再没有耐心坐在这里虚耗。
一如往素,无功而返。
李自成心中恼火,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推门一看,原来是个刚刚蓄须的青年人。那人面上憔悴,身着蓝色道袍,像是来寺里访古问幽的学子。李自成见了这人,精神徒然一振,大步上前道:“丘侍郎,是你来了。”
那学子见了李自成,连忙上前见礼,口称“元帅”。
李自成满面春风,上前扶起那丘侍郎,道:“侍郎今日来晚了。”
丘侍郎道:“元帅恕罪,部中有事,未敢擅离,直等办完了才能过来。”
“哦?部里有啥事?”李自成问道。
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立下了大元帅府,便将襄阳改为昌义府,广派官员,在中央设立六政/府。因为还没有建国号,也没有改元,故而文移布告都用的干支纪年。牛金星得任丞相,又有六政/府侍郎分理政务。侍郎之下有从事辅助。
这套行政体制就如明廷体制的缩减删改版,实际上牛金星并没有礼绝百僚的权力,李自成也并不需要六部帮助处理什么大事。因为现在任何事都是由他一言而决。说起来,六部中除了兵、吏两政/府要负责军事和选官还有些用处,其他四政/府并没有发挥显著作用。
丘侍郎道:“元帅,近日传言说左贼大至,兵府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李自成眉毛拧了起来。
左良玉与他乃是老对头了,彼此之间虽然名为官贼。实则却是相依相杀。好几次危局,若不是左良玉私心过重,恐怕他只能再次上演单骑出逃的惨剧。不过如今左良玉势同藩镇,若是真的有心攻打襄阳占据两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自成知道襄阳就是三国话本里荆州治所所在,那是诸葛亮都十分看重的地方,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恐怕传言不实,”李自成皱眉道,“左贼要是想来。多半是先打武昌。黄虎再不济,也不会白白让与他的。”
今年年初时候,李自成已经占了孝感、汉川和汉阳府,兵锋直逼武昌。当时左良玉未战先退,带着大军一路逃到池州(今安徽贵池)。李自成以为湖北境内官军势单力薄,定然一鼓而下,便转头将“曹操”罗汝才与“革里眼”贺一龙先行吞并,统一号令。
黄虎便是张献忠。
论实力。他远弱于李自成。不过论蛮劲,却是远胜于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谁都没想到。张献忠竟然从安徽兼程而来,借内应一举占领了武昌,抢下了这处江汉重镇。旋即又在武昌建立大西,改省城为京城,铸西王之宝;改武昌府为天授府,江夏县为上江县。张献忠自己住进了楚王府。还在门前竖起两面的大旗,一写“天与人归”,一写“招贤纳士”。
至于设六部,选官吏,开科举。重学校,一如朱明样式,只从气势上看倒不下于李自成。
这一桩桩事传到李自成耳中,自然如同割了自己心头肉一般。
他与张献忠同龄同籍,这一路打杀下来,多多少少存了一份香火情谊。尤其是崇祯十五年之前,皇明的架子尚未完全倒塌,若说要推翻皇帝老儿自己坐龙椅,谁都没有那份底气。故而李自成、罗汝才、革、左五营与张献忠,作为天下最大的几股义军势力,多是惺惺相惜,联合作战。
只是因为存了这一份香火情,李自成便没有发兵进逼,只得暂时将武昌让给张献忠。然而这到底是武昌府,天下通衢之地,即便让出去也让李自成颇为心痛。
偏偏张献忠吃死了李自成要面子的心态,命大军西进取巴蜀之地,只留下少许部队在武昌。如此一来,李自成既不肯担上弟兄相杀的恶名,又不愿被天下人耻笑乘虚而入,胜之不武,使得张献忠稳稳将武昌纳入囊中。
若是左良玉真的发兵来打,自然要挑软柿子捏。襄阳是李自成的根本之地,经营稳固,兵多将广。武昌却是张献忠的地盘,又没有大军镇守,先打谁可谓一目了然。更何况武昌的价值可是远胜襄阳。左良玉若是不打武昌而助孙传庭打襄阳,大功归于孙传庭,他最多只能分点汤水。
左将军若真的如此大公无私,也就别指望在这乱世中混出头了。
丘侍郎见李自成并不以为然,道:“元帅,兵阵之事,还需查实方可定论啊。”
李自成轻轻一笑,只是不想弱了年轻人的上进心,宽厚道:“派人查清楚些也是好的。额先走了,你好好劝他。就说额这儿还有个上丞相,他若是肯帮额,也不是不能给他。”
丘侍郎躬身道:“之陶恭送元帅!”
李自成挥了挥手,迈开大步往外走去。
丘之陶在僧舍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看不见李自成随员身影,这才上前叩门,低声叫道:“李先生,学生丘之陶求见先生。”
屋中悄然无声。
转息之间,门却已经开了。
“快进来!”适才一脸寒霜的李先生如今却是满脸期待,似乎并不介意这位丘之陶是闯贼身边的要员。
兵政/府侍郎,若是按照大明来算,那可是兵部尚书一阶的人物。
丘之陶迈步进门,回头一扫,顺势将屋舍门关闭。他正要向李先生行礼,却被李先生一把托住。
“那边可有回信?”李先生低声问道,突然之间又放开嗓子骂道:“你这反贼!你家三代受尽皇恩,你竟然从了贼!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秦督已经出了潼关,进攻洛阳,尚未有其他消息。”丘之陶也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一边压低声音回道,一边又大声道:“李振声,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顺天应人?为何逆天而为?”
李振声听闻孙传庭东出潼关,两眉之间的“川”字终于松解许多。他强抑住内心中的喜悦,大声道:“住口!你这逆贼,还不速速滚出去!”
“我偏不走,你又如何!”丘之陶大声回道,一边又低声欣喜道:“先生,秦督此番率军十万,又有偏师策应,你我大约是真能看到晴天复明之日啊!”
李振声想起自己被俘以来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不由鼻根发酸,低声叹息:“我何尝不想随宋抚台同证刚烈。然而又想留待有用之躯,杀贼报君,不愿轻弃。”
“先生节烈,必昭然于天下。”丘之陶安慰道。
“你年纪轻轻,能如此不计声名,自污事贼,也足堪名教表率!”李振声双眼噙泪。
丘之陶心防顿时一懈,悲声道:“我身负家仇国恨,事此凶獠,只愿见他授首之日,便是九死亦无憾了!”他父亲丘瑜如今是礼部右侍郎,祖父民忠在宜城沦陷时骂贼而死,与李自成乃是真正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每日里见到仇人都要卑躬屈膝,不流露出半点怨愤,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也只有在李振声面前,丘之陶方才可以宣泄一番。两人相互依持,维系着脆弱的信念支柱。
“先生还当保重身体,未来朝廷清肃地方,必还要借先生之力。”丘之陶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振声清瘦的面容,温言劝道。
“我自省得。贤弟每日里在这狼窝虎穴中行走,也要小心谨慎,不可轻忽。”李振声紧紧抓着丘之陶双臂,郑重关照。
丘之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让李振声帮他看看眼睛是否发红,直等面无悲戚之色,方才走出这僧舍。
外面虽没有李自成的暗探,却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和尚,只要有半丝风言风语传出去,恐怕就要坏了大事。
他自从忍着悲痛担任了闯贼的兵政/府从事,旋即又加为侍郎,就一直利用职权,委任私人,暗中与孙传庭取得联系。此番孙传庭硬着头皮誓师出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有丘之陶这位内应,告知李闯内部虚实。
而且,丘之陶更与孙传庭相约:一旦秦兵大举压境,战事僵持,他便假传左良玉来攻的军情,骗李自成分兵回守。
孙传庭是久经战阵的能将,若是此计得售,倒是真有可能一战碾灭闯贼,平定中原。当年李自成十八骑败走商洛而能卷土重来,如今他的手下部将享受过了花花世界,怎可能吃得起当日那般苦?
ps:今天晚了,实在不好意思。
八八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四)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三。
云台门后的平台上再次拉起帷幔,门洞正中间摆放着皇帝殿下的宝座,太子坐在下首,其余大臣各以鼓凳围坐两旁。
张凤翔与太子殿下同来,难免让人侧目。他自知同僚中有人误会,但这种事即便是被误会了也不能解释,否则便是对储君不满。他正当青壮,以天家寿命普遍较低的历史来看,很有可能成为两朝重臣,不可能自绝于未来皇帝面前。
朱慈烺却从没想过跟大臣交通。他很清楚大明的未来并不在这些元老重臣身上。若是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有李邦华控制的都察院就足够了。若是自己无法改变历史的车轮,那这些人不是从贼就是自尽,或是潜逃南京,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崇祯皇帝对这点小事却没有放在心上,他此刻欣喜若狂,时不时举起手轻拍御座扶手,声音轻快跳动,乃是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好心情。
“督臣果然是个能臣。”崇祯第三遍夸奖了孙传庭,丝毫没有想起自己一句话将这人打入大牢,剥夺官身,贬为庶民。
如此严厉的惩罚,如此巨大的委屈,孙传庭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怨念,仍旧为这个朝廷出生入死。朱慈烺觉得将之归于愚忠实在过于武断,更重要的是一种潜意识惯性。一旦要某些人不再忠于一个精神寄托,恐怕比杀了他们更为恐怖。
“新近送来的塘报,”崇祯转向朱慈烺笑道,“孙传庭联络河南总兵陈永福,自带十万秦兵,已于初十日收复洛阳!”
洛阳乃古都名胜之地,华夏文气荟萃之所在。凭藉肴山与渑池的险阻。能够扼住秦川陇山要冲,为河北壁垒,可说是四方必争之地。中国若是平安无事,洛阳必然兴盛繁荣,一旦发生变乱,洛阳必将首先遭受兵灾。故而宋人李格非有言说:“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如今收复洛阳,并非是为福王收复了家产,而是预示着天下太平在即,中国安定有望。
更何况武昌洛阳这样的通衢大邑沦入贼手,实在是朝廷耻辱。如今孙传庭收复了洛阳,也算是将朝廷的耻辱洗掉了一半。
朱慈烺闻言却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他知道若是孙传庭在洛阳站稳了脚,乃至能够南下攻克襄阳、汉阳、武昌……那在原时空中就只有崇祯中兴,不会是甲申天变了。
“贼闻臣名皆溃。臣誓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忧!”
崇祯拿着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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