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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四·涅槃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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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才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雾,他记起了不愿重现的往昔,沉渣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朦胧,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绪,紫颜才会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低声的啜泣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又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化开。 
  
照浪推敲两人的手法,左格尔下刀极浅,看似鲜血淋漓拉开一张皮,并未伤筋动骨。紫颜的针法则更为出神入化,运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弦丝线巧妙地连接起分开的面皮,几无痕迹。 
   
第15节:洞冥(15) 
〃这一场,是紫先生赢了。〃照浪难得叹服地说道。   
左格尔一个激灵,冲到长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吗?他费心掩盖你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劳你费心。你毁我的脸,给你一拳报答如何?〃长生咬着牙,一字字说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尔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来。   
这一拳打去了残留的幻想,左格尔没有还手,苦笑了盯紧长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没有畏惧,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对紫颜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谓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无法割断冥冥中维系这两人的命运之线。 
  
那是比朱弦更微细更精巧的线索。   
纵有最锋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叹息。   
他将器具收进玛瑙小柜,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当朝外走去。他输了易容术,更输了人心,不读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术也是枉然。   
他走了两步,最后又回首望了一眼长生。他知道少年忆起了从前,看那双减了精神的眸子便知,长生的来历绝对值得深思。能于弹指转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怜自伤,这一份定力,竟强过了他自己。左格尔苦笑了想,紫颜莫非赌的就是这一局,由他和长生两心相抗,看谁能赢? 
  
照浪目睹左格尔离去,没有阻拦。他捡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丝血痕,是那样决绝刚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递与紫颜,道:〃日后比他强的人有的是,可别小看了玉观楼。〃   

紫颜随手将剪子撂在案上,为长生做最后的清理。长生乖顺地坐着,任他在脸上画眉匀脂,将面容收拾干净。待一切就绪,紫颜拉起长生,凝看几眼,嘱咐道:〃今明两日不许洗脸,用湿巾净面便是。〃长生喏喏应了,无一句多言。 
  
〃不过,〃紫颜掩了口笑道,〃我顺手为你拉了皮,你脸上轻微的抬头纹被我消了呢。〃长生赧颜一笑,摸了摸额头。   
照浪略一沉思,只觉这对主仆有说不出的异样,却猜不透缘由。   
两人从玉观楼返回紫府。   
在马车含混的轱辘声中,紫颜拉住长生,关切地问道:〃可有不适?〃长生明白少爷的用意,摇头道:〃有一点痛,都过去了。〃言语里没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颜为他易容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的容颜。   
他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当过往悉数在心头重现,他看见无数的日出日落滑过,乡愁般暗淡牵绕的情绪蔓延开来。退回几年前,他势必难以承受今日锥心的痛,此刻却像看透世情的旁观者,明月清风,愁绪只是缺月的一角。如果他曾是泥尘里陷落的那个人,此时已渐成玲珑粹玉,闪烁独有的光泽。 
  
曾经亲历的,如倒退的风景远去,他感伤且庆幸地望着紫颜。   
〃少爷,我想见我娘……〃   
〃快了。〃紫颜和蔼地对他微笑,〃等你的旧伤尽除,等我能还你本来的面容,那时,你就能见到她了。〃他低低地接了一句,〃但愿如此……〃   
长生按捺住心头的渴望。少爷说的,他深信不疑。在忘却的日子里,他长大了,有足够自信的双肩担起旧日。往来这苦苦红尘,只因在紫颜的身边,才有了别样意义。他感激那些逆境里救过他的人,甚至放弃怀恨害他、嫌弃他的人,崎岖的前半生只是为了与少爷相遇,为了在无止境的易容之路上走出第一步。 
  
否则,他将安乐一生,平庸到老,一辈子触不到天的边界。   
他曾有泪,已然成雪,融化在岁月的肩头。   
〃少爷,我想再换一张脸,你教我。〃
第16节:偷天(1) 
偷天   
晚春的凉风吹拂在身,渐落的夕阳如沾染了一丝倦意,徐徐就要归去。   
位于右春坊的孤稚院里,六个穿了粗布衣服的孩童在屋舍前后捉迷藏,不远的厨房传来阵阵粥饭香。瞿嬷嬷佝偻着腰,踮脚从晾绳上把晒干的布衣取下。她的背驼了很久,有时不懂事的孩子喊一声〃龟嬷嬷〃,她就慈爱地咧嘴笑,反手砰砰敲着衰老的背脊。 
  
孤稚院收养的无不是被弃或丧亲的孤贫小儿,瞿嬷嬷孤寡一人,从官府领了差事,在院里做些杂事糊口,另有五六个妇人并乳母帮闲打理。此时瞿嬷嬷见孩子们奔来跳去,像小牛犊满地撒蹄欢跑,苍老灰暗的容颜里多了恬静的笑。 
  
最小的一个叫阿融的男孩看到她,聪慧的双眼弯成了月牙,瞿嬷嬷也朝了他笑。阿融突然发现瞿嬷嬷与平时不同,周身镀了层莹莹光芒,他失神地呆立在院中,歪了头多看两眼。比他大一岁的小雷推搡了他一把,唤了他两声。见阿融依旧傻站着,其余几个孩童不乐意地跑过来,正想教训,忽然听见瞿嬷嬷在风中嘶哑地呐喊:〃快跑!〃 
  
阿融哇地大哭,小雷跑了两步,转头看见瞿嬷嬷冲进着火的屋子里,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跑的力气也没了,直直瘫坐在地上。风吹到脸上暖暖的,孩子们看到金色火光冲天而起,先是一道,继而像炸了油锅,无数火星耀然飞舞,有如卷着舌头的火龙在屋子里纵横游曳。 
  
热乎乎的风扑面打来,几个孩子在奔跑中跌倒大哭,奋力赶到院子外的一个妇人大喊:〃走水了!〃   
街巷里人仰马翻,混乱烦嚣的声响频频传来。像过了一昼夜,从惊吓中恢复清醒的阿融和小雷,看到火光灯影中有潜火队的从屋里救出一人,平放在屋外的青砖路上,半身衣裳烧得灰扑扑的,唯有一双鞋完好无损。两人依稀认得瞿嬷嬷的衣饰,擦着眼泪手牵手走去,看了一眼,双双尖叫,大哭着跑远了。 
  
瞿嬷嬷全身皮焦肉卷,密布的水泡像渔网拉在脸上,白中渗红,惨状不忍卒睹。燎原火势汹汹而来,望火楼赶至的官兵焦急地疏散人群,街坊亦从防水铺接引水源,阻止大火烧向整个右春坊。瞿嬷嬷如被遗忘,缓慢的呼吸湮没在哔哔火声中,和焦土尘烬一齐融在夜色里。 
  
她身边很快多出几个无生命的躯壳,杂物般堆放在一处,四周呼叫声、哀号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整个孤稚院如同修罗炼狱布满死亡的气息。   
烟灰漫天飞卷,簌簌散落在她们周围,仿佛黑色的冥府之蝶阴森起舞。   
几条街外,凤箫巷紫府。   
一连串四角琉璃彩灯于伫霞曲廊上高挂,宛若流水浮萤,绚烂星列。柳絮漫天,落花满地,长生和侧侧执了弓箭,在玉垒堂前摆了靶子,借月光灯影踏花练箭。   
〃嗖〃一箭飞出,离靶子尚远便掉头往下,长生大叹了口气,侧侧扬起脸忍俊不禁。   
〃你又输一回,罚你今夜为各屋里上灯。〃侧侧轻松地递出弓,一箭而去,长生捂了脸哀叹。紫府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即便是各人主屋走一趟,也够跑断腿脚。   
正值晚膳过后,长生陪了侧侧在园子里散步,她心血来潮要比箭。长生一时不察,顺了她的意。他苦了脸暗想,分明是有输无赢的事,可恨侧侧激将,说他的箭只要碰到靶子就算赢,逼他一逞男儿意气。 
  
紫颜换了红地如意云纹织金大袖绸衣,发上散挽了髻,插过一支白玉簪,闲闲地荡来。见了长生的窘样,不以为意地道:〃练箭好,手稳了割面皮也容易。〃长生抹了把汗,道:〃不如少爷试试?〃紫颜左右看了看,似在寻找称手的弓,侧侧从一旁抽出一把黄桦劲弩,递与他道:〃弩比弓好使,你用这个便是。〃 
  
紫颜眉一挑,多年旧物,难为她一番心思。当下浅笑接过,随手一箭直若虹飞,正中靶心。侧侧凝目注视,长生咋舌道:〃少爷难道练过功夫?〃紫颜笑道:〃十步之内射准了,算得什么本事?何况这是弩,眼明手快端稳了弩机即可。你还是用弓,先瞄五步的靶子,以后每日花上一两个时辰,眼力手劲练好了,自然能射中。〃 
  
他端起弓弩,又道:〃审、固、满、分,这是射法四字,记熟了便好。持弓欲固,开弓欲满,视的欲审,发矢欲分。你再试试。〃长生将信将疑,往前走了几步举弓射去,箭矢无力,刚触及箭靶就掉头往下。多少有了起色,长生心思活络,使劲瞄准了拉满长弓。 
  
〃这把弩旧了些,不镶金也不镀铜,回头换个贵重的。〃紫颜把弩丢在侧侧手里,迎上她如水笑眸。   
〃我瞧它有点眼熟。〃侧侧嫣然浅笑,把弩拿过来晃了晃。   
紫颜笑而不答,对长生说道:〃你记得有三个人偶的头发没扎,那个千姿的脸太胖,多削去两块肉为好。我最大的好奇是为何所有人的脸上,都有线头?〃 
   
第17节:偷天(2) 
自前次从玉观楼归来,紫颜和长生之间变得耐人寻味。每旬首日,长生自去瀛壶房让紫颜易容,绝口不谈他回想起的往事,也不愿细看镜里的容颜。他依旧是府里众人识得的那个长生,没有沾染易容前的种种习性,偶尔无人时,才会埋头在珊枕里哭一场,为着那些刺痛心扉的旧事。 
  
长生日夜修习易容术,慧心灵性被紫颜点化,有时略展身手似模似样。待侧侧有兴致时,则向她请教梳髻、描眉、点唇,稍稍一学,即能依样为侧侧妆扮。他偶尔也扮女装,可惜连萤火的眼也瞒不过,屡被嘲笑。 
  
此时雅荷水榭里有十数只人偶,面皮用剑州云光胶特制,长生为它们取了熟人的名字,隆鼻塑眼,捏耳造唇,力争与真人酷似。唯独无法做另一个紫颜,那容颜千变万化,神采飘忽若云,似幻似真的一张脸,永难复制。 
  
长生听到线头之问,羞惭地抓头道:〃我……缝针总不顺手,没这天赋。〃   
侧侧莞尔笑道:〃你闲时来朵云小筑,我教你。〃   
紫颜想起一事,朝侧侧招手,柔声笑道:〃我今日买下个乐班子,这会儿快到了。我们上天一坞听曲子如何?〃天一坞是前次熙王爷谋反时在紫府的居处,侧侧觉得风水不佳,回京后封了那处。她知紫颜大手笔惯了,必已修葺去了晦气,遂道:〃有这等情致,倒也少见。〃 
  
〃家里冷清,寻些人热闹应景,省得大好天气霉在屋里。〃紫颜含笑回道,〃何况撰曲教童,张乐翻声,也是赏心乐事。〃   
从左格尔手上拿回相思剪后,紫府大门紧闭,照浪派人邀了几回,紫颜或醉或睡避而不见。各地汇聚来玉观楼的易容师日见其多,日夕切磋之余,无不想尽法子一见紫颜,临近府门,均被侧侧和萤火打发了去。由此一来,来往紫府的客人也渐渐绝迹,大多往玉观楼去了。 
  
侧侧转念一想,难得他不起念要往宫里去,就说道:〃园子太大,多些人好。且去看谁可心值得调教……都是你亲自挑的?〃紫颜道:〃是有名的班子,四处流浪到了邻县,想有个容身之地。〃两人边说边往天一坞走去。长生想到紫颜临走交代的差事,羡慕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弓垂了下来。侧侧回首一笑,眼里有了别样的神采。 
  
那段竭力放下的过往骤然袭来。长生想,他是戴了面具在紫府过活,这张年轻的面皮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萤火亦是换了新壳的人,昔日威风震震的名头在尘烟中掩埋,甘为一个不起眼的仆役。唯有侧侧,过去清白无瑕,无需苦苦遮掩岁月留下的隐痛。 
  
她是这浮华虚幻的紫府最鲜明的脉息,张扬灵变。   
长生在瞥见命运轨迹的瞬间,察觉到那双翻云覆雨手在他脸上书写的奥秘。前尘来世,宛若烟云起合。既走到这步,就陪了紫颜随波逐流,看命运将自己推向何处的浪尖。   
他独自射了一会儿箭,双臂微酸,歇下来用绢巾拭汗。紫府深处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长生合了拍子敲打弓箭,惬意地露出了笑。巷子外尘嚣渐起,有不寻常的马蹄声掠过街道,远处鼎沸人声如风呼啸。他抬头看天色,早过了酉时,疑惑地向外望了望。 
  
萤火肃然从天一坞走来,脸上凝了忧色,长生问:〃出事了?〃   
〃孤稚院走水。〃   
〃右春坊那个?糟糕!有受伤的么?〃长生顿足,那是离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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