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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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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义兄原来也是伤心人。」江南多宴,豪侈奢糜,李从善贵为韩王,日日出席觥筹交错的皇宴,一喝就是三五百杯,练就一身好酒量,千杯不醉。他听着赵光 义的絃外之音,叹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今日他请自己到晋王府作客的原因。「光义兄念念不忘皇上,为他伤心,为他断肠,从善也是如此……」

「嗝…别往心里去,咱们做小弟的就是输人一截,哥哥们太优秀,怎么都比不过,永远只能当老二……嗝。」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赵光义已有七八分醉意,行为举止粗鲁无理,完全没有开封府尹的气势,李从善摇摇头,反问,「光义兄,其实你很钦慕你的大哥吧?」

「当然啦,一国之君谁不钦慕?」

「从善说的钦慕…还有更深的涵义……」

「哎呀。」赵光义把手搭在李从善肩上,顺势把酒倒入他的杯子里,大声道:「你们江南读书人爱咬文嚼字,一句话要绕好几个圈子,我是个大老粗,听不懂啦…嗝。」

拿着酒杯,李从善有些错愕,赵光义刚刚明明对嘴喝过,怎么还把酒倒给客人?莫非他不明白此举十分失礼?可想到一半,他又忽然笑了,人家是北方男儿,是 挂帅将军,长年争战沙场,一举一动豪气万千,哪似江南繁文缛节、惺惺作态?一股豪气斗生,饮下赵光义斟满的酒,朗声道:「从善错了,喜欢就是喜欢,世人看 我异样那又如何?从善自幼钦慕六哥,待得年纪稍长,更是日日都要见他一面才会舒坦,直至六哥迎娶国后那日我才明白,今生今世…我是非他不爱了……」

「哈哈…哈哈哈…!」赵光义重重拍了李从善一下,脸上虽是笑意,但刻意隐藏的苦涩却是显而易见,「想不到你看起来像个闷葫芦,居然跟我一样爱的不乾不脆,不能争取,不能透漏,只能当做秘密带进棺材……枉我赵光义封侯拜相,居然如此窝囊,连个喜欢也说不出口。」

「我俩其实同病相怜……」

「喝!一醉解千愁,咱们都去酒国里作英雄吧!」赵光义越喝越快,又命婢女送上好几盅瓷瓶,饶是海量如李从善,也不免意识朦胧,渐渐糊涂起来。

「嘿,咱俩这么投缘,我给你说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赵光义嘻嘻哈哈,走向一幅壁画,于画轴处轻轻拍了两下,窗户边无端浮现一个暗阁,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个卷轴。

赵光义拿着信封和卷轴,摇摇晃晃,昏昏沉沉,路都走不直了,好几次差点撞到柱子,费了半天力气才走到李从善面前,得意一笑,「你看我这晋王府怎样,这道机关可是专门蒐藏机密,和皇上商议国家大事用的呢!」

「光义兄要让从善看?」

「当然,当然!咱们这么投缘,一定要让你看看,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说着把画轴摊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的脸孔,披着战甲,手持大刀,虎虎生风,不怒自威,正是南唐都留守,李煜最倚重的大将军──林仁肇。

「咦?这不是林仁肇?」李从善揉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又往前走了进步,那忧国忧民的脸孔他无论如何不会走眼,确是林仁肇没错。

「就是他啊。这个家伙貌似忠良,想不到竟是贪生怕死之徒,前些日子写了封信给皇上,又送来自己的画像,约定咱们大军南下时开城投降,为我们洞开长江天险,待事成之后,请皇上封他高官厚禄。……啧,老子生平就看不起这种软骨头,有种自己打天下,搞这套算什么英雄?」

「什么!」听闻赵光义一言,李从善再重的酒意也给瞬间吓醒,六哥最信赖的大将军居然出卖国家军机,要和宋廷私下议和?这…这是叛国,人人得而诛之啊!

「哈哈,听到你六哥要来就兴奋成这样,你这人也真是的。」赵光义还没搞懂状况,拿着酒瓶兀自喝个没完,「南唐灭了,你六哥就得立刻来汴京面圣,念在我们相交一场,又都是失意之人,到时候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让你们俩兄弟住在一起,怎样?」

「从善感谢光义兄的美意……」

「不谢不谢,这种事我很…喂…喂喂!」话还没说完,李从善飞也似的奔出晋王府大门,赵光义让他撞了一下,满腹水酒几乎都要呕出来,才要开口大骂,李从善已经登上轿子,走的无影无踪。

断弦(六)

▼流水落花春去也

九重城阙烟尘生。

李煜看着远方的升元寺,除了皇宫之外,这是金陵最高的建筑了。

周嘉敏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远方,烈焰冲天,升元寺如火中红莲,盛开在金戈铁马的风沙中,她滴下晶莹的泪,凿碎,凿碎,澄心堂的地板很脆,珍珠落地般滚了好几圈,最后渗入了亡国的悲哀内。

『宋军若打进来,朕便聚全家于一室自焚,以身殉国。』

『好,国主能有如此豪情壮志,尔等虽是女流之辈,亦以身殉国!』

『那我们君婢就到地府相见,于那儿再建一座南唐宫吧。』

『好!』

李煜当初一句完笑话,想不到一语成真,而今的升元寺一片通红,就像滴了血的玫瑰,片片花瓣那么嫣嫩,披上红霞沐浴,嫁作祝融的新娘,任沉没卷去心慌,吹灭一地惋惜。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
粉英含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
琼窗梦滞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
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歌舞升平,长夜漫漫,杜康滋味何其优美,怎忍一日不与之缠绵悱彻?云鬓花颜,争奇斗艳,青葱的手指或吹箫,或弹琴,奏响一曲曲家家争唱的〈谢新恩〉,可歌才入乐,怎么由喜而悲,娇柔纤弱的躯体支离破碎,烧死在灰飞湮灭的芙蓉帐?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李煜读过前唐元微之的那首〈行宫〉,所以他不愿伺候他大半辈子的宫女年老色衰后无处可去,便建了一座升元寺,专收女僧,到了离宫之日她们若未成家或返乡,可住在寺中后半辈子衣食无虞。

升元寺中的女僧出自皇家,举止大方,态度得宜,都是见过世面能歌善舞的美女,她们知道金陵一旦破城必会受贼人污辱,所以与国主相约,非常之时便举火自焚,以身殉国。

冲天烈焰,李煜闭上双目,不忍卒看。他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自林仁肇叛国以后,他无心政务,朝中大事全权交由张洎、徐游等人处理,自己则躲在深宫日日以歌舞麻痹神经,享受破国前最后一刻帝王生活。

军报一天急过一天,奏摺多说江南大捷,连破宋军,隐恶扬善,报喜藏忧。李煜信以为真,在歌舞升平的柔仪殿中静待宋师远去,以求偏安,默默作他的江南国主不问世事,直到老死。

一日心血来潮,忽登城楼,却见金陵城外旌旗蔽天,曹字飘荡,大宋天威逼吓,召守城将领皇甫继勋一问,才知宋军已然兵临城下,围困金陵多日,朝不保夕,就要兵尽粮绝,困死城中。

原来那皇甫继勋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知道江南国弱,守无可守,一开始便抱着投降打算,还在军中散布谣言,说赵匡胤天命所归,身披七彩霓虹,脚踏凤凰垂翼,是真龙天子,李煜断不能与之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早早竖起白旗,尚有一线生机可寻。

皇甫继勋年纪轻轻,压根儿不想为了江南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赌上性命,他派出探子探听消息,知道伐唐的是大将军曹彬后更加没有抵抗意愿,刻意谎报军情,镇日想着李煜早早献降,自己投奔大宋后如何飞黄腾达。

李煜在城楼上几乎站不住脚,远方黑压压一片蔓延好几十里,大军压境,一把把弓箭对准澄心堂,瘦弱的君王差点被风吹落。幽魂漫漫,飞鸟死绝,勇士拉开三百尺硬弓,可惜宣纸碎碎,满纸荒唐道不尽其中味,泪下,泪下,倾盆剑雨奈若寻不着放矢之的。

他恨自己无能、怨自己无力,从来只知握笔的掌颤成病莲,沿着十指滴滴答答,他咬牙,大风吹落玉冠,青丝在垓下残阳泣血,漾成乌江江水漫天,云上龙啸九天玄,火舞三尺燃天,霸王自刎的宝剑沉入海底千年,他忘了自己没有干将莫邪。

「朕不该错杀林仁肇……」

当初,当初能有多少个当初?如今,如今又有多少个如今?

凄凄迷迷的心绪偷偷垂挂红泪,斜月袅袅西沉,别离,别离,遍地梨花遮不住春风鸩杀,李煜想起了赐死林仁肇那天,天空灰灰濛濛一片,素来威风的大将军被 押解到澄心堂下,手脚绑缚,褪去战袍的武将便似失了鳞的龙,咬牙切齿,瞠堂怒目,只是凛凛傲气还在,眼中透着不服输的倔强神色。

『林仁肇,你可知罪?』

『臣何罪之有?』

『私通宋使出卖朝廷军机,执掌兵权渎职贪图富贵。光这两条罪名朕就足以将你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臣冤枉!臣冤枉啊!我林家一门忠君爱国,何来出卖军机之说?定是宵小作祟,陷害忠良,国主切莫听信!』

『宵小?你说韩王是宵小?』

『韩王?臣与韩王交好,他怎会无故造谣,陷我于不义?』

『这是韩王的亲笔信,你自己看看吧。』

林仁肇细细读来,背后冷汗一片,李从善在信中指证历历,说他与私赠画像媚宋,与镇南大将军曹彬已经联络妥当,只要大军一到,立刻开城,金陵不攻自破,事成后立即至汴京面见赵匡胤,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世世代代永享不尽。

『臣…臣不知怎会有如此谣言……』

『谣言?韩王是朕的亲弟弟,哪里是谣言?根本千真万确!』李煜勃然大怒,左右蜂拥而上,大刀架在林仁肇颈子,只待君王一声令下,当场格杀,血溅澄心堂!

『国主!臣赌上全家性命为大唐尽忠,怎么可能谋反?这其中定有误会,请国主明察!』

『没有误会,从善不过如实禀告。』

『国主就没有想过,韩王本身也遭人蒙蔽,这是宋国使的反间计,旨在夺臣兵权,要我江南没有将军,不能防范?』

『林仁肇,你虽骁勇善战,但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即便没有你林仁肇,我江南也不至没有人才,朕已经做好应变之策,由皇甫继勲代替你的职务,防守边 疆。』说着一挥手,裴厚德端着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杯一瓶,雕饰精美,质地绝佳,高举至林仁肇眼前,轻声道:『将军一路好走。』

『国主要赐死微臣…?』

『不错,朕念你镇守边疆多年,特别留你一个全尸,算是仁至义尽。』

『哈哈…哈哈哈……』林仁肇仰天长笑,喟然而道:『枉我林氏一门忠烈,如今遭此祸端,天道何其不彰!』说着面色一变,淬出一口唾沫,指着李煜恶言相 向,怒不可抑,『昏君,你听信奸佞,乱杀忠臣,我大唐多年基业葬送在你一人手里,何其无辜!我看你千秋万岁以后,拿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来啊,灌他喝酒。』

『昏君!你这比夏桀、商纣还要无能的昏君!来日金陵城破,你跪在赵匡胤面前摇尾乞怜时,千万不要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后悔自己昏庸愚昧识人不清,后悔我林仁肇为江南流过的每一滴血!』

框啷──!

碎了一地冰冷,糖液入腹,魂断九重天。


* * *


高耸的城门伫立风中,宋字军旗遮蔽天际。李煜赤裸着上半身,周嘉敏亦穿着素色白衣,两人互相搀扶,双双走至城门外,迎上宋军彪悍的铁骑。

长江江岸分成两列,一边以曹彬为首,身后是樊若水、潘美、江正、郝守睿等人,另一边以李煜为首,身后是周嘉敏、窅娘、徐游、张洎、陈乔等人。一唐一宋,一衰一兴,曹彬骑在高高的俊马上,翻身而下,李煜突然拜倒,身后众臣亦跟着跪了一片。

「罪臣李煜愿归降大宋皇帝赵匡胤陛下,此为江南国玺,请将军查验。」

「国主快快请起。」曹彬是谦谦君子,温和敦厚,仍以君王之礼待之,李煜心下感动,一眶热泪险些溢出,周嘉敏紧紧握着他的手,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她不要他做霸王,更不想自己做虞姬。

此处除了曹彬之外,就以樊若水身分最高,他是皇上义弟的事已经证实,眼下虽无官职,可众人不敢稍有怠慢,深怕得罪了这位即将封爵的王爷。

「我说…江南国主啊……」樊若水穿着一身白色丝质,手上拿着紫竹萧,头上系着漂亮的发髻,脚上穿着双黑靴儿,颇有纨裤子弟的架式,「人人说你是天下第一才子,不知能否效法晋代曹子建,七步内作一首诗给本公子瞧瞧?」

「朕……」说到一半,樊若水仰天大笑,「朕?你还配用这个称谓吗?这是皇上专用,世上只有我义兄一人衬得起这个字,你也敢自称?分明是以下犯上,藐视皇权!」

「樊公子…请听小僧一言……」江正虽然是赵匡胤安插在江南的一着棋,可遁入空门多年,渐渐潜移默化出良善本性,加之李煜对待僧人极好,不免为他说话。 谁知那樊若水毫不领情,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骄傲,语气更是不可一世,「本公子不想听你废话,这亡国君主执迷不悟,明知金陵必破,依旧守城不出,害我宋军围他 多月,无端耗费军粮,其罪该诛!」说罢兀自不能消气,随便走向一名将士,拔出他腰间配刀,直直对着李煜,作劈砍之势,刀锋直坠而下。

李煜大呼一声,像只受惊的小鸟四处逃窜,曹彬于千钧一发之际格剑挡下,怒斥,「若水,你闹够了没有?」

「谁说这是闹着的。」樊若水冷冷一笑,索性把刀丢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这风流度日的南朝天子,讽道:「你虽是个昏庸愚昧之徒,到底还有几分姿色,与那婆娘站在一块儿不似夫妻、倒像姊妹,勉强可以充皇上后宫之数。」

先是批评李煜昏庸愚昧,后又夸他颇有姿色,最后还以『婆娘』此等粗语称呼江南国后,如此不逊狂言,众人俱是听的胆战心惊,可经樊若水这么一点,却禁不住好奇,目光纷纷集中至李煜身上,也跟着审视打量起来。

南唐后主,字重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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