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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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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还要我洗床单。这样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觉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东西,比洗洁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恶心。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不用了。”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我量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着他,说:“别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掷向这双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动物谈话。”
那男的果真赶紧穿衣,之行翻身吸烟,舒一口气,不言语。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说:“先生,还你,请你放庄重些。”
“对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进裤袋,我替他开门。我说:“先生,我和之行的关系不比常人,请你尊重我们,不要来这个。”他一时间没有表情,停了好一会,才怵然一惊,低呼:“你们!变态!”
我一把刮他的脸,砰上门。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红,香烟快烧到她手指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看我。我靠着门,也是一动不动。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都毁坏殆尽,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我不知我们僵持了多久,只是她的烟也灭了。冬色甚隆。
天色暗了,夜沉沉。之行忽然轻轻一笑,随而流下两滴泪。我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和从前一样。”
她说:“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太天真了。你将来必败在我手下。”我掩面:“我没有要和你争呀,为何你要四出讨便宜。”
她说:“他可以帮我,上杂志,或许成为一个IsabellaRossellini,你可以吗?”
我说:“你何苦要在男人身上讨好处,我们又不是妓女。”她答:“你没有在男人身上讨过便宜吗?在这方面读过书与没有读书没有分别。”
我缓缓跌坐。我想起一些人,与我吃早餐,与我吃晚餐,与我吃酒的人。想起那一个人,因为他在我醉洒的时候有一块手帕,我险些托以终生。
每人都有每人的弱点。〃我饿了。”之行起来,裸着身,随便抓一件衣服,跟我说:“借一借,我要出去。”我让开,她的脚步挞挞远去。太阳菊在黑暗中静静枯萎,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这天晚上我睡得早,翌晨醒来见之行抱着兔,熟睡如婴。我留下字条,说我晚上在饭堂等她吃饭,便出去上课。我没有想到她会来。
我坐在近落地门的桌子等她,冬日之暮垂落如死。之行走来,一把长发半束起,毛衣长裤,披着围巾,带着明蓝彩石耳环。她见到我,轻轻笑,我发觉她已长大成一个女人,连笑容也很有分寸。可见得这些书也没有白读。
我们点了菜,喝一点啤酒。之行吃得很少,但喝得很多,饭未吃完已是双颊泛红。我们讲起了教社会学的老师,他猝然被校方劝喻提早退休,二人额手称庆,大家齐齐干杯。她说她得了一张模特儿合约。我们都说好。我告诉她我了写好了论文大纲,又申请了去英国的奖学金,而且约见了,大家都很高兴,笑得一团,我有点打酒颤,之行给我披她的围巾。风很大,我紧紧地贴着之行,说:“冷。”她便搂着我,一直在校园走。夜很碧蓝,极美,我说:“让我们毕业后搬去一个这样的地方。你出外工作,我在家做功课。”她静一下,然后说:“怕你不安于室。”我笑:“我安于室的呀,你看我这样瘦,有条件不安于室吗?”她又按一下胸口,说:“这样,我怕我不安于室呢。”
大家静了好一阵,之行忽然紧紧地拥我一下,我为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她放开我,便说:“晚了,你快到图书馆收拾吧,我先回了。”
我扬一扬手,转身便去。她给我挥手说再见,我骂她发神经,又不是生死离别,我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宿舍,在大厦碰到宿生会会长,见到我,如释重负地拉我:“舍监找你。”我说先放下书嘛,急什么。她说是急事,死拖活拉地推我。
我在舍监家的沙发坐下,手中无聊,翻看《突破》,有读者问:“明心,我很烦,不知应该怎办,他离开了我。。。。〃舍监给我泡了一杯极热的乌龙茶,她是台湾人,操一口极重鼻音的广东话。我双手捂着杯,待她开口。
电视开着,光有画面没有声音,舍监的脸一光一暗,一蓝一白,很可怕。她在光影中耽了一阵,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到投诉,说你和许之行有不正常的关系。”
乌龙茶极滚热,灼痛了我的舌尖。我扬起脸看她,不知怎的,我微微地挂一个笑。
“大学生不但要有知识,还得品格高尚──”
“我不觉得这是低下的事情,许多男女比我们更低下。”我看准她的眼。她没有避开,也望着我。
“你们这样──是不正常的,这有碍人类文明的发展。社会之所以维系而成一个稳定的制度,全赖自然的人类关系。。。。〃断断续续的我听不清她的话,我便不再看她,自顾自翻《突破》。明心答:“玲,你这样破坏人家的感情是不对的,但全能的神会原谅你。。。。〃我吓得忙不迭把《突破》阖上。我怔怔地看没有声音的电视。过了很久很久,我低声说:“为什么要将你们的道德标准加诸我们身上呢,我们又没有妨碍别人。”我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只是自己的声音那么低幽,好象有谁在我耳边说这些话,我便警觉地四处张望,但没有人。
“舍监。”我放下茶杯,说:“只要之行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她。”说完我便径自离去,开门。
“不过,她今天下午已经答应我迁出宿舍,我亦答应了不将此事公开。我只不过循例征询你吧。”她远远地说。我立在门口,我推着门柄,触手生凉。“谢谢。”我说。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轻轻掩上房门而去。
我不知道我怎样挣扎回房,那楼梯好长好长的,这是不是雅各的天梯,通往真理之路。我举步艰难,四肢竟像撕碎一般,每一下移动都刺痛我双眼。我掩目,罢了,我自此便盲掉,从今不得见光。
房间没锁,走廊有人,我便挺起背,咬牙而进。好之行,一个下午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我床上放了一双簇新艳红的绣花鞋,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一翻看,她买错了,是32B。我笑了,自家儿说:“是32A,之行,32A,我瘦嘛!”
她走后我也搬出了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幽暗的小屋。我的生活尤其幽暗,近视益发加深。戴着不合度数的有框眼镜,成天在课室与图书馆间跌跌撞撞。我开始只穿蓝紫与黑。戒了烟。只喝白开水及素食。人家失恋呼天抢地,我只是觉得再平静没有,心如宋明山水,夜来在暗夜里听昆曲,时常踩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寂寞如影。抱着我自己,说:“我还有这个。”咬着唇,道:“不要流泪。不要埋怨。”我希望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凡事都有迹可寻。她也有她的难处。
我后来在一份杂志的封面见到了她。丰满的唇与微笑。我却没有掀开杂志。她不过是千万个美丽女子之一,与我认识的之行不一样。后来我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见到她,学士袍飞扬,她在阳光里微笑,远远地看过来,用手遮住了阳光。太远了,看不清她的笑容有没有改变。我只站着不动,抱着我自己。她身边有一个男子,看来很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那些在杂志上看见的人。之行有她的选择。她离开我,是我不够好之故。但我记得的之行……我们是不言好坏的……我记得她的旗袍,绣花鞋,她抄我的笔记时那种不甘不驯之气,她轻轻按自己的胸口时的笑靥,她躺在床上看亦舒的懒相。我记得我冷的时候她给我围巾暖我,我得意的时候她用硬币掷我,我冷漠的时候她拉紧我的手说“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记得我记得,我替她束过发,剪过脚甲,为她买了一束太阳菊。我记得我曾热泪盈眶,卡卡地捏自己的喉咙,她便捉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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