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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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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没头没尾,似是只说了一半,李骥正听得糊涂,却听裴禹接着道,“我要在这城中把陆攸之寻出来,不能叫他走脱。”

此时,西燕军一队数百人突入城中,取道在西南方向。围城数月,而今一朝打破壁垒进得城内,竟令人心生些许不可置信之感。底下的士卒踏着一脚泥水,周遭却突然不见守军,不由微微慌乱,道:“可要往城中去?”
领队的将官道:“我等先不慌,便按之前的计算,先占领一处为据,待稳当扎下,一面可看往哪里进击,一面也等着后续队伍。”
说着领队已过了南面最靠西侧一道门,上头是“津阳门”三字。再行不远,便见一座寺院,细看却是宅邸模样。那将官也不明就里,却有人省得,道:“这必是前朝高阳王元雍的旧宅了。”
高阳王元雍在明帝一朝是为丞相,居止第宅,匹于帝宫,生前嗜口味、蓄美姬,可谓贵极人臣;然而一朝死于非命,家仆姬妾尽散,这白壁丹楹的豪宅也不得不舍以为寺。这数十年后的而今,其内也无什么僧尼香客,从前的竹林鱼池、芳草珍木无人打理,亦不过一点点荒废萧条罢了。

那将官眯眼略看一看,道:“这里却好做据点。”于是传令进寺。
然而,众人方推了大门,还未及走进几个人去,就听一声唿哨,那寺内草木间闪出一队守军,为首的高呼一声:“杀!”守军从内一涌而出,走在头前的几个西燕军士卒不及反应,已被砍倒。
两厢这便交锋激战,守军以逸待劳多时,人数虽少却占了上风。西燕军将官见势不妙,忙道:“且撤出来!”一行人且战且退,丢下二十余具尸首,那守军追了一阵似也不多纠缠,西燕军这才走脱。
那将官惊魂甫定,长出口气,抬眼看时,却又惊道:“投错路径了!”
他们本当是往近城外的方向上撤,可抬头眼前一道“西明门”,这已是慌乱之中一头扎到了西面。其外一里,可见“冲觉寺”,亦是明帝一朝的宗亲宅邸所改。众人得了教训,亦不敢再进。可要退往回去,又怕被截击。正在进退维谷,有略知晓洛城城内构造的进言道:“再向北,到西面第二重的西阳门,便有一座大市,想来眼下定是空的。那里视野开阔不畏有伏兵,而若占据其内,也可有不少屏障。不若我等现下且去那里。”
那将官也正无主意,听了这话,顿觉有理,便整队而行。只是这短短一程路,却又遭了两番伏击。他们不知城内划地为域,各块都有值守,相互且都照应;这乍然而来的城外人,如何不是处处挨打。西燕军一路且战且行,人数却渐渐而少。
他们军中缺熟悉洛城地理的向导,又无详尽地图,只靠些曾来过的人评记忆指路。西燕军的这纰漏破绽说来也是一脉而始自起初。数月前尉迟远潜进城内寻陆攸之接头的那张谡,为的便是这个。只不过那一次张谡丧命陆攸之被俘,这事搁下便再未得后文。

那将官率队再往北行,终是见得一座大市。四面八里,楼阁参差,从前沽酒贩马、囤卖盐粟,不知是如何热闹的场面。而今人去楼空,幡幌亦都不见,只剩下光秃的一根根木杆,那将官心中不由叹息道:“想洛城从前的繁华,而今竟是这一派如死城般的模样。”
瞬时回转了心神,高声道:“且各寻遮挡,便先在这里整顿队伍。”

众军涌进大市之南。这里本是调音、乐律二里,里内多是妙艺高超的伎人。二十几年前,里间曾有位田姓的乐师,尤善吹笳。四镇之乱起时,西北重镇失手,高元宠与高元安曾借道洛城往西平叛。其实赵竞在洛城城西的张方桥夕阳亭设酒送行,席间便叫了田乐师来。田氏做“壮士歌”与“拔山吟”,众军闻声无不踊跃。高氏亦为震动,求请田氏随军。后来听说,高氏在西北每做战阵,必有田氏笳乐壮行,以致其后竟还常临阵前。只是两年后,田乐师为敌将募来的射手所杀,尸身亦来不及送回故里,洛城中生长的文弱乐工终是埋骨西域黄沙。赵竞听闻这消息,还曾特意谓二里间诸人道“有我此生,不愿再闻里内旁人吹笳”;此后,丝竹讴歌处,竟真再无胡笳声。

其实这洛城之内,是有多少经年间的往事,便隐没在一砖一石下,旧事如影憧憧,尽已被这秋寒西风与锋镝白刃挥舞间斩碎,零落无声。西燕军士卒踏上这繁华故都地上,眼中只知而今的血战场面,又何曾晓得这曾蕴藉的激荡与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洛城里的布局,是照洛阳伽蓝记写的




第62章 所思在远道
此后几日也有数股敌军从西南两侧艰难突进城内,人数从百余到数百不等。可纵然有这些人马漏进城内,城周防线却不曾被打断。这断续零星的队伍,入了城内便如盐巴撒进大锅,想要退自是不能,可分散各处,又无力向城中心进军,只能隔在城墙与内城防线之间。守军就倚靠各处的街坊楼阁做掩体,西燕军总顾此失彼。既难攻下某处做工事,可倘在露天街道上,又如活靶子一般。
照着尉迟远所想,一旦到了这短兵相接的巷战,城内的气数便也散了,谁知而今看,断不像能速战速决的样子。他且觉烦恼,忽而有卫士来报道:“监军来了。”
那一日后,裴禹咯血抱病,尉迟远也没再见着他,只前两日见了裴禹手令。尉迟远那日见来送信的是李骥,便猜出八九;接过手令一看之下,心中更觉不豫。其实他再强扣着这令不肯发,正经的传檄这几日也便该到。只是其后听闻,那队伍为泛滥的洛水阻于半途,这倒是遂了尉迟远的意。
此时裴禹前来,多半还是为那传令的事。尉迟远情知这下难搪塞,索性道:“请。”待裴禹进来,尉迟远细细去看,只觉他似略有些憔悴之色,可再看又觉仿佛并无什么异常。
尉迟远正觉疑惑,裴禹已端正坐了,问道:“前日李骥送到将军这里的——”
尉迟远心中发虚,不由抢了话头道:“我已见了。”他这脱口便承了,裴禹竟也觉一愣。尉迟远轻咳一声道:“只是兹事体大,这令我可不敢随意便传。”
裴禹一笑,微倾了半身,缓缓道:“这是谁的意思,将军其实早已是知道的。”
尉迟远道:“那监军何不就安心等着太师那道传檄?”
他两人彼此心思已不言而喻,索性都不再遮掩。裴禹道:“将军憎恨赵慎,可更该记得不逾越身份。”
尉迟远冷笑道:“那监军这几道令,便不是逾越身份么?”
裴禹笑道:“将军是回朝后要受大封赏的人,我却是有心留身后事在此间的,将军还和我比较么?”见尉迟远一噎,又似闲话道,“听闻闵彧的长兄还甚挂念他那幼弟。”
这刻意的漫不经心听在尉迟远耳中却如锋芒毕露的威胁。说来确是那少年将军救他一命,可转头来闵彧一死他亦难脱瓜葛干系。尉迟远口中嗤道:“监军这话何意?”心中却忐忑,他日闵氏若真听了什么风声,与他较真起来也不好办。
裴禹只淡淡道:“或是将军不在意在此耗着。我是听得许都中报,高元安那边,近日也不安静。”
这话却激得尉迟远一动,从这几日战况看,若是死缠到底一点点硬啃,此间再耗上半月一月都不奇怪。西京不定哪一日便新朝换故臣,长久在外本也不妥;而许都竟也蠢蠢欲动,则更是心腹大患。说来这快到冬日里,照常理不该兴兵,可高元安一贯诡诈,却也难说得准。而翻回头来,可若是此间招降得成,这种种隐患便都不在话下了。
只听裴禹又道:“尉迟将军是分得轻重缓急罢。”
尉迟远沉默良久,忽而扬声道:“传令!”

这一时,北城上守军忽见几里外一阵喧杂,一直马队踏水而来,转眼已到了城下。城上士卒注目细看,却见是自家骑兵服色,再看领头的竟是元贵。
那士卒大为吃惊,忙向下喊道:“元将军,这是怎么?”
只见一队骑兵数目较出城时似是少了些,人人满面征尘。此时有将官赶过来,见这情形,心中已觉不好;再向远些处瞭望,倒是未见追赶的敌军。虽是情急,可他也不敢擅自开城,忙道:“元将军莫急,我这便去请赵将军示下……”
元贵仰面看向城上犹在气喘,未及那将官把话说完,已高声回道:“我不进城。你只去报赵将军知道便了。我不得力,辗转了几日竟突不出这周边。弟兄们商议定了,索性退回来,便在城外游击。”
城上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那将官方回过神。他知这事的紧要,如何也不能教元贵这样四下闯荡。又看骑兵略略整队,似是要向西去,急得只叫:“将军且等等!”

正在此时,背后西向忽而一阵喊杀混乱。西面地势最低,洪水蔓延,城墙受损最重;这一向又是西燕军连日迫城最紧处,士卒折损疲惫,几日来城墙防线上渐渐已难相持得住。
西北面上,一段城墙在冲车反复撞击之下塌毁下去,只趁着这一道破绽,一队西燕军蜂拥而入,两旁守军亦围堵不及。这一处再向内数里便斜对着西阳门,只这一队人马入城后便也急着寻接应,并不曾往城内方向去。那领军的道:“我们循着喊杀最响处,总能找着自己人。”
他们行路便朝着南向,正是往大市方向。

大市中亦是激战犹酣。几日间,这一方地界数度易手,西燕军与守军互相争夺,皆不肯退让。此时守军方将敌军赶将出去,士卒即寻一处转角,两人在一处,便将弩架支在当下,各自朝外向一面。敌军再向内进,便遭连番的箭弩;而要寻那暗箭的来处却又不得。

这厢战况正胶着,往这边赶着的那一支队伍却眼看便也到了。正这危急时,忽然有北闻得一阵马蹄声,西燕军再看时,一支骑兵已冲在跟前。
这一队足有二百余众,马蹄趟起水花四溅,只听唿哨声起,马上的骑兵俱已亮起兵刃。
原来是方才元贵将走,城上的将官便看见城内有一阵乱。这电光火石间,他心下一横,向城下大叫道:“敌军从西面突进城了,元将军切莫走,我开城,你快进来解围!”一边急传令道:“城门好生警戒,快让他们进来。”
他这也是当机立断,若非如此,两下若合兵一处,便是一股七八百人的队伍,这样大一堆,守军难以奈何,便是大患。此时骑兵突至,几下穿插便把这几百人分割冲散。平日里骑兵对步兵,以一敌五、六都不成问题,而今即便元贵一行精力疲惫,应付这几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西阳门南向两三里,便是白马寺的所在。寺中僧众已听得那厮杀声便只隔着一道院墙在外,有年少的僧人一时煞白了脸色,几乎要吓得晕厥。
阖寺之中,殿宇僧房皆是紧闭门窗,仿佛如此便可避过这一场战乱灾祸。只僧值陪着住持一重重院落检视,待行至最末一行屋舍,僧值方长长出了口气。
主持道:“西燕军中监军既是信佛的,或可将此处保全一二,只不知那守军百姓……”停一时道,“明日起寺门不落锁,有要进来避难的,便都收容。”
僧值惊道:“这固然是善举,可若有不当,万一引来了刀兵……”
住持摇头叹道:“刀兵若真至此,那一道朽木门闩能挡得住谁?佛曰无相,眼前都是虚妄罢了。”
言罢再看已是行至院落尽头。僧值看着面前这间屋舍,心中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想:“若说不当……旁人再有谁尚不得知,可这一位……当日收容他进来的僧人也是善心,却不知这动善念,可是会引火而焚自身……”他望向住持银针般的疏淡白眉,止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们这厢言说,以为人声只入这四耳;却不知房内的陆攸之,亦是听得清清楚楚。僧值那叹息中未露的意思,他心下却已了然。
那日住持点破他与裴禹的瓜葛,又劝他舍身出家,自是一番怜悯保全的苦心。只是住持以为置身界外便能安稳,却不知这其中牵涉的是两代间数人多深的恩怨纠葛。前番裴禹煞有介事经赵慎手转交予他的那书信他已仔细焚掉,可信上的字句却似烙在脑中,再挥之不去。以裴禹的性情,既已看出他的假死,便断不会轻轻巧巧的放过。以他而逼迫赵慎,无论是相以要挟也好,揭破他假死而置赵慎于军中无信也罢,裴禹都是做得出的。他当日纵火毁容时的决绝,也是想到这一层而不愿留后路。
可其实若真说不留后路,最决绝的便是一个“死”字;可他而今,却反而真的难下如此的决心。
他并不畏死,只是因为有了牵挂。
陆攸之微微瞬目,一旁是他方才理过的几件物什,其上用一顶帷帽罩住。他从赵慎营中出来时身无长物,倒是亏得住持施舍。陆攸之微微一叹,这恩义他又是无以为报,若再因他这身份为古寺招来事端,便更是愧对了。
他方念及裴禹,此时思绪便不由飘荡。平心而论,他当年亦并非完全不解先生对他的磨砺心思;然而裴禹期望的,不过是他成为下一个自己。
陆攸之回想这半生,先前廿余年间的生死前程全都不由自主,而这恰最令他介怀。他只怕这一生都要为时事裹夹而身不由己,直到有一日时,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将要什么。正是因此,四年前他宁担着冒犯裴禹也执意要来洛城——不若说,是他执意要离西京。其时,连太师都以为他是为着家仇,可裴禹的冷厉眼光却似看穿他的用心。
然而,即便看穿,却仍不解。先生那日怒斥他“昏聩”——他苦心孤诣所求的,实在是太虚无飘渺。或许,依他这样的心性,若此时仍是外祖荫庇下一无所长的世家公子,也便逢太平便优游、遇乱世而颓丧,一世糊涂过去;可偏偏自那一年啵С堑难鹨灰梗娜松愣既缱约捍丝痰娜菝玻讶伊四Q
陆攸之忽而自失一笑,他这一世,愧对的人亦多;这一世,做得旁人眼中不解之事亦多;然而,义命分立,予取予夺。行路至此,那一步步踏下间,他皆无后悔。

他默然静思,不觉天色将晚,外间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已止了。陆攸之缓步踱在门前,抬手推了门扇去,深秋夜风迎面灌进房中,挟着尘土迷了他眼。似有人吟道:“三界虚妄,只是一心所作;因缘有份,依止一心……”陆攸之睁目望去,院中空无一人。

赵慎猛从迷蒙中惊醒,才发觉原来是倚着垛口盹了过去。睁眼便见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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