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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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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体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执意要举行,我也并不阻拦。”她无言以对,终知道连日来的忧惧成真。他则审视她,评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满一厢情愿的下了结论:“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这话,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净水瓶,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讲解道:“这是前朝越窑的秘色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附和道:“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文献中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的名字造册可不好听。我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做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笔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气息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亦觉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践踏,愈发零碎。阿宝望着那碎瓷发呆之时,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慢慢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收拾好了。”回首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语无赖,但终是命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大盒花钿,有金有翠,极是精巧,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像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用意,其实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不论主使者疑心自己变节泄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自己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问讯起来,再查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许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馈赠,就如同打发出几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齐王依旧是午睡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定权送的那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那个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对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过,他的子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宫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行事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倒退了两步,问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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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霍小玉传》载: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於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小玉落节”便是此意。再说一下裹肚(抹胸)+褙子的穿法。其实这就是宋代一种内衣外穿的穿衣方法。具体形制可参看沈从文先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某些章节,我记得孟晖的《李清照的时装》也讲过这个问题。但是沈先生的书中一概把这种直领对襟,腋下开衩的服饰称为旋遥涞木徒行⌒湫。那么,褙子,大袖和旋矣惺裁捶直鹉兀看笾率钦庋捍笮渚褪切淇砗艽蟮男,一般用作贵妇礼服,平民不许穿用。直领褙子与旋一旧暇褪且谎模谒未渥踊购苷髑迨本陀泻艽蟮牧耍倚厍埃赶拢砗笥写渲行厍暗牧教醮上担沽炜诔晌桓鰒字型,里面穿的抹胸可以从这个v型里露出来。戴重楼子花冠图中的两个贵族妇女,她们身上穿的旋伊炜谒坪蹙陀肫渌贾胁煌ㄕ飧龃嬉桑;蛴兴捣ǎ刈友湟不必。我们说起宋代,总是一来就想起积贫积弱啊,封建礼法啊,妇女没地位什么的,其实那时候还是很自由民主开放的。从穿衣就可以看出来,连宋代皇后的翟衣领子口都比明代皇后开得大。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大事与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攻守易势,接下的作战比拼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若待最终决战过后,虏祸肃清,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故而长州军报一到,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詹事府衙门的所在,是禁中大内御沟的东面,酉时已过,早到了散衙的时候,许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个小小主簿,自然无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何况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内,众人又心中欢喜,也没有几人先走,是故他倒也并不算扎眼。许昌平此刻便是嘴角衔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们聚在一旁眉扬色舞,口沫横飞。虽离得远了,但到底兴致上来,免不了高声大气,终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了他的耳中。“顾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够撑过这么多年?”“是极是极,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载,戚畹之族,实属难得了。”“这一仗打得不顺,听闻圣上也是忧心成疾,不想突然峰回路转,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虽说圣意近年来颇有些压制外戚之意,待得东朝接了大统,只怕这顾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吕府丞觉得这话好笑?下官倒是要请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听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笑我说的东朝……”“喝呀,两位大人,我们是在说大捷,哈哈,大捷么。”他们乌乌泱泱,闹得不堪,许昌平觉得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揖道:“诸位大人,卑职先行告退了。”众人正说的得意,哪里去理会他,许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径自出去了。

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马过闹市,搅起漫天红尘,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许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两句话来:“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说的那句“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虽是煌煌正论,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以为然。此时在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觉得有折心锥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宫中,却破天荒没有同召齐王和赵王。见了他的面,也是颇为欢喜的样子,笑道:“朕早就言过不必担忧,这捷报果然就已经送到了。”定权亦笑道:“陛下圣明。”皇帝与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将军报原件递给定权,道:“你舅舅在上说斩首四万余,折损近三万,惨胜如败,在奏报里向朕请罪,你以为如何?”定权展开奏报,略一过目,回道:“此战甚是艰难,将军想也已行尽全力。不管如何,总归是胜了。陛下还是宜嘉奖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将军处,可不事赏罚,敕令他以为后事之鉴即可。”皇帝笑道:“你终究不肯替你舅舅说话呀。此役便是迁延过久,若能速决,倒不致于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难处,也怨他不得。太子身处九重宫中,虽不能亲临亲蹈,却也要知道明白体恤。”定权垂首应道:“臣谨遵圣诲。”皇帝看了定权一眼,道:“你舅舅今次还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顿好了军中,回京来一趟罢。一来可以庆功献俘,张扬我朝天威;二来朕也想同他当面说说决战的钱粮准备;三来你们甥舅也许久未见,不说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团圆。你如何看?”定权将奏报双手递还,回道:“全凭陛下主张。”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书台,让他们拟敕给顾思林,叫他旨到后两旬之内,入京述职。”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宫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吧。”定权躬身答应,随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宫。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马送出了京师,顾思林返朝的消息顷刻上下传遍。一时间西苑及刑书吏书以及东朝宫官礼书和几个侍郎的门前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样子,只是定权除了入宫,便闭门不出,不论戚族还是吏员,不肯轻易再见半人。饶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后来索性声称中了暑热,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亦明白他的顾虑,不过在心内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下旨令他荣养,又亲派了御医时时过西苑去看拂。定权遂终日窝在自己阁中,专等着顾思林进京的日子。

他虽是极力挂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处西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来,只是写信告知张陆正等人,令他盯紧了省部中的口风动态,又嘱咐他及诸人慎言慎行,万不可去搅和顾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于御前妄做议论云云。信既送出,一时无事可做,尽日里写几笔字,读两句书,倒也乐得几日清静。

一日午睡醒来,见窗外云淡风轻,晴丝袅袅,只觉日长无事,又挂心池中菡萏开放否,遂换过衣服,慢慢踱到了后院水榭。方坐下便听周午差人来报,说大内来了敕使。定权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将来使迎了进来,自己又折返回去换了公服,一番折腾不免又是满身躁汗。到了正厅一看,立等的却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们不懂事,也不知道报告一声是常侍来了,倒劳烦常侍多等了许久——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陛下总算舍得放常侍出宫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讨来的差事,今年这最后一茬樱桃,今日送入的宫中。陛下说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给殿下送些过来。又嘱托说殿下身罹暑热,要少饮冰。”定权连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劳陛下挂心,请常侍代为上达,臣叩谢天恩厚爱不尽。”王慎避至一边,待他做作完毕,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礼了,大热的天气,何苦还穿做这副样子?”定权一面吩咐周午将樱桃收起,又笑对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这里可存了好茶,我亲自来点,常侍尝一盏再走。”王慎笑道:“来日再叨殿下的光罢,臣这便回宫复命了。”定权方欲挽留,又闻王慎轻声道:“陛下想让齐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经照会了礼部。殿下现在去同詹事副詹说说,只怕还阻得住。”定权一愣,方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公。”王慎悄悄叹了口气,方欲辞退,忽闻定权道:“母后薨时,将我托付给了阿公。我独身在宫内住的几年,也全赖阿公照拂。这些事情,我总是记在心上的。”王慎听到他提及旧主,倒也觉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总是向着殿下的。没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权点点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阿公的难处?”又说了两句好话,到底叫周午取出了两饼小龙出来,才亲自送王慎出门去了。

周午随定权折返,却见他陡然间又面色阴沉,陪小心问道:“殿下,赐下的樱桃怎么分配?”定权哼了一声道:“那是天恩,你说该怎么办?打个神龛供起来吧。”周午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定权亦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是转口道:“难得陛下心里也有想到我的时候。你去敲冰,把樱桃湃起来,送到水榭那边,叫良娣她们都过去,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这就去办。”

待定权再换回衣服,又从新擦过了脸,周午已将冰块、乳酪和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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