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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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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开了口,不言此事,却问道:“朕放你回去,这一个时辰你就做了这些?”
皇太子点头,毫不否认,并且重新扳回话题道:“是。臣此时再不做为,无可做为之日,此处再不言论,无可诉说之地。——十余日前金吾卫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是因为赵王阴遣人投书密讼,言许某秘密交通京卫将军,与臣意图谋反。陛下,许某是臣詹府首领官,臣平素与他自然或有公务往来,靖宁二年广川郡王谋大逆时,臣居宗府,亲验人心变幻,世情凉薄,独他一人不忘君臣之义,甘冒大不违前往探视。是年年底,臣赠一白玉带于他,是为酬谢勉励之。然赵王狡恶,竟阴谮此物为臣绶之凭证,许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审臣躬,臣心实不能服,愿召之天下,乞陛下为臣一洒之。”
他说的这些宫闱秘辛,非但群臣,连带皇帝身后站立的众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结舌,瞠目结舌后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将案情公诸于众,实在也有为太子留几分余地的目的其间。太子非但要和赵王撕破面孔,现在这样做,更是与皇帝撕破了面孔。何况他的言语中,能坐实在对方身上的罪证皆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然环节枝叶,皆足以自毁至万劫不复。
一旁的定楷突然点点头,代表好奇心及正义心都突然登顶的群臣咬牙重复道:“玉带。”
定权一笑道:“不错,玉带。卿何必惊诧,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报陛下的么?就选在昨日,是因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觉得陛下能够腾出手来办理这桩钦案了吧?”
定楷直了直身子,针锋相对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于殿下,竟使殿下忧劳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对陛下自陈清白,臣亦愿对殿下自陈清白。请殿下明察慎省。”
攻讦至此,朝上几个乌台官员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后一人跃跃欲出,却被身后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权草草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回头说道:“照卿这么说,是我错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谮人,卿言应该如何处置?”
定楷一偏头哼道:“果能执之,投畀豺虎。”
定权摇头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纣,没有率兽食人之政。不过康宁殿的黄门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卫,细细询问,看他昨日和陛下说的什么玉带王爵一类言语,到底是谁的教唆。”
御座下的赵王突然望向了皇太子,御座后的陈瑾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后者甚至懒得朝他抬抬多皱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报给了面色煞白的赵王浅淡一笑:“不过我还是想请教卿,赠带是我的私情,是东宫的私事,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顿的重申:“臣说过,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现在主,殿下未来主,臣既引天子及东朝不怿,诚死罪也。臣愿当朝免冠释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体,请陛下与殿下钦审赐罚。”
定权笑容讽刺,道:“释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难道竟毫无创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开创者,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忧郁的望着足下二子,惊觉视野前忽然血色迷离。是两头养虎成患的幼兽,在国家明堂上,在千百热忱看客中,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口口都咬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兴奋,以致他不能分辨这是谁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将流出的鲜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弥漫,咸、腥、酸、涩,气味里就可以感觉到潮湿、沉重与炽热,没有什么能够比熟悉的气味更容易引逗一个人的回忆,所以三十载太平天子自然记起来了。曾经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只刚长成的幼兽,在一口咬断同胞的喉管时,那血的腥膻和炽灼让他多么兴奋;代表着生命的血管的韧,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触感让他多么兴奋;其中喷薄而出的热血,灌溉遍他即将拥有的土地,于其上催发出血色的似锦繁花来,征马踏过,红尘飞扬,那想象让他多么兴奋。
繁华红尘中,美人如玉,碧血如虹,最终屹立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用生命和热血追逐的永远不止是一个君主的宝座,更是一个英雄梦。
既然如此,年老梦醒的英雄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眼下的这一场注定轮回的战争。
他已没有办法阻止,他已没有能力阻止,即使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也只能悲哀的突然觉醒,他的帝王术用过了头,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其中一个儿子了。是谁已无紧要,是谁已无意义,不可避免的失去本身,已经提醒他,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不管是谁未流出的将流出的血,滥觞渊源都是他的血。他麻木不仁的想,所谓虎毒不食子,是否其实因为,它们不愿于其中最终品尝出自己血肉的味道。
风起波涌,风涌波动,细流最终汇聚成巨浪。群臣中的哗然终于爆发,乌台官员,司法官员,阁部文臣,翰林官员终于一个一个,一对一对的脱班出列,其中不乏衣紫腰金的部台首长,即使是保家卫国的对外战争,意见亦无如此空前的统一。大半个朝廷以摧眉折腰的形式,建议天子,请求天子,胁迫天子旨令三司与金吾卫共审赠带一案。
新任的中书令和他的卿贰们,新任的刑部尚书和他的卿贰们尴尬的站立,居庙堂之高,只可独善其身,难于兼济天下。
定楷松开了手,白练委地,变作了皇太子一人不祥的手持。
定权环顾,在俯首屈膝的四面楚歌中,郑重跪地道:“臣亦请三司介入彻查,以求公平。”
也许从皇太子今日开口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天子起了废立之心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他恋慕上同胞手足恋慕的人开始……
皇帝起身,摆摆手道:“介入好,都介入,散了吧。”
定权叩首,托了托手中章奏,道:“臣谢陛下。”
皇帝摇头道:“不用了,你要说什么,朕全都知道。”
皇太子沉着面孔转向中书令杜蘅,道:“杜相,那么烦你备案,备复本,备陛下未来参考咨询。”
杜蘅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天子,躬身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自太子还宫,赵王还府,二人便分别为皇帝软禁。同时按照当朝的议论,三法司协商后也各拟定官员名单上报天子,天子无异议,都察院和大理寺裹挟着刑部,终于或得偿所愿,或随波逐流地侵入金吾卫。然而其后数日案情并无新的进展,一来审案官员陡然变得复杂不便合作,而且作为钦案来说事事上要受制于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犯许昌平一直昏迷未醒。他不能参与,三司官员只能重新调查他的身世、科举、宦迹、行状,只能重新调查主要证物玉带的来源与流转,而这些又都是金吾卫早就彻查清楚的事情。当时积极如此,此刻自然面上无光,自然或开始抱怨金吾卫无视国法滥用酷刑,或抱怨金吾卫徒有虚名外强中干。但是不管如何,此案中的某些细节隐情却也逐渐为三司甚或朝廷所了解。
说是软禁,然而赵王身居宫外,行动毕竟比天视天听下的太子要便宜许多,是以每日朝廷的动向仍旧能够通过主管长和之耳目到达府中。
案情胶着,长和最早和定楷议论的是今度太子不合情理的行为:“人多说东朝此次已明知不能幸免,所以定要将王爷拖下马一道殉葬。”
他抬眼小心翼翼的窥测了一下主君的面色,生怕其中许多未经润色的词汇触犯到对方的忌讳,或者说加重幽禁中他的忧虑。
定楷没有忌讳,也没有忧虑,笑了笑,反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东朝此次便不能幸免。”
长和答道:“因为讨论最多的还是那条玉带,那是东朝怎么都避讳不了的东西——什么君臣情意,连愚夫都不信的托辞,陛下又怎么会相信?”
定楷摇摇头,笑道:“他们不懂我这哥哥,他太爱干净,败就败,死就死,不会做这种街头无赖在泥潭里扭打的事情。”
长和疑道:“如此说,王爷另有见解?”
定楷愣了片刻,道:“他或者是想利用我的群臣,光明正大地逼迫陛下在我和他中间选择一个。”
长和皱眉想了想,方想开言,定楷已继续说道:“果真这样还好。我担心如虎卑势,如狸卑身,这其间尚有什么我未料及的隐情。譬如说刑部如今是陛下的刑部,他为何定要将刑部也牵扯进去;又譬如说那条带子,现在想来,她究竟为何要告诉我。”
长和道:“刑部易主,此次本抱定主意不打扰陛下,然而牵扯进刑部不也正如王爷心愿?至于那人,一面是老母幼弟,一面是杀父仇雠,况且不是先从许某处抄出了玉带,这才上报天子的么?”
定楷阖上了眼睛,微笑道:“是啊,人事已尽,静观待变吧。”
长和带回的所谓变动的信息是又三日后,听说此时卫中许昌平已经清醒,不过令长和欣喜若狂的已经不再是这个缘故。
彼时清晨,定楷正在后园,对着一本芍药写生,长和兴冲冲闯入,没有来得及行礼,没有来得及斥退从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压低声音:“臣为王爷贺,东朝此次必败无疑。”
定楷在瓣尖分染朱砂的笔徒然停顿,抬头问道:“怎么说?京卫中果有谋逆事?”
长和压抑不住满心的兴奋,声音竟激动地有些哆嗦,道:“京卫倒没听说有动静,只是王爷可知那个詹府的主簿许昌平究竟是何人?他竟是东朝的嫡亲堂兄——也就是王爷的堂兄。”
定楷手指一松,画笔直直垂落在黄绢上。定楷呆呆的看着手下朱砂摔出的血渍,半晌亦哆嗦着嘴唇问道:“不对,恭怀太子无子——”
长和因得意而滔滔不绝,道:“与恭怀太子无关,他是废肃王的遗腹子,听说是肃王的姬妾所出。还有,听说此姬竟然是太子生母孝敬皇后待字时的侍婢。这样便全都说得通了,太子赐带给他,许的不是异姓王爵,而是同姓王爵。他母与太子母系旧交,他助太子谋反登顶,太子助他归宗复位。王爷,此事若真,那便是惊天巨案,东朝与前朝余孽勾连篡权,固是不赦死罪;此事即便非真,他亦是酌尽黄河水,难洗一身污名,何况还事发在这个关节上。不论怎么说,这都是王爷的齐天之福。”
定楷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一白如纸,表情滞涩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方哓哓的尽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直至长和察觉怪异,停止了手足舞蹈,疑惑询问了几遍时,他才勉强开口问道:“这话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已经传遍。”
定楷道:“朝中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突然传遍,倒不知道滥觞何处。”
定楷道:“传遍。这么说,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和点头道:“这是自然。”
定楷亦点点头,看了看毁于一旦的即将完成的作品,拾起污染了画绢的画笔,默默的将它折成了两段。
长和大惊失色道:“王爷,这是……”
定楷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事若假,我或有一路生意;此事若真,我便劫数难逃了。”
他抛下了手中的断笔,眼望着西边最后一抹即将掩去的水墨色,东方淡白的曙光,以及那些风枝露叶,所有这一切美不胜收的仲春景色,微笑着叹道:“已经用不着了。”
觉有八征
在软禁中的赵王定楷问及其王府总管长和关于今日流言天子是否知情时,以长和的想法,往正大处说,圣天子光明烛照,明察秋毫之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样要紧的事,往细小处说,这么要紧的事,康宁殿的主管黄门陈谨也不会隐瞒不报,是以很笃定的言道“自然”。
皇帝确实已经听闻了此事,只是时间并没有长和想象得久,就是在头日的深夜,且并非陈谨上报,而是由金吾卫的正指挥备文书夤夜投递入宫门。
皇帝的反应亦并非外人可知,他接书读过先是呆坐了半晌,突然咳出一口血,陈谨连忙摧汤摧药上前扶持,皇帝一把推开他,红着眼睛问道:“这事你听说了?!”
陈瑾怔住,犹豫半晌,方摇头答道:“臣没有。”
皇帝向他砸出刚刚接过的药盏,暴怒道:“说实话!”
陈瑾不敢回避,被褐色的汤药泼了一身,不顾满地碎瓷跪地泣道:“臣不敢听说,臣等皆不敢听说。”
皇帝环顾身边已经少了一大半的内臣,最终依旧对陈谨冷笑道:“偌大天下,只剩下这康宁殿是朕自己的地方,朕把它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看的家?”
陈谨伏地不敢抬首,低声道:“臣知罪,臣也没有想到,太……王常侍在此间安放耳目已非一日二日事。臣失察失职,臣死罪。”
皇帝微微阖上了眼,点头道:“王慎这两日在做什么,传他来,朕有话要问他。”
一小内侍在陈谨的示意下连滚带爬出殿携旨去传唤王慎,二三刻时辰方连滚带爬只身回来。未待皇帝或陈谨发作,已经面色惨白语不成音回报道:“陛下,陛下,王常侍在处所内自缢了。”
皇帝蓦然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跄两步上前,喝问道:“什么?!”
小内侍哭诉道:“王总管自缢了,还是臣去宣旨,头一个发觉的。找人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凉了,已经直了……”
皇帝愣了片刻,额上青筋暴叠,双颊腾蛇纹升,雷霆震怒道:“乱臣!贼子!”
众人不知他所指为谁,满殿惊怖,伏地谢罪,他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下令道:“立即开宫门,命人传旨李指挥,言朕要私访金吾卫。”
陈谨连忙起身张罗,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不必跟着,派人去东宫,看看太子。”
轻乘简行的御驾大约在二更天抵达金吾卫,迎鸾的只有正指挥等数人,皇帝屏退宫内从人,由正指挥服侍随从,径直亲抵犯官许昌平所处的囚室。
夜已深沉,许昌平却也并未入睡,见天子驾临似有些不知所措,尚未及行礼,皇帝已不耐烦制止道:“叫他算了,把灯挑明。”
几名随行卫士旋即在囚室内燃起数十枝蜡烛,驱散一室黑暗,灼灼光明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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