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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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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说那蠢笨的厨子昨夜被空袭吓了整宿,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出一锅夹生饭来。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出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



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后,两人神色都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了?”母亲见了她,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燕姨也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车子已备好了,今日燕姨远到而来,主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绮与念卿中间,撅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偷偷瞄向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过去。



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薜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徵,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棋子。当时,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徵的宝刀赠给薜晋铭,她就在薜晋铭的身旁,闲闲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薜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么,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倚红偎翠旧时光,那里的薜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踩在悬崖边,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如今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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