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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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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蓦然间,他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



他身体的温暖,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他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欲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他眼里迫人光亮窒住。



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他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



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话还来不及说,身后靴声逼近,许铮已大步赶到,哒一声手枪上膛,乌黑枪管抵上薛晋铭额头。念卿脱口叫道,“许铮,别动手……”



却已迟了半拍。



许铮狠狠一扬手,枪托砸在薛晋铭额头。



他竟不闪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



他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她扬手一记耳光掴得呆了,仍由血流下来,漫过眼前,将惨白月光也染红。耳边声音在一刹那飘远,隐约只听见她叫了他名字,“晋铭——”



二楼转角房间,门被踢开,黑衣黑面的许铮踏进门来,指向瑟瑟发抖的管家,“你,出来!”管家面无人色,瑟缩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铮二话不说,将他揪了衣领拖出。



关在一起的仆佣惊慌退缩,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来,“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情与他无关,我才是四少的秘书。”许铮冷眼看过来,将管家衣领拎起,“有谁知道纱布药棉在哪里?”



蕙殊一怔,却听管家抖抖索索说,“纱,纱布没有……药棉有……还有……”



许铮皱眉不耐,抬腿将管家踹个趔趄,“有药棉还不去拿!”



蕙殊忙扶起管家,随他一同去储物间翻找。



这房子无人常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找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小包药棉。



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



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



手绢一拿开,血又从他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



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她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晋铭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



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



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悠悠一笑,“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么?”



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



淡漠神色令她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么?”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样辛苦?”他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如今他终肯承认了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却令她听得心酸,或许真是错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需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



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他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



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彷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启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强。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们就这么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她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说得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罢。”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这样为他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一时无言以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淌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定定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



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



她久久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



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去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么?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情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滩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



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



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强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



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第八记:夜深沉·雪纷霏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溅上的血迹,“是你动手打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 idiot!”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唧唧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待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



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



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



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



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视他。



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



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



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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