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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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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这后路的想法,花惜若在商事上确是眼光独到,第一脚就踩入高价值的金银铺行;当在这行打下名声后,紧跟着就是第二脚,踩进了深不可测的交引铺行——专事经营盐引茶引投机交易的行当。

所谓“引”,是大宋朝廷发行的一种有价证券。以盐茶为例,宋商向官府出资申请专卖权,获得专卖凭证,这个凭证就叫“交引”或“交钞”。根据市场规律,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会产生差价,并引发投机行为。商人只要有利可图,绝不会执著于盐荼经营,而会伺机进行“交引”、“交钞”的低吸高抛,赚取其中差价。

这种投机行为最终催生了一个新行当——交引铺行,但不是所有商人都能进入这个行当。钞引交易,动辄几万贯、十几万贯,甚至几十万贯,有这个实力投机的,不是豪商就是巨贾,且拥有金银铺、彩帛铺这类高价值的行铺作担保,方玩得起这交引交钞的投机买卖。

朝廷许可了该行当的合法性,并规定交引铺户以个人身家为抵押,家产抵押估值达到官府限定的最低保额,就可取得榷货务戳记发出的印历(经营凭证),又规定大宋商人凡是到榷货务兑付钞引的,必须有交引铺户作保方可兑钱,官府以此防止伪钞伪引和冒名支请的情况出现。

交引铺最先成立在东京,铺户得了这种做保的特权,更是势大气粗。对城内行户,多半无条件做保;若不是城内行户,就拒绝做保,迫使客商无法兑付钞引只得折价买给交引铺,交引铺再提价转卖给茶商盐商,获取厚利;即使有同意做保的,也往往索取贿赂,然后与榷货务的官吏坐地分赃,于是官商相护。

这就苦了大批外来客商,尤其是从事边贸的客商。边贸商人获利的大宗是供应朝廷边军的消费,譬如粮食、茶、盐,军方按边价支付钞引(一般高于内价),但客商必须持引到京城才能兑付现钱。于是,便少不得要受京城交引铺的折价强买或勒索克扣,即使郁愤不平也无处诉冤。

弘义盟初涉交引行,自然不敢轻易与京城豪贾叫板,即便使出解数打入这龙虎盘踞的京师交引行,也意味着必须遵从它里面的潜规则,这自非花惜若的谋算——跟从只能舔小利,唯有破局造局才能成就霸主!

花惜若的交引总铺设在杭州,又在洛阳城和新郑分别开了家分铺,避开京师龙争虎斗之地。宋商边军贸易的对象是北军和西军,从北军南下入东京略往西绕点道就过新郑,从西军出来入东京则多经洛阳,花惜若在这两城设交引分铺无疑是在京师交引铺的前方“截道劫财”。

弘义盟的交引铺在营利模式上也与京城交引铺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均做炒卖交易,是出入京城界身巷(金银彩帛钞引交易地)的常客,不同的是承兑客商钞引,支付现钱收兑付费。这种做法非官府允许,但也没有明文说违法,走的是条擦边道。

边商选择在四海交引铺兑付虽然要支五分利(每一百贯支五贯),但比起在京城兑付受交引铺的折买或盘剥却是划算多了,更何况洛阳、新郑距离东京都近,提了现钱到京城办货也极方便,边商权衡下自是宁愿到四海铺兑现。

花惜若这一把把金银铜钱洒出去,收来这些钞引做什么?既非折价收购,自然不能及时出手赚炒卖差价;若去京城兑钱便成了只赚手续费的小利,自非花惜若所谋。

这些钞引事实上除了兑钱外,还可当作提货凭证使用。弘义盟的人拿着这些钞引去茶场盐场提取茶盐,又入彩帛绮罗,一起贩运到河北西北边境。其中少部分卖给边军换钞引,大部分却进入边境榷场以货易货,低价易回大批貂皮、海豹皮、人参、麝香、羚角、红花等货,有时瞅准时机也入牛羊活物,运入内地再高价出售,获利达双倍。

由于名重生与西军种家交谊深厚,种师道长孙种瑜更自幼拜于其门下习武,名氏在西、北两境的军供和榷场物贸便在种师道的暗中招呼下做得顺风顺水,即使北军也要给两分面子。正所谓水深好行船,弘义盟的优势在于“半黑半白”,以江湖帮派势力护送大规模长途贩运的安全,又以蒸蒸日上的财力支撑江湖势力的扩展,“黑”道商道两厢借力,发展势头迅猛。

花惜若在此大好形势下,又踏足进入了另一个邻近行当——交子兑便铺。

交子铺在宋初已出现,原为蜀商创办并发行私交子,后来被收为官方发行,交子便由民间的现钱保管凭证变成了官方纸币,私营交子铺被朝廷禁止。后来,由于交子兑付的不便,就有商贾看到其中之利开设兑便铺,客商将现钱存入铺头,支付三分至五分利作为存取费,铺头开出特制凭证,称作“票帖”,若存金为金票帖,存银为银票帖,存铜钱则为钱票帖——客商兑现时凭票帖支取。这种票帖也可转让,兑便铺认票不认人。

由于票帖比交子方便,使用的客商越来越多,这类兑便铺渐渐开多起来,后来出现有铺主私熔储户存下的铜钱,铸作铜器后再高价出售,被官府严令取缔。这种行当便消停了下去,再后来,随着交引铺的兴起和扩大,这兑便铺又悄悄开了起来。

因兑便铺的票帖比交子好使,不但存兑方便,而且不用受交子务官吏揩油,并且只要铺商有实力不破产,还勿需惧会如交子般贬值——赵佶当政的大观二年,面值一千文的纸币只能兑钱百文、甚至跌到十几文,官员百姓都是叫苦不迭。因此,在很多商人甚至地方官眼里,这朝廷发行纸币的信用还不如那些豪商巨贾开的兑便铺让人踏实。至少,民间兑便铺出了事还能告官求索赔偿,这官府纸币跌了能找朝廷去要钱么?

若真敢去要,那倒真应了句话:老寿星公上吊——不想活了!

是以,这兑便铺虽然没有交子务的官方威信,却因这一二三的原因渐得大小商人的青睐,尤其那些有实力有信誉的兑铺开出的票帖更广为商家接受使用,若有士人贵家远行、或在奢华之地用度也多出票帖代钱,于是这“金银钱票帖”便渐渐成了一种变相纸币,与交子同流通。卫希颜当年初进东京为见李师师一面,那张忍痛进献给撷芳楼老鸨的银票,即是京城「大通兑便铺」制发出来的存银票帖。

花惜若当年决意从交引行再涉足兑便行,绝非一时盲动。她从兑便铺里嗅出了隐藏的比交引铺更巨大的利益——

若说她开的交引铺兑有钞引是先支钱后获利,那么兑便铺就是先得钱后获利,前者是用自家的钱生利,后者却是用别人的钱生利。

乍看起来,存入兑便铺的钱终归要支回去,不属于兑便铺所有,似乎只赚了个保管费,但实则不然。客商从存到取一般总有个周期,这个周期的长短取决于商人从存钱到再入货的时差,从贩货卖货的路途来算,少则一月,多则三五月半年,甚至有长期交易的相熟商人在买卖时直接使用双方都信得过的票帖支付,于是这个取现的周期更长。而这个周期,就相当于是给了兑便铺一个用别人钱周转生利的时机。

然,花惜若不仅仅是冀图借钱生利,她的谋算更深、更远!

名可秀七岁时,她携女儿行船钱塘,道:“秀秀,阿娘曾告诉过你:以力生财为下,以智生财方为上!今日,阿娘要告诉你另外一条道理。”她优容一笑,“以钱生财是为上上之道!”

“阿娘,什么是以钱生财?”名可秀睁大清亮亮的眼眸。

花惜若抱着她走出舫舱,如白玉雕成般的纤指遥点江面百舸往来,道:“秀秀,你看,这些大船载的货物,到码头时需要卸下,那些扛货的挑夫便是以力生财,虽然日灸汗湿的辛苦,却也不过谋得两餐温饱而已……你再看这些从南方来的楼船,其纲首必是财力雄厚的舶商,有胆识有智谋方能挣下这份不菲资产……此即谓以智生财……但,这样的资财亦不过为一行之霸,或是富甲一方罢了……”

名可秀好奇道:“那以钱生财呢?”

花惜若轻轻捏握住女儿的细嫩右腕,将掌翻上,又覆掌而下,唇边浮笑不语,凝视幼女的目光蕴意深刻。

“阿娘……”

名可秀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掌纹清晰,手指纤长有力,再不是母亲二十前握着的那只幼嫩小手……这一只手,蕴含了翻云覆雨的力量!

她微微闭了闭眼,抬眸越窗望向远方,眸光似欢喜似怀念又似隐着哀伤,“阿娘,您说的以钱铺控百业,秀秀已做到……”

她置身的这座阔宇华宅,建在寸土寸金的西湖南岸,正是临安商盟所在地。这一座华宇,汇集了杭城一百二十二个商业行会,她以钱行之行首当了这百行之盟首,确称得上执一而御百业。

她轻轻吐出口气,右掌按下,微笑,“阿娘,这一只,就是您说的翻云覆雨手!”

“阿娘,它不但要在大宋的商海里翻云覆雨……它还会掌得更远……更深……直到这个天下……翻云覆雨!”

“宗主,行首到齐!”铁丑平淡漠然的声音从书房外传入。

名可秀起身整了整衣,走出书房,铁丑等六名铁卫随后跟上。

穿过游廊,过一道拱门,即到商盟正厅。

正厅阔深均有三百步,水磨青砖地面光亮鉴人,时值隆冬却是看不见,地上已铺了一层厚软的织锦地毯,踩在上面松软如入云端。东南西北四处厅角各立有一座足半人高的铜壁瑞兽纹炭炉,灸炭热意自炉内源源不绝的透出,合着炉嘴衔的的龙涎香,将整个大厅熏得暖香如春。

大厅地毯上铺了百余只软垫,按十一行十一列摆放,恰齐了个方阵。每只软垫皆为杏黄红边越罗封套,正面平绣朱雀,底面绣龟鹤,正底面皆绣有“百达四通”的吉祥字,绣纹精致华美,抚手又平滑如缎,让人直疑这绣纹是或越罗天生而成?这样一只锦垫,一只三百贯,相当于大宋宰相一个月的本俸(不含职钱禄粟等)。

这样的垫子,跪坐都让人觉得奢侈,厅中百余行首却面色平淡,坐下时都不曾多瞥一眼,仿佛这不是只可当得起宰相本俸的华垫,而是百文的普通棕垫罢了。

这些罗垫前面又置放有檀木案几,每两垫一席。

每席檀几上皆摆着一只花梨木的镂格茶盘,盘中一冲罐六茶盏。冲罐是钧窑产的碧釉窄嘴镶金壶,茶盏是定窑出的白瓷薄胎盏,不是敞盏,形小如酒盅。茶盘左搁着茶具盒,内置茶匙、茶夹等物,茶盘右侧是一只纯锡方形罐子,看模样应是茶罐——纯锡罐用来存茶最为合适。方罐锡色明净,锃亮如银,罐身麒麟浮雕塑刻精美,尤其那对眼珠子眦目如真,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各张檀几间相距四尺,案旁皆有一名女伎焙炉煮水。厅内共六十二几,便有六十二位女伎,皆姿容端丽,为临安各大茶坊的茶伎名家,今朝齐齐受雇于临安商盟,为参加盟会的行首们献艺。

雇请这些出色茶伎的聘资可不是笔小数目,单是每人的误工费就以万钱计,更不必说出场献伎费,这临安商盟的排场由此可窥见一斑。再看这厅中的摆设用物,竟无一不精、无一不贵,又妙在贵而不俗,精贵中透出雅致……难怪这些豪商行首每聚会到此,必无由地收敛起那些财大气盛的作态,变得矜雅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群老文生在赴茶宴。

便听厅后游廊下一声磬响,清脆悠扬。厅内正左右谈笑的一百二十一位行首不由齐齐抬头,坐正看向厅前右侧隔屏——

名可秀从后门入厅,徐行转出隔屏,精美华丽的深衣裳摆拖曳过地上的织毯,衣上云纹如水波流动,将她雍容典雅的气度又衬出几分翩跹柔姿。

众人一时惊艳,目色难移,被那双清冽眸子一扫又顿生清明,于檀案后挺直上身,双手合揖,声音如钟,“诸行见过盟首!”

“诸行,商事昌隆!”

名可秀微笑问候,身形立于厅前正中的檀案后,眸视一圈,方浅笑落座,双手扶膝,肩平不动,如松竹般姿秀坚直。

厅中沉静。诸行首均知名可秀习惯,盟会议事前必先过三盏茶,道是洗去议利前的浮躁之气,是以众人均端然不语。厅中只闻泉水煮沸的声音。

众茶伎目不斜视,似在凝耳听声,待陶壶中山泉水一沸二沸再三沸,水如腾波鼓浪时,素腕迅疾提壶而起,沸水倾入冲罐,合罐盖。

茶伎将陶壶置于檀案巾垫上,素腕提冲罐斟茶,在形如盅的茶盏上来回旋注,浅色茶水如泉般注入六只茶盅……夹执洗盏……其后,再倾水入冲罐泡茶……待得数息,又斟茶入盅,浅碧色的茶水如细流般汩汩倾下,清香飘出。

众商看得惊讶。这不是煎茶,也不是点茶,这冲饮法倒奇了。

在座之中有茶行和舶商行的两位行首,想起曾在泉州见过闽中商家有这般吃茶法,但盟厅这些茶伎的冲茶手法似乎更繁复,冲罐和茶盏的形制似乎也更精巧?

也有行首在茶伎先前用匙入茶时,便认出茶罐里装茶的是前朝贡品:霅川紫笋茶。

这种茶生在湖州顾渚山的岩石上,在唐时是和毗陵阳羡茶齐名的贡茶极品,但到本朝后渐不如建安(武夷)北苑的御贡龙凤团茶珍贵。盟厅里冲泡的这紫笋茶又非以前御贡的片茶(团茶),而是未经捣压封团的草茶(散茶),在“团贵草轻”的茶品中,又落了下乘!……但商盟每两月一度的朔日聚首会上,盟首向来是不吝奢贵,今番怎会以这草茶招呼?

众商心头正暗自诧异时,名可秀微笑端起茶托,“诸位,且品品这顾渚山的紫笋散芽……”她优雅啜了一口,微笑,“虽说是草茶,但滋味鲜醇,比起御贡小龙团,也不遑多让……诸位,请!”她抬了抬盏。

众行首低头嗅了口香,伸手端起茶托,但见雪白瓷里一汪浅色茶汤,淡绿明亮,如白玉润翡,清澈明丽,香气又如茵兰香般扑鼻,闻之醒神,不由端起三口饮尽,但觉其味初淡,至入喉中时则回香清郁,甘味生津,不由又执起一盏、再一盏,啜饮后眯目细品。

临安茶坊茶肆行会的行首万镐在三盏饮尽后,点头赞道:“盟首,此茶虽不及小龙团醇厚,却胜在鲜香清雅,又是一番滋味!”

名可秀只微笑不语,待众行均将案上三盏茶饮尽,侧眸示意。铁丑退后到厅侧悬架,执槌轻击,玉磬脆鸣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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