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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第3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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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的评判,而非以仁义道德为标准。如果天下人人都以成败论,那就会陷于功利,为了成功而人人不择手段了,遂道德沦丧。
大宋太学祭酒金安节驳王去非道:
“先生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功利私欲,都无要富贵的人?有人心便有许多不净洁,革道止于革面,亦有不尽概圣人之心者。自三代圣人始,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
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就已不否定人欲的正当性,而三王正是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的。
金安节并不是要否定三代,而是说明人欲、霸道存在的正当性。
白鹿洞书院山长郑刚中顺着金安节的话道:“不可尽以成败论英雄,但也不可不看成败。宋襄公假仁失众,便是此证。 ”
宋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宋军统将说,敌众我寡,趁楚军正渡河时出击。宋襄公说这不是君子的做法,不听。楚人渡河毕,尚未列队,宋将又说,可出击。宋襄公说,君子不攻不成列之军。待楚军列队完毕,宋襄公这才发令进攻。结果宋军大败。
郑刚中举这个典故,即是说讲仁义不能迂腐,以德服人也要分时宜。如果霸道可以让国家、百姓得利,行霸道也是合宜的。
北周稷下学者、太学祭酒晁公武反驳他道:
“宋楚之战非义战,争利之战也,无谓仁。夫王道,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夫霸道,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王道是使天下之人亲近尊贵我,使敌人畏惧我,达到不战而臣服天下。行霸道是让国家富强,同邻国修睦和平,以友相待,不是去兼并别人。
这一位在北周也是反战派。
邙山书院山长富直柔绕过战争不谈,说道:“若夫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则王霸二道,如德泽有深浅耳,非若白黑之相反也。”
如果王霸均本于仁义,都能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那么二者的不同仅在于对仁义践行的程度上的深浅差异,而不是白与黑的对立。
富直柔从户部侍郎职任上致仕后,便回祖籍洛阳的邙山书院执教,他认同以义取利,义利是可以统一的,王霸也是可以统一的,并不一定是对立。
但他的辩议立即遭到了胡宏的反驳,说道:
“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太宗诛建成,比于周公诛杀管蔡,只消以公私断之。周公是以周家天下为心,太宗则是假公义以济私欲也。”
唐太宗杀李建成是为自己做皇帝,这是私欲。周公出兵剿灭管叔、蔡叔等前商公侯之乱,是为周家天下,出于公心。虽然两者都成就了国家功业,但周公是以德为出发,是王道,而唐太宗是以私为出发,是霸道。故而王霸是德与私的对立,而非是仁义的深浅程度不同。
主殿堂的后殿东暖阁内,赵昚穿着一身圆领朱袍的便服,坐在北面的锦袝椅上,殿堂内的声音通过传音管能清晰地传入这间特殊的阁子中,他听到胡宏的辩驳时眼眸一深,心中不由忖道:若以胡宏论,太祖皇帝当如何?
他抬了下眉,目光扫向对面,便见卫希颜唇边似有一抹哂笑。
他目光微动,便出声问道:“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国师怎么看?”
卫希颜隔门听着主殿内激烈的唇枪舌剑,忖度着名可秀应该不会这么早参入到辩议中,便有了闲暇的心思回应皇帝,但她不答反问:“心为仁德,迹为功业——陛下怎么看周光武?”
周光武就是柴鉊——雷动驾崩后大臣上谥号光武皇帝,庙号世祖,即周世祖光武帝。
赵昚闻言怔了一下。
、稷下盛会(四)
“陛下可以想好了再回复我。”
卫希颜端起茶盏;一副“我不急”的表情。
皇帝的表情有些无语:明明是朕提问。
赵昚的道德修养还是不错的,只在心里郁闷了一下,便沉心思考起来;同时分心二用,听着殿内的辩议。
台上抢辩语连如珠,没个停顿的时候。学者们的风度仪态都不错;不像大臣廷辩时挽袖子指笏板的吵架样态;但锋锐犀利尤胜朝堂——毕竟不像大臣在朝殿上还有一些忌讳;学会论辩管你是官家还是宰相。
卫希颜在暖阁里听得很欢乐。
哦,赵太祖那句经典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被胡宏批了;斥之为霸道——“天下岂是一国之天下?此为兼并之借口。”赵佶被批了,“内不修王道仁政,外动兵戈霸道”,这就是招致国家倾覆的典型。王纲中辩驳说“道宗以武力收复夏地本无错,错的是没有实力而行霸道”——咳,这话更寒碜人。
赵昚表情有些无奈,真心觉得做官家不容易。
哦,连禹都遭批了——“教子无方,启家天下,私之大矣!”
赵昚觉得要成就“有德之君”真是一条漫长的路。
争论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
便听殿角陡然响起三声鼓——宣告上午论学时间到。
已经午时二刻了啊。
谯定眼明手快,“当”一声敲了黑漆条案上的小钟,止住下一位学者即将脱口的抢辩,起身干脆利落宣布:退场,午膳,休息。
学子们发出“哎”一声叹。
这才觉得饥肠辘辘。
午膳休息时间不长,只有半个时辰。
听经的学子和学者分成两路,分别至学宫为学会搭建的膳庐用食。午膳很简单。无论是宰相级的学者,还是一般的学子,都是一碗肉丝青菜的汤面,不够的再加两个肉馅炊饼。讲经台上的稷下学者们吃的也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学者要求素面不加荤。暖阁里的皇帝陛下和国师阁下也是同样的午膳。不过国师阁下说她辟谷了,很好心地关切皇帝,“陛下不用担心不够,这里还有一份。”皇帝陛下:“……”
午正二刻,鼓响三声,论辩会下午场开始。
谯定提槌刚敲上钟,太学博士廖迟的声音便锵锵有力响起来: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居安而思危,防危而杜渐。国家太平,盛世在即,更当修身持正道。政者,正也。正者,仁民也。何以仁民哉?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斯尧之王道也。”
尧是怎么行王道的呢?首先“亲九族”,就是亲善自己的宗族,这是“亲亲”;进而“平章百姓”,治理好国家各族百姓;再进而“协和万邦”,使天下各国和谐相处,这就达到“仁民”了。
一句“协和万邦”表达了廖迟反对扩张战争的鲜明态度。
廖迟的父亲是已经过世的御史台侍御史廖刚,廖迟与其父一样崖岸高峻,不苟言笑,面容愈发严峻道:“夫子之王道,仁也,亲亲而泛爱众。”外邦之民也是民,以兵戈征伐不是仁道。
但是,他也不是完全反对霸道,“王道,正道也。王道是经,霸道是权。要守经而不囿于经,是为通权达变。故,权变机诈之术,也在王道之中,然非为王道之根本。王道中之霸道,当围三缺一,与人余地,方得善远。力行霸权者,未可见有善终也。”
廖迟认为,在“道”的层次上,王道是经,但有经也有权,故霸道要杂用。从“术”的层次上,王道是留人余地,霸道则是赶尽杀绝。而不给别人留余地,就是不给自己留余地,故而横行霸道者没有好下场——行霸权的国家亦是如此。
赵昚心里微微点头,觉得廖迟说得很中肯,没有偏帮哪一方。
卫希颜被廖迟批为“行霸权者”,却无不愉之色。这个时代是讲政治道德,讲政治家的道德修养,若是鄙薄地将之批为“迂腐”,那恰是在现代物欲社会中被利益主义、利己主义浸染了的自以为是者——自以为站在历史的高点,却不知心已污浊,被*统驭的心,一切出发点都带着利益的驱动,高明在哪里?
“王道者,尽精微而致广大。”
石鼓书院山长吕广问声音宏大,附议廖迟之论,并阐述自己的观点道:“致广大,修己安人,内圣外王也。然则,何以尽精微致广大?”
“其一哉,内其国而外诸夏。”*同风,九州共贯,齐其政,不变其俗。
“次二哉,内诸夏而外夷狄。”德洽四海,协和万邦,天朝藩贡,宾服远夷。
“其三哉,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天下太平,进之大同,民胞物与,天人合一。
“如上三全,则尽精微、致广大,知行合一,王道千载不殆也。”
胡宏、李侗、胡宪、王去非等人都点头。
永嘉书院山长许世原辩驳道:“《春秋》治升平,有*四,其一即奖诸夏能持霸权以制夷狄。霸道固然不及王道,但绝非为王道对立。霸道亦为道,非与苛政、暴。政相提并论。”
太学祭酒金安节接过他的话道:“何曰礼法?一则依礼制法,二则礼中有法。法中,又有刑法。王道可离礼法焉?”儒家认为礼为仁道,法为霸道,金安节这话即指王道中本就有霸道。“扶善惩恶是义刑,吊民伐罪是义战。兵戈固然不能妄兴,然推仁于万邦,戈止亦不可取。若外邦禽兽当道,暴。政为行,中国偃戈与禽兽谈仁,何如与虎豹相谋?”
谯定的学生、峨眉书院山长张行成道:“政有王道、霸道、苛政、暴。政之别。王道圣贤在位,以德为首,谓之君子之国。霸道豪杰为尊,以力假仁,谓之枭霸之邦。苛政小人逞志,利益至上,谓之物利之邦。暴。政盗贼当道,杀戮罪恶,谓之禽兽之邦。——如枭霸、物利二邦者,可以仁义教化之,唯禽兽之邦者,必以武讨之。如夏桀、商纣、秦亥、隋广,暴君当以戈止也。”
这两位都是肯定宋周两国兴兵讨伐实行暴。政的蛮夷之邦的举措。在他们看来,像吐蕃这种割据分裂如春秋时代的乱世,大宋兴兵统一,也就是孔子赞管仲所说的“如其仁”了。
不同的是:金安节认为这是王道之下的霸道,而张行成认为这是制止暴。政的王道。
胡宏立即辩驳道:
“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尧所以修此道而成尧之德,舜所以修此而成舜之德,自天地以先,羲黄以降,都是这一个道理,亘古今未尝有异。三代之所以为王道流行之时,乃因三代帝王心术最正,最能以道心治天下。古人论王、伯,以为王者兼有天下,伯者能率诸侯。此以位论,固是如此。然使其正天下,正诸侯,皆出於至公,而无一毫之私心,则虽在下位,何害其为王道。”
胡宏以诸侯作比,肯定起兵推翻暴。政是为王道,但必须是“出於至公,无一毫私心”,否则就是假仁而行霸道。他和其兄胡寅都不认为卫希颜是这样的“无一毫私心”者,所挑起的战争均是为利益而动——除了灭金战争不算,这是报国仇、雪国耻,《春秋》亦有法。
国子祭酒胡宪支持堂兄胡宏的论点,说道:“人主之心术,乃纲纪之所系。人主心术正,则天下万事无不正。然而纲纪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纲纪有所系而立。反之,假仁义以济私欲,即是霸道。”
胡宪强调帝王的道德,帝王心术正,则朝廷纲纪可立。帝王心术不正,即使坐在皇位上,就算颁布了仁政的策令也是出于维护其皇位的私心,而其本心不是出于仁爱百姓,故施政虽然利民,但行的仍是以私为心的霸道,而非以仁为心的王道。
胡宏、胡宪都是在强调帝王的“心”,也即施政的出发点,是真的出于对百姓的慈悯心,还是出于维护统治的目的?包括对外兴兵,是真的出于对外邦受苦百姓的慈悲怜悯,还是为了国家的土地扩张和更多的资源占有?如果是后者就很可怕,那会导致整个国家向着利益扩张的霸权道路行去,而朝廷政治道德的沦丧必会导致民众向利益看齐的道德沦丧——所谓上行下效也。
“善。”名可秀忽然开口道。
她的声音清越,如三月飞溅落石的寒泉,仅一字却格外的醒耳。
胡宪没想到名可秀会赞同他,惊愕下不由侧头望去。
胡宏、李侗、王去非、晃公武、吕广问等责斥对外战争的南北学者也都讶然望去。
台上霎然间静了一下。
暖阁内,赵昚瞥见卫希颜微微一笑,恰如天光云影入寒潭,漾开一池清冷。
便听名可秀清越如寒泉击石的声音道:“故言,为帝者不容易。”
这一句立时让赵昚凝神了。
“言帝者,必言帝王心术。心者为仁,术者为权谋。只有心没有术,则不可为明君,一则无辨人之明,则奸佞得志,二则无辩事之明,则朝令夕改,仁政不得延续。只有术没有心,则不可为仁君,无道德自律,则成昏君、暴君。要想成为仁德又贤明的帝王,心、术必得兼具,王霸必得杂用,二者不可或缺。”
名可秀道:“仁宗皇帝,有心而乏术,是以无用人之明,致伐夏之败,是以政令不得继,庆历新政失败。道宗皇帝,有术而无心,可力掌朝纲,却为私欲而用,于百姓无慈悯之心,故起宋江、方腊之乱。”
名可秀既肯定了胡宏、胡宪等人所论的王道“唯以心”论,也肯定了朱跸、金安节等人主张的王霸杂用,很是不偏不倚的态度。
吕祖谦低赞一声:“名山长果然公正啊。”并不因为卫国师是其爱侣就偏帮于她。
这时台上的稷下先生们都在无声中达成了一个诡异的默契,没有人在名可秀语气微顿的时候去抢辩——无论赞同还是反驳。这与卫希颜很有关系,毕竟学者们主要挞伐的就是她,反对和支持的学者都想听一听名可秀怎么辩议。
“《易经》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
名可秀首先以诸学之首的《易》为引,说道:“道,道义情理也。器,名物制度也。朝廷体制、刑法律令、治安捕役、国防军事、用之于物的科学与技,均为‘形而下者’之器。”
她论道:“治国治天下,无外分此二种。以器为治,则是政法之制。以道为治,则是道德为治。”
卫希颜心里比较,西方和现代中国的政治都偏于“器”──政法强制,其一“宽松式”的,就是民主法制,其二“紧张式”的,就是集权统治。而儒家为治时的中国则重于“道”──道德自觉,主要是倡导道德社会,帝王官僚百姓都要正心修身,形成道德自治,对无道德和破坏道德的以政刑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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