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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臣环伺 作者:御景天-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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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坐下,淡淡朝不远处端立台下的近臣孟和看了一眼。
孟和立刻恭敬地垂了垂首,转身向远处一干挎剑而立,等待多时的亲卫挥了个手势。
亲卫们得令,手中鞭子与长枪一阵挥打,几声呵斥,驱赶着衣裂发散一行数十人往高台下,大军阵前来。
他可以感觉到台下大军中有不再平静的异样气流在攒动,他解下腰间的长剑,轻轻地杵在脚边,讥诮扬了扬唇。
男女老少大大小小一行人,铁链锁着手脚,在亲兵们利落粗鲁的推搡下,踉踉跄跄被驱至台下。人群中有女子嘤嘤抽泣,忽然,一道童声尖锐的划在瑟瑟风中,和着那声哭喊,人群里腾起此起彼伏高亢的小孩哭叫声。
一个健壮的身躯挣脱亲兵的钳制,扒着他脚下高筑起辕台,扬起的脸孔血痕交错,呲目欲裂:“拓跋锋,你这个杂种!”
追上来的亲兵枪杆一下敲在那人颈间,抓起那人下巴,扬手两巴掌,强按着扭动的头颅朝他下跪。
那人却还在挣扎,撕扯着喉咙吼:“你这个杂种生下来就该丢出去喂狼,父王就是妇人之仁,念着那个女人,才容你这贱种活在世上!祸害我野旗族!拓跋锋,我化作厉鬼,也要叫你不得善终!”
他本来懒得理会,这时却忍不住嗤笑了出来,活着得时候他都没把人看在眼里,死了就更不在乎。
冷眼扫了那一干败寇,他转而俯视压压一片的大军。阵中隐隐骚动,已不复方才冷寂,燥乱的气氛似乎渐渐升腾。
他轻轻朝亲兵们挥了挥手。
亲兵几下拉开互扯在一处的男男女女,面对着大军,将人一字排开按于阵前,毫不犹豫,抽刀挥下。
数十颗头颅一下子飞了出去,一道道血柱喷涌飞溅。
对那些所谓血脉相连的族亲的处置,这从来是他不二的选择。
他看着横倒在地,身首分离的一条条死尸,血疾速蜿蜒染红泥沙。大军之中陡然喧嚣,他缓缓自王座上起,几步踱前,手中的剑缓缓杵在身前,“孤父王已薨,今日起,孤就是秦王,就是野旗王!”
没有什么能比数十颗人头当众落地更震慑人心,没有什么能比一瞬间尽斩王族之裔更彻底地摧毁某些妄念,永绝后患,让他一劳永逸。
他终于成王。
得到了该得到一切,但却丝毫没有欣喜。
那些他年少就开始追逐的东西,发誓一定要夺到手中的地位权力,到手了也不过如此。他不是不爱权势,世上有那个男人不爱权势?若是回过头再来一次,他照样冲锋陷阵,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争名夺势,照样会在父亲的灵堂上把那些所谓的兄弟子侄捆了,一个不留,斩于阵前。
他感觉不到欣喜,没有功成名就的激荡豪情,甚至掀不起一点涟漪,他想他的心或许早在多年的厮杀中冰凉。曾经有人在他心中埋下过一抹温文,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把它藏在了何处,也或者已经在无数的阴谋,尔虞我诈里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成王没几日,孟和劝说他自立,把西北十六州从大周版图上裂出去,北合鞑靼,建国称帝。
这个建议并不诱人,他就是不这么做也掌控着西北,坐拥半壁江山。裂不裂土,于他来说实质上并没有太大不同。也许从王到帝,一个称谓的改变于权谋政治是全然不一样的意义,只是,偏居西北,这个“帝”俯视的天下未免太狭小,未免太憋屈可笑。
他也不想在此时——诸侯蠢蠢欲动,天下燥乱的时候,给人围剿他的借口。
时局动荡,兵变似乎一触即发。大周的藩王手中多少掌着兵,燥乱之下人人蓄势观望,崩离的局面下,权衡千丝万缕,但只要一根细弦绷断,那便是瞬间广夏将倾,烽火四起。
在他为王位作最后的部署之时,京师的局面已然一团混乱,皇帝几个月前暴毙,留下一个无主的王朝,皇城里上演着比秦王府更精彩血腥的宫争大戏。
那本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趁乱挥军南下,让皇城陷落在他的铁骑之下。
也许一个人成了王,都会有一颗问鼎帝座的野心。皮肉之下血液沸腾叫嚣,像是永远无法满足一般的饥渴,那是作为男人生来的本能。
如果他不是初掌王权,人心待抚,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即便最终他可能兵败身死,死无葬身之地,也或者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依然如他此刻坐在这王座上,心沉如死潭,无喜无悲,他也要试一试苍生蝼蚁,脚踏天下的睥睨。
十几年厮杀磨砺,原来他只剩下一颗习惯征服的心。
他继位三个月后,京师的局势尘埃落定。
皇城一骑快马,带来宣他入京的诏书。看着那明黄锦帛,他忽然想到四个字,命中注定。
围绕至尊地位的一场混战,八王七死一傻,那个被囚禁十年,皇帝曾经的爱子被拥上帝座。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带着亲兵在外狩猎,传诏使臣递上诏书,他看到那个名字,蓦地一阵心悸。
那是他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新帝——萧纵。
那个名字曾经伴着他度过人生第一个险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味,却最终在他的成王之路上渐渐沉寂。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也许他真的像他的敌人所说,冷情冷血。
他看着诏书,竭力搜寻那些曾经的记忆。记忆犹在,但他却已不能再重温年少时的心境,那个温和的少年,只剩下一道淡淡的浅影,模糊的笑容。
他没有应诏上京。帐下将士折服于他对抗天威的强势和挑衅,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抗旨,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他留在信阳宫里的那块骨雕那个名字,对于少年来说,是否也如同那道温雅的身影残存在他的记忆中,历时久远而不复当初。
他不知道那些淡薄了的温情,能否阻止他已经冷硬如铁石的心,让他在帝座前止步,不再征服。
他也不知道如果他站在金殿之上,面对脱胎换骨的他,帝座上的那人是否还会认得。
有些事情,他真的不想去多想。
在他寝房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处暗阁,暗阁里是一方木盒。很多年前,他把一样东西藏在其中。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天要取出木盒,打开看看,再仔细放好收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去取那木盒。
转动床头一处不起眼的木雕摆设,墙壁缓缓开合,他取出雕工精湛的檀木椟,掀开盖子。
红绒布上摆着几块碎玉片,润白如脂。
拓跋越摔碎了这玉挂,他毁了拓跋越一只眼睛,如果不是侍卫来得及时,他会拧断他的脖子。
看着碎玉,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潜伏京师的暗线频频将皇城里的动向呈到他手中,天子的作为与传闻无异,平庸,弱势,毫无主张,纵容权臣,任人摆布,搭着其十年前攒下来的好色荒唐名声,活脱脱一个傀儡昏君。
只是,十四年前,年少孩童,就能一眼看破朝局,又怎么可能是昏聩之辈。
他忽然想起当初回到西北的第二年,他曾用尽手段送了批人入宫,不出两年,却死伤大半。那些他本来用作探听信阳宫消息的内线,一个个挡在少年前面,在一桩桩看似无意的杀戮中销声匿迹。
活在帝王家,聪慧而得帝宠,锋芒毕露,终究不是好事。
所以,在他得知信阳宫里那少年因为“封魂”在鬼门关走一朝,醒来心性大变,堕落荒唐,被皇帝囚禁深宫时,他当时似乎是着实松一口气的。
彼时危机四伏,少年自毁名声而自保,如今强臣环伺,登上帝座的那人又该如何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时隔半载,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上京。
大明殿上,他在帝座最近处抬眼仰望,记忆中那道模糊了的身影突然清晰。曾经青涩的面容已随着年月沉淀出一份冷淡雍容,浸入骨髓的温雅他无法抵挡,黑玉一般的双眼,亮如星辰。
十四年,很多事情已不复当初。
他已然手握重兵,称雄一方,不再是秦王府里被人操纵摆布无能为力的杂种王子。
他曾经以为年少时的恩情,他已经借由那些死去的线人一一还清,却在这一个刹那明了,有些东西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断得一干二净。
他瞥了一眼帝座,突然忆起一种滋味,如同很久以前,他在帝宫昏暗的一角,望着虚掩斑驳的殿门,看到一个少年推门而入。
——十四,我等你很久了。
当天晚上,在为他而设的皇宴上,他带着“封魂”和解药,一起藏于衣袖。
那曾经差点要了少年性命的剧毒,出自中宫皇后之手。皇后下毒的理由很多,其中一个因为他,因为当年的围护。
他把封魂溶于酒中,和酒喝下,等着毒发。
为少年曾经受过的痛感同身受,为十几年后的重逢靠近制造一个机会。
他想他不是鬼迷了心窍,就是疯了。
也许很多年前第一回有人朝他伸出手,让他尝过暖的滋味,就注定了很多年后他在大明殿上抬头仰望的一瞬,会动摇一颗冷硬如铁的心,会贸然生出一个念头,做他的权臣,为他披坚执锐,荡平天下,还他锦绣河山,千秋帝业。
第四十一章
秦王负手堵站在萧纵跟前,身形挺拔硬朗如山岩,扬着眉眼,常年戎马的体格本就魁伟高壮非寻常人能比,萧纵在他面前扎扎实实矮下去几乎一个头。两相对立,怎么看萧纵这厢气魄上矮了不止一截,加之片刻之前“尚武”堂里一场对战,西北战狼征战沙场的厮杀凌厉之气张扬外露,到此刻仍未尽敛,萧纵被笼在这一片腾腾嚣悍之下,呼吸本能有些不顺畅,他默然看着近在咫尺一脸锋锐的男人,想适才这个男人吐出口的,言简却意赅,同样锋锐的几句话,心下一阵堵闷发苦,眉峰不由蹙了起来。
“皇上怎么不说话?”
秦王精湛如斧凿的面容依旧不见一丝情绪,神色沉敛如水,顿了片刻,接着淡淡道:“皇上想要西北兵马入战局平乱,捏着臣的性命在手,臣没有不听命的道理,只需一道皇令便能如愿。”顿了顿,飞挑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琥珀瞳仁隐隐而动,掀起眸中一线薄光,“不过,二十万大军开拔入局,到底是尽心竭力还是只敷衍了事或者干脆趁乱搅局,沙场瞬息,不容有闪失,皇上是顾虑着这些隐患才来见臣的吧。”薄唇轻轻弯了弯,“皇上此行,是指望臣能心无旁骛全力以赴助你平定叛军。臣所料,可有偏颇,可足够细致?”
咫尺之内,萧纵迎着那双隐隐带笑,闪着芒刺薄光的淡色眼眸,没有说话。
被人看得太透,他无话可说。
“臣还是那句话,凭什么?”秦王一瞬不瞬紧盯着萧纵,语气却已不似片刻前咄咄逼人,他看着萧纵半晌,忽然俯身,唇几乎贴上了萧纵耳廓,“皇上凭什么要求臣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低醇的声音沉缓暗哑,和着一口湿热之气吹进耳中,萧纵正当思忖着自己艰难的处境,暗自发苦,突然被人欺身凑上来耳语,心下蓦地一个激灵,故作镇定侧身向后退了退。
几乎却在同时,秦王跟着他的后退,长靴前跨,不紧不慢,萧纵退了数步站定,面前还是欺挡着一堵铁墙似的身子,两人衣襟几乎贴靠一处,距离似乎更近了。
秦王微微挑着眼,目光始终没从萧纵面上移开,他逼人的气焰虽然收敛,但那副身姿形容,打小磨砺厮杀,彪猛嚣悍之气已融入骨血,不论何时看起来总有几分压人气魄。他看着萧纵,许久一言不发。
他在等着天子给他一个答复。
萧纵沉凝着面色,却始终没开口。
如此两相面对,又待了片刻,秦王大约是被萧纵的沉默彻底磨光了耐性,眉间皱起一道不快,越积越浓,唇角一扬,冷峭道,“皇上如果当真没有预备足够分量的条件,来换取臣一心一意替你拼命,”陡然冷硬的口气,挟着淡淡的火气,“那皇上就请回吧。”
“你想要朕给出怎样有分量的条件?”萧纵默然多时的脸忽而一凛,抬起眼,目光清冷,“秦王,你期待朕拿什么换你出兵平乱?”素来温雅雍容的面孔,凝起一抹冷色,萧纵直视着面前神色冷峻莫测的男人,“楚王兴兵,你功不可没。事到如今,你想要如何,不妨直说。再三逼着朕,看朕无计可施,很痛快么?”
一直到刚才,他在这个男人面前几乎一言未发,不是他不想说什么,而是真的无话可说。从他一脚踏进这厢房,面前的男人一脸咄咄逼人,先发制人,撂给他一袭锋锐之言,他便再清楚不过,这趟来,他或许说什么都是枉然,都是白费。
楚王谋反太快,出人意料,实在蹊跷。
他十分清楚姨丈谋逆的野心不会轻易放弃,只如此迅速举事,大概没几个人能料到。
当日他毫不犹豫把这个男人囚禁在这行馆里,是在放人走与不走之间他别无选择,也算是他拿捏西北军威慑诸侯有一个筹码,谁举反旗,都得顾及着他和西北军联势。楚王谨慎多虑,他刚刚把人囚住,没人挑唆不会如此冒进。
萧纵直视着秦王,神色冷凝。
这个男人受困牢笼,却对楚王起兵未卜先知,对外面局势了如指掌。
他早该清楚西北战狼不会束手甘当他的囚犯,更不会让自己身陷困境,毫无反手之力。
一个早就设下的局。他一早入局而不自知。
司马贤进京该是一如他曾经所虑,本就一场局中局。秦王不早不晚向他请辞离京,也并非偶然。他对楚王那个联势合力的建议拒之不理,更被人所料。他挟持秦王威吓西北威吓异姓王侯,西北军受制,诸侯倍感压力,这一步,利弊双刃,却也根本在人算计之中。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有人对他了如指掌,对楚王了如指掌,布局造就现下制衡崩离之势。
他扬言他一定有求于他。
眼下,他无话可说。
“秦王,你煞费苦心,不惜把自己也计算在局中,楚王如你所愿,反了。朕危机四伏,你等得就是这一刻吧。”萧纵声音低哑,口气掩不住阵阵冷然,顿了片刻,接着道,“你费尽心机布此一局,朕只怕开不出让你满意的条件。想如何,你直说吧。”
秦王绷身站在原地,看着萧纵踱开,薄薄的火气早已化作一脸暗沉,精湛的面孔越发冷硬,眉眼之间尽是浓厚郁气。
“你!”
许久,喉咙深处挤出个字眼。
萧纵侧转过身,从秦王身前踱开,微蹙的眉间凝着坚决,却也一刹那间掩不住一抹疲倦。
若当真没有余地回旋,他……只剩一条路——冒险走下策,押着这个男人上阵,走一步看一步。
他已经不是信阳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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