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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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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是京城本地人,地道的胡同串子。秋嫂是他一个表姨,二十年前嫁了个老外,最近老公死了,回来养老,正好介绍过来帮忙。什么古代文学诗歌都懂一点,西语说得呱呱叫,这院子她喜欢得不得了,我给她白住,她给我白干。”
见方思慎不怎么动筷子,催道:“吃啊。这鱼挺好吃的,尝尝?”说着,一眨不眨盯着他。
再不吃,恐怕下一刻就会直接夹到碗里,甚至送到嘴边来。
方思慎打迭精神,认真吃饭。心思放到吃饭上,立刻觉出食物的精美之处来。
“厨子是单请的,据说祖上是宫里的御厨,牛气哄哄,两个鼻孔朝天,价钱就别提了,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见着人。我爸跟洪大——洪大是三叔公家的长孙,这一辈他排老大,替我爸看着京里的生意,起先他俩谁都懒得搭理我,钱都是我从二姐那里讨来的。尤其是洪大,成天盘算着撺掇我爸把我弄回河津去,好叫他自个儿在京里作威作福。后来我把他们拉到这儿,不是这屋子,前头的大厅,请了几个小模特扮宫女,把他俩当皇帝招呼,吃了一顿御膳。哈哈,我爸还算扛得住,洪大当场就喝高了……”
方思慎来吃这顿饭,并不是为了听洪氏家族的八卦。于是打断对方:“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洪鑫垚满脸无辜惊讶:“为什么?”
“毕竟这是你家里的生意……”
洪鑫垚筷子一放:“你敢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搞定我爸那个老顽固,还有洪大那只狐狸,多不容易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
洪鑫垚垮下肩膀,半趴在桌上,一副可怜相:“是,是我自己乐意,是我家里的生意,难道你连听听都不愿意?我除了跟你说,还能跟谁说?发邮件打电话十万八千里跟洋鬼子说去?我有病呢是吧?”
方思慎没话了:“那,你接着说吧。”
“哼!少爷我还不稀罕说了。”洪鑫垚气哼哼的,把一块牛腱子肉在腮帮子里嚼得稀烂。
方思慎情绪再不高,也还是笑了笑。然后道:“我的意思是,这些话,传出去到底不好。”
洪鑫垚立刻反问:“传出去?你传出去还是我传出去?我要连你都信不着,还能相信谁?”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他这番话来。呆了一呆,才道:“你别这么说。你有父母姐妹,他们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洪鑫垚摇头,低声嘟囔:“不一样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怎么能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
见书呆子好像准备开口说什么,洪鑫垚哈哈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洪大那厮宰了老子一顿御膳,怎么也得叫他出点儿血。碰巧梁子跟我说在书店里看见你写的书了,他还买了一本。我立马给洪大传达老头子最新指示:建设企业文化。叫他把出版社剩下的统统买回来了,全公司人手一本。哈哈,怎么样?谢谢我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不愿意读的人拿着就是一堆废纸,愿意读的想买也买不到了。”
洪大少得意反驳:“我哪有那么不长脑子?在公司里搞了个知识竞赛,头奖现金一万块,税后。听说就连扫厕所的大妈都要了一本,从头背到尾,哈哈……”
方思慎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招,最后道:“别仗着有钱有势,动不动乱来一气。”
“有钱有势又不是我的错!”
“别故意曲解我的话。”
“我几时乱来了?一个主意想八遍!老子什么时候费过这脑筋,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洪鑫垚支着下巴:“你就别再训我了。二姐要结婚了,我这趟回去至少待一个月,京里没人盯着,万一洪大背后捣鬼怎么办?二姐一结婚,我也拿不准我爸还让不让她管矿上的事,以后找谁当靠山赖钱啊……”
家族八卦越说越深,方思慎唯有默默倾听的份儿。若没有洪鑫垚,这条胡同早已化作废墟,继而在废墟上立起高楼大厦。无论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眼前的少年尽了最大的努力,博取了一个现实情境下可能最好的结果。
洪鑫垚说得郁闷,几分刻意夸张,装模作样;几分真相实情,烦恼担忧。
三个姐姐中,大姐洪玉梅年龄相隔太远,加上当初洪要革连生三个闺女,以为命中无子,早早替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开枝散叶,姐弟之间自然不甚亲密。三姐洪玉莲大他五岁,开放泼辣,高中没毕业就闹着要出国,如今在外头乐不思蜀。姐弟关系虽然不错,却一年到头见不上面。唯有二姐洪玉兰,幼时父母忙碌,相当于半个母亲,亲厚非比寻常。而对洪要革来说,儿子没成人之前,能干的二女儿就是左臂右膀,门庭梁柱。
“二姐夫家远得很,对了,就是青丘白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吗?什么时候咱们上那儿玩吧?你说我二姐要跟她老公去那么远,以后我爸揍我,找谁替我挡着呐。”
方思慎笑:“你现在这么厉害,你爸怎么可能还打你。”
“切,你不知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快八十了还抡起锄头揍我爸呢!”提起父亲,忽然想起考试的事,“对了,我这回考得咋样?”
“别的我不知道,音韵训诂还不错,上七十了。乙等。”
“才七十啊?我还以为能上八十,好歹也拿一回甲等呢。”洪鑫垚有些失望,旋即泄气道,“七十就七十吧。反正考成啥样都招人碎嘴,只要不补考就行。”
方思慎道:“人不是为了别人说什么活着。”顿了顿,“我看你上课也没记过笔记,答案倒背得挺全。”
洪鑫垚一口菜噎在嗓子里:“咳!咳!你上课看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方思慎被他完全抓错重点的反应弄得有点儿窘,纠正方向:“从你卷面能看出来,基本死记硬背,真正理解了的不多。”
“那又怎么样?老子不行贿不作弊,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你不服气?”
“没有。我只是在反思考试方式。可是如果增加平时作业所占比重,其实是变相地增加了作弊的可能性,反倒不如闭卷考试来得公平。” 微微叹气,“没有自觉自律意识,外在的监督作用终究有限。”
洪大少有些烦躁:“我说你这是何必……”
挠头,笑了:“不想看死记硬背,你就多留点儿平时作业吧。我肯定背熟了问明白了再抄给你。”
方思慎想起他那句“坦诚给你看”,无语。
洪鑫垚见他不说话,陪着小心道:“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反正你的课我肯定不马虎,不懂的地方多问你几次就是了,对吧?”
方思慎指指门外:“你有你所长,本不该来学这个。”
“那我不是喜欢你,”改口,“喜欢国学嘛!没人规定喜欢就一定要成专家对不对?你要让我念别的,也一样对付。反正最后都是回家混,大学里混什么不是混?”
方思慎望着他,正色道:“洪歆尧,喜欢我这种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洪大少摁住桌子:“凭什么?”
方思慎低头,盯着桌面上的螺钿花纹。好半天,才慢慢道:“认识这么久,算是一场缘分。事到如今,我很难与你翻脸成仇,也不可能视同陌路,但更不可能给你正面回应。想来想去,最多留几分君子之交,相逢见面有点余地。你不过十九岁,家里又是这样的状况,我听说,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洪鑫垚炸了,低吼:“叫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方思慎抬起脑袋,脸上一片平和:“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说实话。”
洪大少想起初中时候跟人抢校花,领着一帮混混打群架差点搞出人命,张张嘴,扭过头去。
方思慎看他表情,淡淡笑了笑:“我想也是。”
洪大少顿时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你大学毕业以后,必定要回去继承家业。身为单传独子,立业成家,理所当然。你我之间,不过偶然一段交集罢了。我喜欢简单安静的生活,请你体谅,好不好?”
洪鑫垚费尽心思,做足准备,设了这一局来博书呆子欢心,却不料三言两语,被他剔得支离破碎,偏偏一句辩驳也说不出来。那些胡搅蛮缠花言巧语放泼耍赖,对上书呆子平静到有些倦怠和伤感的目光,顷刻化为乌有。
“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不可以吗?别说你不喜欢我,那是两码事。你就说我能不能喜欢你?”
方思慎艰难地回复:“不是这样的。语言伴随着行动,行动推动着关系,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你所说的喜欢,你打算怎么体现?然后呢?又要怎么继续?你喜欢我什么?也许很快就发现,所思所求与所见所闻有如天壤之隔,所谓人心如覆水……”
“别跟我拽文!”洪鑫垚捶桌。
方思慎住口。
“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上我。你心里说不定恨我恨得要死,可惜软惯了,撂不下狠话,对不对?我喜欢你什么?老子他妈要是知道就好了!先头是一看见你就烦,后来一看不见就烦。喜欢不喜欢,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我老早就知道,你不一样,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声音越来越轻:“方思慎,我喜欢你,半夜想起你就觉得又高兴又难过。你别跟我提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女人,看见钱就扑上来,不给钱立马劈腿,还要装假清高,又当婊子又起牌楼。我只是需要应酬她们,跟别的应酬一样,说了你也不懂……”
冷着脸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君子之交是吧?没问题。我倒要跟你学学,君子怎么个交法。至于我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哼,管天管地,谁也管不着老子要喜欢谁!”
方思慎望着他一脸蛮不讲理,无奈地想,在这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世界里,眼前这位,还真是清清楚楚一朵乌云,明明白白一粒粗砂。

第〇五〇章

洪要革嫁女,第二次远比第一次来得低调。
当年给长女招婿,他还只是租了几个矿坑的小老板,手里刚有点钱,又没有儿子,大操大办,在村里连摆三天流水席。最后一天吃剩的鸡鸭鱼肉烟酒糖果,各家包回去还接着吃了好些日子,扔了不要的十好几框。河津地界大小乞丐,提起这场盛筵便津津乐道,至今念念不忘。
这回二女儿出嫁,坊间却只有传闻。洪二小姐芳龄不浅,此类传闻已经传了多年,一般人也分不出真假。
男方来接亲的是一架军机。河津乃能源重地,有个级别相当高的军用机场。洪家又包了一架小型客机,装载陪嫁物品和送亲的上宾。一家人里边,除了新娘子,就数小舅子洪鑫垚跟新姑爷最熟,义不容辞,自当全程陪同到底。
问题是三姐洪玉莲因为二姐的婚事,千里迢迢从花旗国赶了回来。她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洋鬼子。打他俩进门起,洪要革的眉头就时不时紧一下。更糟糕的是,这一个跟之前发回家照片里那一个,居然不是同一人。虽说老外不好认,但一个白一个棕,一个黄毛一个红毛,变化未免太醒目了些。若非喜事当前,时值非常,洪要革说不定抄起笤帚直接打了出去。
洪玉莲一回来就被拖去帮忙整理嫁妆,洪鑫垚没法,只好把不知道排名第几的预备三姐夫捎上。红毛鬼子洋名叫Lewis,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对不起”,洪大少信心大增,翻出闲置已久的电子词典,配合着丰富的肢体语言,交流无碍,赢得了全家人,包括正牌姐夫的无限赞叹。只是每当红毛鬼子好奇心过强,问出完全超越他语言能力的问题时,就会暗暗遗憾:早知道把书呆子拉来喝喜酒好了。顺便又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止不住有些感伤。反衬着女人们的热闹忙乱,越发显得洪四少淡定沉着,可堪大任。
临出发前一晚,洪玉兰把弟弟叫到自己房里,塞给他一个小盒子。
“弟啊,这个你替姐拿着,路上收好了,该用的时候我找你要。”
晋州婚俗规矩多,因为男方隔得远,许多环节简化从权,仍然处处讲究忌讳。
洪鑫垚把玩着小盒子:“能看吗?”
洪玉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你要看就看呗。”
洪鑫垚便兴致勃勃打开来看,原来是条皮带。他知道本地结婚有女方送男方裤带的规矩,无非隐喻拴牢身边,脱衣解带之类。
洪鑫垚哈哈笑,拨弄着包装:“二姐,我看看你弄了条什么神通广大的宝带拴住姐夫哈……”
盒子内侧有个刺绣LOGO,顶级奢华品牌。透过包装膜,隐约看得见铂金的皮带头和镶嵌的一圈钻石,中间那颗差不多指甲盖大小。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姐,他们家拿来多少彩礼啊?咱家亏大发了!不过这嫁妆可给你长脸,看姐夫敢不敢欺负你,他要欺负你,你就拿这个抽他,这一鞭子下去,啧啧,还不抽得他满脸坑……”
洪玉兰啐他一口:“以为你念了大学成人样了呢,还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姐弟俩笑闹一阵,洪鑫垚问:“嫁妆不都是三姐看着吗?干嘛让我拿,麻烦。”
“那些加起来也顶不上这一样值钱,我怕你三姐多想,能省点事儿就省点事儿吧。”
“那你就不怕我多想?”
洪玉兰一巴掌扇他头顶上:“你多想?你个小崽子,老娘把你从光蛋儿看到出毛茬,你敢跟老娘多想?”
洪大少无语了。他这几年在京城装惯了斯文逼,乍然面对二姐的彪悍言论,竟颇有些招架不住。
“二姐,你不会跟姐夫也这么说话吧?”
洪家不是念书的种,洪玉兰从小帮衬持家,拖拖拉拉读到初中毕业,就再没有进过学堂。后来生意场上行走怕不好看,暗里弄了个经贸学院专科文凭应付。
“我跟他能这么说话吗,又不是跟你。”
洪鑫垚把手里的皮带盒子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问:“姐,你喜欢姐夫不?”
洪玉兰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杜焕新长得虽然一般,架势倒挺有气派。跟人说话笑脸不少,脾气应该比我好。咱爸跟他爸是老战友,说是打爷爷那一辈儿就有交情,知根知底,双方都放心。”
洪鑫垚不死心:“那就是喜欢啰?”
“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万一,万一你嫁给他以后,觉得不喜欢,怎么办?”
洪玉兰白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自己却被触动了心事,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你也知道,两家早就商量好了,这趟过去办酒,过完年他陪我回门,以后两边安家,或者我过去,或者他过来 ,就当多了门亲戚走动,互相照应着,也没什么不好……”
原本得知二姐婚后一切照旧,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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