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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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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第一个念头是替那些隋唐写本和宋版书叫屈,不由得皱皱眉:“是古籍展。”
“古籍展是吧,”单凭读音,洪鑫垚拿不准“GUJI”是什么东西,只好接道,“我对这个最有兴趣了,您就带我去吧,走吧走吧……”死乞白赖粘着方思慎往外走。那几个男生都没说话也没动作,就这么目送他二人走出包围圈。快到胡同口,梁若谷冷不丁在后面喊:“老师再见!”
方思慎一惊,回头:“啊,再见!”
师生二人一路无言。方思慎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懒得和洪鑫垚搭腔。对于这群十几岁少年的行事方式,心中也有些厌恶。进了文献馆,找到古籍展览大厅,把洪大少爷彻底晾在一边,自顾欣赏去了。
洪鑫垚不敢这么快出去,怕周忻诚那伙人等在外边堵自己。看见大厅角落里放着多媒体机,便上去鼓捣打发时间。本以为能看个视频打个游戏,点了半天才发现全是展品详细说明,一页文字里起码多半不认得,气闷无比。四下里望望,玻璃柜中摆满旧纸片和线装书,看的人并不多,一个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整个大厅静得连吸气声都清晰无比。
实在无聊,只好看人玩。没有美女,也没有长相怪异特别的人,很自然地便去看唯一认识的那个。
方思慎低着头,眼镜往下滑,索性摘下来放书包里。
洪鑫垚心想:“咦,原来方书呆戴眼镜装蛋。”
从头看到脚,没一件新样行头,心想:“书呆子真穷。”
方思慎欣赏完一列展柜转回来,洪鑫垚留意到他书包上的刺绣LOGO,居然是国际名牌,心想:“式样太旧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
站得脚脖子有点酸,直接就往地上坐,继续研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看他身上校服,道:“同学,厅外有休息处,请不要坐在地上。”
洪鑫垚悻悻起身,方思慎正好走到这边,瞅见他的狼狈样,道:“既然来了,看看吧。”也不等他答话,转身又瞧起了第二列。
洪鑫垚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以为方思慎会给讲解,谁知他竟像彻底忘了自己存在似的,魂都被那些玻璃柜子里的烂纸片勾走了。憋了许久,想出声说点什么,四周宁静的氛围竟似越来越沉重,压得他不知如何开口。忽然瞥见一本巴掌大的蓝皮线装书,不禁好奇问道:“怎么古时候就有这么小的书?”
“有的。口袋书古已有之,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方思慎刚说到这,身后有人插话:“是不是科举考试作弊用?”洪鑫垚与他同时回头,大吃一惊,后面冒出来的竟是梁若谷。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梁若谷并不理他,只对方思慎道:“我听方老师说才知道有这个展览,跟您一起看最合适了。”
方思慎却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科举作弊小抄当然不乏口袋本,不过这个倒不是……”
洪鑫垚暗地咬牙跟在后头。本来想着耗一会儿便悄悄出去看看情况,现在却不敢轻举妄动了。梁若谷明摆着是进来探看虚实的,周忻诚多半领着他的狗腿打手在外头等自己呢!眼下这方书呆就是救命稻草,非紧紧抓住不可。
原来洪大少在老家河津作威作福惯了,初到京城地界,颇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加上乍离父母,甫获自由,家中老头子的叮嘱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在学校不知收敛,终于踢中铁板,得罪了传说中的内政部某司长官之子周衙内。
今天梁若谷替周忻诚传话,洪鑫垚本是识场面懂进退的主儿,就想着借机和解。哪知对方完全没把这位先富起来的暴发户家二世祖放在眼里,一心要修理出气。洪大少练过几下散手,等闲三两人倒也不惧,奈何周衙内有备而来,带着专门打手,洪鑫垚又不敢真正下狠手得罪他,只得先躲过去再说。
熬啊熬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一欣赏就是四个小时。前面那俩看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直到工作人员下班催人还舍不得离开。可怜洪大少小腿发直脚跟生疼,几乎一瘸一拐爬出中央国史文献馆的大门。
“方老师怎么回去?”梁若谷问。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你怎么回去?”
“我坐地铁,这儿离承天门站近。”
方思慎又问洪鑫垚:“你呢?”
洪鑫垚要避开梁若谷,便说:“我坐公交。”
“正好,我也坐公交,一起走吧。”
梁若谷盯着方思慎看了看,忽道:“原来方老师不戴眼镜。”说声再见,走了。
方思慎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听他说“再见”了,竟没由来觉得有点儿冷。
走到公车站,问洪鑫垚:“你坐哪趟车?”
不料洪鑫垚却反问他:“你呢?”
“我其实坐地铁。看你好像不太熟悉,所以……”
洪鑫垚沉默片刻,问:“你怕他们跟踪我?”
“嗯,毕竟……”
洪鑫垚突然抬手拦下一辆出租:“我打车回去。”
坐进车里的瞬间,想起什么,又钻出来,呲牙:“方老师,薛仁贵也是河津人。”说完这句,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第〇〇七章

方思慎着急打听新导师的信息,却不好意思也不方便主动上门找高诚实,毕竟,跟他同屋的还有一个寇建宗。再说真追究起来,二人并谈不上深交。一个口头承诺而已,不能随便当真,这个道理方思慎还是懂的。所以当一星期后,乌有生再次携泡面夜访,细细聊起有关华鼎松教授的八卦流言,方思慎心里大为感动,立时把他当作了值得一交的真朋友。
“这个华大鼎,据说在‘第二次大改造’中死了老婆,‘第三次大改造’又死了儿子,脾气相当古怪。前些年风头最盛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做‘老虎鱼’。知道‘老虎鱼’是什么不?”
方思慎林区长大,认得的水产屈指可数,乖乖摇头。
“有人说是‘鬼鲉’,毒性非常大,厉害的时候能毒死人。也有人说是‘刺豚’,这玩意儿更阴,不但有毒,还浑身是刺,平时看不出来,一旦遇到攻击,满身的刺都支楞起来,跟个仙人球似的,叫人吃进去还得吐出来。”高诚实说得兴起,一时忘了初衷,讲起生物来。
方思慎也听得有趣:“还有这种鱼啊?师兄怎么知道的?”
“啊,楼上413的郝奕认识不?”
“不熟。”
“他就是华大鼎的博士,共和52年就招进来了,因为华大鼎常年疗养,论文答辩的事一拖再拖,如今还没毕业呢。这老虎鱼的典故,就是他讲的。听说他也是,”高诚实顿了顿,才接着道,“听说他也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被硬派给华大鼎的,惹得华大鼎很不满,故意这么跟院里过不去。”
“啊!”方思慎联系自身,大为忧虑,“那我……”
高诚实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其实博士毕业年限,从来没有明确规定。就算真的拖太久,一纸延期申请也可以搞定。华大鼎年年要求院里给郝奕安排答辩,偏生他专爱请外地知名教授,不但害得院办要忙一大堆手续,还把本院学术委员会晾在一边。真正事到临头,他老人家便突然病情恶化,无法理事,让这帮人白忙活一场,连带自己学生也被耍,真是池鱼之殃。”
高诚实边说边笑:“不过他对学生倒从不抠门,郝奕替他上本科生大课,课时费全部落腰包,老头子一分不要。虽然没毕业,却好比端了个铁饭碗。我看,现在郝博士也淡定了,食髓知味,巴不得再拖几年呢!”
方思慎目瞪口呆,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当导师的教授,不由问道:“那别的人——就是那些他请的外地知名教授,也肯陪着这么胡闹?”
“不过两个电话的事,一个电话请人家来,一个电话请人家不要来。也真是邪了门了,那些人还就一个个肯给华大鼎面子,随他吆喝来吆喝去。”
“既然这样,院里怎么……”方思慎的意思,国学院居然折腾不怕,还把自己派给这位老虎鱼教授。
“咳,”高诚实总结,“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死猪不怕开水烫嘛!”
临走,给了方思慎一个地址,笑:“郝奕说华大鼎从不用手机,只要出来小白楼的门牌号。不过据他讲令师对弟子实行‘应召临幸制’,有事等他找你,你找他是找不着的。你郝师兄认为令师恐怕至今还不知道多了你这么一个弟子,他若有机会应召将替你转达问候。我要向他引见你,他说没有师尊首肯,不敢私自见面,叫你先耐心等着。”哈哈一笑,“依我看,这老小子铁定是怕你分走油水,抢他饭碗呢。”
第二天,方思慎照着高诚实给的地址往小白楼探看,找到华鼎松家,果然阖门闭户,寂静无人。试着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此等情景早有预料,也算尽了人事。转身往回走,一边溜达一边欣赏各家院子里的花草。
小白楼乃专家楼,住的不是名望尊隆的元老学者,就是拥有高级职称的新晋教授。每一栋白色西式二层小洋楼住四家,各自独门独院,独立进出。有的院子花木葱茏,有的则菜蔬茂盛,一排排葱蒜韭菜碧绿可爱,竟也不输于菊叶兰草。哪一个都比华鼎松杂草丛生的院子好看。
校园里种菜新鲜少见,方思慎看着看着,灵光闪过,突然想到其实自己也可以在宿舍里种两盆,以补贴伙食。一位老婆婆出来晾衣服,他便跟人家讨了一小撮葱籽,几瓣蒜头。老婆婆非常高兴地传授了一番种植要领,从墙角杂物堆里翻出两个闲置的豁口花盆,又顺手摘了个大红石榴送给他。
渐近年底,方思慎的生活也步入一个宁静祥和的新境界。
宿舍里暖气供应充足,犹如三月阳春,小葱大蒜长势喜人,随掐随有,实乃泡面佐餐之最佳配料。有一天妹妹胡以心来请客,顺便取走哥哥的分期还款,看见两盆蔬菜,大呼可爱,还拍了几张特写。
自从方家葱蒜初长成,先是走廊尽头的高诚实来帮着掐,后来楼上的郝奕也隔三岔五来掐。
高诚实偶见胡以心,惊鸿一瞥,以为天人,央求师弟穿针引线。以他二人此刻交情,实属顺水推舟锦上添花。无奈方思慎长叹一声:“子虚兄,实话告诉你,我这个妹妹,曾立誓不嫁文科男,她心志坚定,巾帼不让须眉,阁下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免荒废青春。”
高诚实未开恋先失恋,临走揪去一大把葱尖蒜叶。
郝奕头一回跟着高诚实上门讨要配料,捎来师尊指示:“春节从疗养院回家过年的时候再说。”此后再没有进一步消息。
方思慎也不着急,每天悠哉游哉,照着自己的步调过日子。高诚实介绍他给一家国学网站投稿,于是取了个笔名叫做“十口真心”,就把备课之余有关《太史公书》的某些心得体会写成随笔发给对方,居然大受追捧。方思慎写东西下笔精当老练,犀利泼辣,跟他说话行事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时专业网站方兴未艾,稿件供不应求,稿酬虽然比不得一线期刊,也不算太低。
国一高的选修课也进展顺利。最令人欣慰的现象是,洪鑫垚洪大少爷自从那次参观文献馆之后,大概自觉欠了方老师的人情,再没有缺过席。虽然挺不住了还是会睡上半节课,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洪大少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弄懂方老师在讲什么。他一直没有申报专题,独立完成明显不具备现实性,方思慎便让他自己找个小组加入。等了两周没结果,只好亲自出面。
班里唯独史同是一个人单干,有一天课间,方思慎便和他商量:“洪鑫垚同学跟你合作,你当组长,好不好?”
史同不做声。
方思慎认为史同如此反应十分之情有可原。但身为老师,理当有教无类,而且洪鑫垚最近的表现大有改观,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应该也不至于拖后腿。中学生做研究,还是全体参与的属于某项运动的研究,能看完几篇原始文献,写出点读后感来,就算功德圆满。这是方思慎思考几个月,又特地翻阅了若干教育刊物得出的结论。
“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力量大,你考虑考虑,不勉强,行吗?”被老师用这样平等和善的商量语气问话,史同有点犹豫。
“史同,你到底哪一点觉得勉强,说出来让我也听听看。”洪鑫垚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旁边,半个屁股坐在课桌上,一根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即使这样,也跟站着的史同一般高矮。
“不,不勉强。”史同明显欺软怕硬,开口就背叛了自己。
“太好了!”洪鑫垚一拍桌子,伸出胳膊勾住他肩膀,“那咱俩以后就是搭档了,快让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题目?”
“喏,就是这个。”
“大夏宫刑——监——”
史同小声纠正:“那个字读làn。”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
洪鑫垚摸摸脑袋:“就是‘滥’嘛!我说它怎么这么像‘滥’!滥——”后面的“觞”字连见都没见过。恼羞成怒,一把将手里的纸塞回给史同:“你这什么烂题目!”
“金土,又在这欺压良民呢?”梁若谷晃过来,从史同手里抽走了那张提纲。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嗬,好题目啊。”
洪鑫垚看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新外号,不耻下问:“梁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宫刑嘛,就是那个,那个……知不知道?”
“什么那个那个的,大声点!”
梁若谷侧头看看一旁的方思慎,意思是老师在场,不方便直说。方思慎很识趣地转身,道貌岸然走回讲台。就见梁若谷一脸诡异笑容,洪鑫垚勾着史同的脖子不放,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叽叽咕咕讲了几句,猛地爆出一阵大笑,倒好像自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似的,过去种种恩怨那都是旁观者的幻觉。
毫无疑问,方思慎方老师就处在已成浮云的幻觉中,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文献馆事件后接连两个星期选修课上,方思慎都暗中留意洪鑫垚和梁若谷的动静,打算发现什么异样便通知妹妹,请校方出面。他也是十几岁过来的,少年打架这种事,司空见惯,可大可小。只不过多年学府生涯,从观念到实践都渐渐摒除了暴力因素,加上身份立场转变,考虑问题时很自然地把安全放在首位。
到第三个星期六的早上,方思慎忽然看见洪梁二人并肩走进教室,有说有笑,惊得眼镜差点跌到地上。又观察两周,有一回中午下课,在校门口望见洪鑫垚与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离开,除了梁若谷,还有当初在胡同里包围他的另外几个,惊讶之余,只得以“不打不成交”解释。无论如何,矛盾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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