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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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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向西行了不过十余步,李成器忽听得远远似有马蹄声,他撩开帘子,只觉娟娟秋风刚猛如拳,迎面砸得他险些晕过去,薛崇简与武灵兰两人一骑,缓缓行到了家门口。

李成器死死攀着车窗,他看见薛崇简翻身下马,然后将武灵兰从马上抱了下来,武灵兰的身子如兰花般,无限温存地依偎在薛崇简的胸怀上。

他们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不知是不是幻觉,他还是可以看到三百多个日夜来,萦绕在他梦中的熟悉笑容。可是他的马车在走,他身不由己地离花奴越来越远,那笑容如沉入水中一般,被顽皮的涟漪揉碎成不可捉摸的浮光掠影。他急得只想喊一声,让车停下,让他再将此生的留恋看清楚些。他的心跳声太大,将飒飒风声,嘚嘚马蹄都盖住了,那心跳将一个声音生生顶破了心脏,血淋淋堵在了喉咙口:花奴,花奴。他脑海中不断回响这样的咒语,现在叫一声,还来得及,还能唤得花奴回头一顾。

高力士见李成器攀在窗棂上的手指挣得雪白,面上肤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生怕这亲王如去年一般,一口血就要喷出来了,低声哂笑道:“人回来了,殿下要去见见么?”
李成器浑身一激灵,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缓缓瘫软回车内,他来见花奴,现在见到了,他告诉自己,花奴夫妻和睦,正是他最期盼看到的,可是为什么他心中还是痛得如此厉害,让他恨不能伸手进胸膛,将那颗跳动不已的心脏捏碎。他颤抖着手从发髻中摸索出那根簪子,狠狠刺向手臂,木簪虽不及金银锋锐,可是经不住他这般用力,仍是深入血肉。臂上的钻心刺痛终于让另一处的痛楚稍稍得到发泄,他也积攒起一点力气,低声道:“继续走,不要停。”他望着车内虚空的黑暗,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一年前他缺席了花奴的离别,今日花奴便缺席了他的重逢,或者这就是参商,是他种下的因,那苦果自然也该由他独自吞咽。

薛崇简抱着武灵兰吩咐施淳:“娘子不大舒服,快请大夫。”他忽然觉得身后似有一道执着的目光追随着自己,一回头间看见巷口的车马,问道:“那是什么人。”施淳闷声道:“不知道,好像是刺史府上的。”此处离刺史官署不远,薛崇简忧心武灵兰,“哦”得一声,便快步进了府门。
 

作者有话要说:李峤一生唯一一首七言长诗,李三郎在离开长安准备西逃之时,教坊犹奏别离歌,唱得就是这支曲子,当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三郎终于被虐哭了。




95

95、九十四、即今惟见青松在(上) 。。。 
 
 
高力士念着皇帝心急,先派人快马回去禀报,又嫌马车不及马匹快捷,离了蒲州就让李成器同他们一道骑马,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过了潼关。原来关中已淅淅沥沥下了几日雨,众人皆未带遮雨之物,虽是秋雨不甚迅疾,这一路跑来也淋得通透。且是潼关内多山路,马蹄艰难在满地泥泞中前行,不时打滑,泥浆溅得众人衣袍污秽不堪。高力士又冷又急,同几个内侍不住埋怨老天。

李成器一路上未曾与众人搭话,对一干内侍的指桑骂槐充耳不闻。他三日来皆在马上度过,精神体力都疲乏到了极处,似乎连抬手擦一把眼中水雾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心无旁骛地用冻僵的双手控着马缰,以防自己在眩晕中摔下马去。除了这专心在泥水中跋涉,他确实不敢再想旁的事,从蒲州的别驾府门前经过,他的魂魄似已从躯壳里抽离,只剩一副行尸走肉,被人摆布着在这泥淖中挣扎。

此时方是仲秋,还未到萧瑟草木摇落之时。冷雨其零,山色被濛濛水雾染得黯淡无光,与春雨里的青润可爱截然不同。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果然秋日最不宜远行,这绵绵细雨侵寒入骨,将从前种种温暖、欢愉、团聚都翻到眼前,面对着一片寒云衰草,更觉无力负担这一路上的孤寂。原来愁字,也不过是离人心中的秋意罢了。

这么一步三滑地挨进关内,进入新丰县'1'内已到了傍晚时分,一个内侍撑着伞在城门处等待,见到高力士忙叩首道:“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宅家算着时辰,自申时起就在驿馆内等候了。”忙又将自己的伞递上去,高力士骂道:“我都这个模样了,打伞有用么!潼关一下雨就不是人走的道,我们竟是泥里爬出来的。还不快引路!”

那内侍见高力士不要伞,自己也不敢再用,忙翻身上马。总算城内道路修得齐整,众人憋了半日的火气,此时频频挥鞭,马匹撒开四蹄尽力奔驰,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到新丰县驿馆门外。几个内侍将高力士和李成器扶下马,道:“宅家请殿下入觐。”李成器两腿早无知觉,被人扶着进入院中,新丰乃西入长安毕竟经之途,时常迎劳西来东去的官员,驿馆修得高门深院甚是宽敞。他穿过两层外院,见前厅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中皇帝盘膝坐在榻上看书,果然像是等候多时。

李成器并不知皇帝为何不在骊山上见他,却要亲自赶到此处,他也不愿多想,立在门外稍稍喘息了一阵,抬臂轻轻推开搀扶的内侍,忍着腿上酸痛迈入厅内,跪下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头来,见李成器一身袍子皆湿透,下摆沾满泥污,已将那袍子原本青色全然遮住,乍一看还道是加了一片赭色的遥АK⑽⒁恍Φ溃骸昂跄嘀校俊崩畛善髦ゴ讨猓皇切闹斜灰宦非镉杲降帽渎槟荆傥薇仓校共凰仆绽锬前闳缏谋”阈⌒模婵诖鸬溃骸白锍嘉⒓恚细靡肺餐恐小!被实圩旖俏⑽⒁幻颍溃骸霸创蟾缬写酥鞠颍上砹嗣磐ァ!薄』实勐唤榕紫拢蚋吡κ糠愿赖溃骸澳歉雠愦蟾绯鼍┑娜耍啬谑淌≌缺小!

高力士刚应了一声喏,李成器抬头道:“陛下!此事与他无关!”皇帝见他面上终于有了焦急之色,淡笑道:“那与谁有关,太上皇?”李成器不愿让父亲与弟弟再生龃龉,道:“罪臣私自下山,太上皇不知。所有罪责,在臣一身,唯请陛下从重责罚,勿牵连他人。”皇帝笑道:“朕去年下诏外官不得私谒宗室驸马,朝廷律法,于大哥是身外浮云,了无羁绊,朕便只能发落薛崇简了。”

李成器身子又是一颤,低声道:“他没有见到臣,更不知臣前往蒲州之事,并无过错。”李成器未曾与薛崇简相见,皇帝却未听人禀报,不由诧异道:“那大哥去蒲州作甚?”李成器只觉心中那一处伤口也如臂上一般,在雨中泡得溃烂麻木,被人这样生生撕开伤疤审视其下淋漓血肉,也并未觉得疼痛。他木然道:“他不曾看到臣,臣想见他,只是臣一人之事。”

皇帝想不到自己的兄长山水迢迢奔波四百里,以堂堂亲王之尊逃窜至蒲州,只为了看那人一眼,这样的痴傻,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他冷笑一声道:“大哥若喜爱美貌少年,尽可对朕说。教坊司新选了一批俊秀孩子,容貌上多有胜过花奴者,朕将他们送于大哥可好?岂不胜过这等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皇帝说得不堪,李成器亦不觉得羞耻,他实在太累,无力再应付这样的冷嘲热讽。或者他亲眼看到花奴与武灵兰的两情眷好,已不需要自己的牵念了。支撑他存活的理由既然失去了意义,他便可以歇一歇,放下那些负担,由着自己的本心说几句话吧?他缓缓抬头与皇帝对视,皇帝自亲政以来,这等和人四目相视的情景再未有过,此刻见他目光幽凉如门外的天色,并无丝毫恭顺敬意,心中一股恼怒便悄然而生。

李成器缓缓道:“陛下弄错了,臣不是喜欢南风,臣喜欢的是花奴,只是花奴。无论妍媸贵贱,无论六合八荒、碧落黄泉,只有一个花奴。”

高力士听他直斥皇帝之非,诧异地抬眼望了李成器一眼,只觉这亲王自离了蒲州就不对劲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道:“大哥果真痴情,看来四百里还是太近,朕该将他送到岭南去。”李成器亦不慌张,从容道:“若因臣之罪责连累花奴,臣有死而已。”皇帝气极反笑道:“大哥下车泣罪,动辄要代人受过,倒显得朕暴虐了。”

李成器叩首道:“臣并无胁迫陛下之意。臣数次受姑母花奴救命之恩,此身早非己有,不能报恩,唯有身殉。”皇帝听他提到姑母,面色便是一黑,道:“大哥今日方对朕说了实话,难怪太平要力保你为太子,想必大哥今日十分懊悔了。”李成器心中一痛,目光缓缓放下,低声道:“臣懊悔之事,与陛下所想不同。”

皇帝从未见过兄长如此无礼狂悖,立时大怒,心想:他不过以为朕奈何他不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拳几次,斜睨着李成器道:“矫诏是何罪?”李成器答道:“死罪。”皇帝冷笑一声道:“朕不敢担杀兄之名,只是此番大哥欺君欺父,朕有心担待,国法家法却担待不得,朕今日就算替太上皇行责吧。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经宿乃坐。大哥将来终归要外任刺史,用这条律法处置,可妥当?”

李成器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些失望,也不愿细想,叩首道:“听凭陛下裁夺。”

皇帝见李成器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怒火更炽,哼得一声道:“力士,去后堂传杖吧。”高力士微微一愣,暗想这般山脚下哪里来的刑杖,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新丰县衙借几根板子来,见皇帝一脸冷色,也不敢多嘴,只得答应着转入内堂。

皇帝与李成器一坐一跪,都再无言语,只听见门外细雨打在门窗上的簌簌轻响,秋风摇曳檐下铁马叮叮轻响,这般掩门听来,竟十分缠绵蕴藉。李成器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宿在芙蓉园中照料牡丹,春雨之夜园中也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们悬心每一声金铃响动,是否都伴着一片花瓣落地。到如今花事已了,风流散尽,连可悬心之事都不再有了,只剩下风雨凄凄,他见到了诗中所说的君子,却并不欢喜。

在他这一念之间,高力士竟已转了出来,身后带着数名内侍,手中执着上红下黑的刑杖,走在最后的两名内侍还抬着一张黑色刑床。待那刑床放置在他身旁,他望了一眼不由大感惊奇,分明与他从前在宫中受杖所伏的并无二致,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地重逢故物。他再想不出这荒山野岭中,他们从何处凑齐了这一套家伙,一时只觉得甚是好笑,嘴角不由微微一动。

这丝笑意落在皇帝眼中,目光又是一寒,道:“伺候大哥宽衣吧。”当即有两个内侍上前,掖着李成器站起,解了他蹀躞带,将他身上袍子除下。李成器心中感觉有些奇特,他由着这些低贱内侍们摆布,眼前是即将上身的刑杖,他却并未觉得丝毫羞耻恐惧。仿佛只是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事情。待那身衣冠被剥下,除去了几日来的肮脏桎梏,他反倒稍有轻松之感。

痛楚折辱,富贵荣华,这些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常人不能企盼之侥幸,便是他自幼以来每日相伴的功课。他经历的苦痛与欢愉都太极致,到了今日,这亲王之尊,笞杖之苦,已被消磨成了陌上微尘,花上清露,可以随手拂拭,平静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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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内侍将李成器扶上刑床,李成器只觉发间水滴又蒙住了眼睛,趁着手臂尚未被内侍按住,随手擦了一把,便低头闭目静静等待。这细小动作落在皇帝眼中,倒是让他微微一愣,不知李成器是否哭了。这原是夏秋之交的时候,并不着夹衣,李成器身上除去外袍,便只剩下内里一身纨素中衣,且被雨水贴附在身上,除去了往日借以掩饰的朝服,皇帝才发觉兄长这一年来更消瘦了许多。

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就凭这木簪素衣,任谁也看不出,这伏在刑床上等着挨板子之人,便是天下仅次于二圣、尊贵无匹的宋王。皇帝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给了他一世享用不尽的荣华,他却宁肯受杖受辱,宁肯触怒自己,宁肯死,依旧对太平、薛崇简念念不忘。他将太子位随手扔给了自己,只因在他的眼中,皇位的诱惑远不如他跟薛崇简违逆伦常的恋情,可是天下人却在盛赞他的高洁。

想到此处,皇帝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哀恨,李成器的痴情,是在责备他的无情;李成器的淡泊,是在拒绝他的盛世。即使李成器真的觊觎皇位,都不会让他如此痛恶。他可以给兄长应有的尊重与荣贵、却要他先向自己屈服。他咬咬牙,道:“打吧。”

高力士犹豫一下,按照刑杖规矩是要去衣的,但眼前趴在刑床上的毕竟是天子兄长,他身犯重罪,杖责尚在礼法中,但要将他剥了裤子打,似乎也有些不妥。他迟疑着走到李成器身边,将他中衣下摆折上去,手搭在了他腰间,眼睛却抬起来望着皇帝。皇帝见李成器原本虚搭在刑床边上的手,此时忽然收得一收,原来他还是怕的。皇帝微微一哂,正待要说话,心中却骤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他凝眉想了一下,自己平生唯一一次看着兄长受责,还是为他一句“这是我家朝堂”惹的祸,李成器被祖母去衣责打。因为疼痛羞耻,他也是这般紧紧扣住刑床边缘。

十几年过去,这朝堂终于真的成了他李家朝堂,终于不再有任何女人能凌驾于他们之上,可是他的兄长却要冥顽不灵地怀念着那个女人。皇帝分辨不出对这兄长是恼恨还是怜悯,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也暗暗舒了口气,旋即缩手退开。

几个内侍见皇帝不再有话,便有三人分别上来按住李成器双肩与双足,那执杖两人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在李成器臀上。因李成器衣衫尽湿,这一杖拍下去声音甚是清脆,便与直接打在皮肉上无异。李成器心智蒙昧中,但觉臀上爆开一片剧痛,一声闷呼就要顶开牙关,他下意识地用牙齿裹住下唇,听到耳边高力士已干涩地报了声数。

李成器心中不辨悲喜,原来他还活着,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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