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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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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模糊得如同隔着纸屏风的皮影,安静又生动。他们的哭泣、笑声、志气、抱负,都环绕在这座宫殿里,唯有他能听懂。
除了回想少年旧事,太上皇想得最多的,便是散落在四处的儿郎辈们,蒲州的花奴,岐州的李成器,幽州的李成义,绛州的李范,同州的李业。他这半生似乎都在思念着他们,那时候被母亲囚禁宫中,好歹知道他们在外头还有太平照料,那思念也只是在一处。现在他的思念被分成了这么多份,他苍老的心似乎也渐渐无力再负担了。都说帝王家天下,宫中呼皇帝为宅家,只因皇帝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原来四海为家,便是四海无家。
太上皇依旧每日诵经,他诵坛经,诵心经,也诵南华和道德五千言,没有次序也没有忌讳。属于他的善恶,从经文中得不到印证,他的光怪陆离的一生,从经文中也寻不到答案。释家道家,于他皆是一时的迷醉与忘却,旁人以酒买醉,太医不许他饮酒,于是也只有求助于经文。他每每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心中就会得到一丝欣慰,仿佛那远在他乡的儿郎们,会因此少一些苦难。他是个无用的父亲,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一点点最虚无的事。
皇帝友爱兄弟,不忍诸王久别,特许每季有一人入朝,李成器等人每年也有一次机会回到长安看望父亲。开元四年初夏,轮到了岐王入觐。李范潇洒不羁,在朝中结识的勋贵子弟最多,难得回来一次,叙旧尚且嫌时光不够,恨不得夜夜欢宴秉烛而游,不过在父亲处问过两次安,便不见踪影。太上皇知道他的性情,也并不计较,他每年精神最好之时,便是四个儿子在长安的时光。那一日晨起,坐在廊下看豆卢妃带着几个宫女剪供佛的花朵,心中惦记着,李范喜欢鲜玫瑰馅子的穑敚杏幸黄倒寤ǎ皇比霉嵌颊耍美罘洞冂蓦缙鹄础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他转过头去,见是李范带着霍国公主走来,儿女这般早就来看望他,他心中不由一喜,但继而觉得有些诧异,两人皆是步履匆忙,霍国公主提着裙子小跑,才能赶上哥哥,太上皇扶着廊柱慢慢站起来,惶惑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儿女。
走到近前,李范方要行礼,霍国公主已扑到父亲脚下失声痛哭道:“爹爹,你救救虚己!救救女儿!”太上皇弯腰扶住女儿,急道:“出了什么事情?”李范想是一夜未眠,双目红肿面色惨白,跪下道:“爹爹,此事过错全在儿子,昨夜妹丈和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到我府上饮酒作诗,虚己带了一本梁版命相书给我,谁知道宴席未终,就有南衙禁军闯进来,把他们都捉去了。我们方才去找三哥,三哥说虚己进献谶纬之书,是死罪,至少也要流配岭南。爹爹,虚己只是知道我喜欢搜集奇书,才寻来给我的,我们没做忤逆之事!”'1'
太上皇又急又痛,颤声道:“你夜深之时,将朝廷官员留宿家中?”李范一怔,随即道:“妹丈是自家人,那几人是我总角之交,爹爹难道不知!”太上皇急道:“可他们更是外官!皇帝有旨,不许诸王结交外官,你怎么就不听!”李范浑身颤抖,道:“原来爹爹和三哥是一般口吻,我明白了……”他忽然冷笑道:“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瞧什么书,三哥那里立刻就知道,这样的日子,原本过着无趣!我这就去认了勾结外官之罪,让他杀了我,免得他镇日里还要操这闲心!”
他说罢站起身,拂袖就要走,太上皇痛心疾首,喊道:“你回来!你这一去,便是将裴虚己的流刑改了大辟!”他黯然道:“这事你们不该来求我,你们各自在家好生思过,皇帝或许会从轻发落……”
霍国公主站起身,一抹泪痕道:“什么从轻发落!将我的丈夫流放,将我另配他人?爹爹!我不是罪奴,不是娼妇,爹爹已经给我选过一次驸马了,我的驸马便只有他一个!”她含泪退了两步,向李范摇头道:“四哥,我们走吧,爹爹心里只有三哥,我们骨肉分离,我们家破人亡,他是不会管的!”豆卢妃见太上皇身子摇晃,似要软倒,急喝道:“你胡白什么?太上皇是为了你们好!”
霍国公主冷笑道:“我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可言?”她忽然哭道:“爹爹,我恨你!我恨你!”她见父亲如被人凌空打了一锤,抚着胸口面露痛楚神色,心中狠狠一痛,向前探了一步,却终于不忍再看,转身哭着奔出了百福院。
李范涩然一笑,抬头喃喃自语道:“当日在洛阳宫中,也是被人圈着,行动不得自由,强颜欢笑,山呼万岁,那时好歹还有大哥二哥五弟在。我们忍辱一生,就图这么个结果么?”豆卢妃只觉太上皇倚在她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似要瘫下去,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四郎!你要你爹爹的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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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骤然旧病复发,太医院急报皇帝,皇帝便知是为了李范与霍国公主之事,当即携了岐王李范来探望。行至殿门外,见内侍端着药正要进去,便顺手接过,进殿来先闻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湿霉味。他微微蹙眉,叫过一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不焚香?”那内侍小心回答:“往日皆是太上皇和豆卢娘子亲自焚香。”皇帝道:“去烧几炉沉水,布置在各处。”
皇帝踏入暖阁内,便换上了微笑神情,来到榻边跪下道:“爹爹,儿子带四弟来问安了。”太上皇眼睛微微一动,却未曾睁开。皇帝见父亲摘了幞头,一头白发蓬松着挽了个髻,面容上尽是深深皱纹,摊在自己面前的手更是宛若一段枯木,说非方才他眼皮那一动,他真难看出这是一个活人。皇帝离得近了,只觉那股阴湿气息正是从父亲身上散出的,他再想不到,平生极爱熏香修饰的父亲,有一日也会发出这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他心中忽然掠过“天人五衰'2'”四个字来,原来皇帝在命终之日,也会头上华萎身体臭秽,倒是隐约觉得有些凄凉。
皇帝一拜即起,豆卢妃让出位置来,皇帝便坐在榻边,柔声对太上皇道:“爹爹,用药吧。”他将汤匙喂到太上皇口边,太上皇并不张口,一缕药汁便顺着他嘴角淌下。皇帝沉默一刻,方欲伸手去擦拭,却又觉得恶心,终究用衣袖擦了擦,笑道:“儿子知道,是四弟少年性急,言语上冲撞了爹爹,儿子将他带来了。”跪在榻下李范哽咽叩首道:“儿子罪该万死,令爹爹受惊。只盼爹爹身子康健,否则儿子百身莫赎了。”
皇帝笑道:“我兄弟友爱,天生必无异意,只是趋竞之辈,强相托附。朕不会以这纤芥之故责及兄弟的。'3'”李范叩首道:“谢陛下隆恩。”皇帝又笑道:“裴虚己轻浮油滑,原非八妹妹的良配,朕让他和八妹妹离异,将他杖责流放岭外,其余各人逐出长安便是。等爹爹身子好了,我们再给八妹妹选个俊秀子弟。”
太上皇缓缓睁开眼睛,他空洞的眼神望向绣着戏水鸳鸯的帐幔,却浮现的是太平少年挂着泪水的面容,太平拉着他的袖子哭道:“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那时候他救不了妹妹的驸马,现在他做了父亲,一样救不了女儿的驸马。那张面容渐渐和女儿带着恨意的脸相融合,他听见她喊“我恨你”,她原不过是替许多人,喊出了他们不敢喊的一句实话。
皇帝见太上皇睁眼,又将药递过去,劝慰道:“爹爹,用药吧。”太上皇在枕上稍稍侧首,气息微弱地唤了一声:“三郎。”皇帝稍稍松了口气,答道:“儿子在。”太上皇低声道:“爹爹有几句诰文给你,你愿意听么。”皇帝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将药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跪下道:“臣恭聆圣训。”太上皇向豆卢妃道:“去拿纸笔,让皇帝来写。”豆卢妃亦不知太上皇何以如此郑重,只得捧来笔砚,放在皇帝面前。皇帝便于地上铺开纸,悬笔而待。
太上皇却又沉默了一阵,才一字一顿道:“昆季恩深,欢娱共被。汝为留爱,天伦其睦。斯乃万方有庆,九族延休。言念仁慈,固多忻慰。'4'”皇帝起初微微含笑,继而皱起眉头,勉强写完道:“爹爹,朕与诸弟兄自幼共尝艰辛,相互扶持方有今日,朕若有心猜忌兄弟,天地神明,所共咎罪。'5'”
太上皇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他说话已有些困难,呼吸粗重,却是奋力喘息着道:“三郎,我这一辈,兄弟八人,我七个兄长,皆年命不永,他们身后,亦都骨肉凋零,唯有你们一枝,得以保全。爹爹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你们平安。现在爹爹,也要去了,你把你大哥他们,都召回来,让我再见一面,好么?”
皇帝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朕问过太医,皆说您好生静养几日,自然康泰。诸王外刺,是太宗留下的家法,朕无端召见,门下省的宰相们也不答应。要不这样,朕让工部赶赶,到今年冬天兴庆宫建成,朕将大哥他们召回来,咱们在花萼相辉楼摆家宴可好?”
太上皇听皇帝如此说,原是在意料中的,因而只是遗憾,也并不如何失望,他费力地侧首,越过皇帝的身影,想看看跪在皇帝身后的李范,却见李范仍是低着头,并不向自己望一眼。他缓缓叹了口气,又问道:“李思训附葬桥陵的墓,修好了么?”皇帝道:“修好了,前几日由李昭道主持,已经入葬了。”太上皇微微点头,便闭目不语了。
太上皇昏睡半日,醒来时见豆卢妃坐在榻边,满面悲容,下颚还挂着两滴泪水,他抬了抬手,实在无力,轻叹道:“这是我第二次,醒来看到你哭了。原以为,是为你们好,却仍旧,让你们为我受折磨。豆卢儿,你恨我么?”豆卢妃攥住太上皇的手哭道:“您一生所受的苦,妾都知道的。妾不恨您,妾只恨造化弄人,让您生在了帝王之家。妾求您了,好好将养身子,总还有和凤奴他们团聚的日子。”
太上皇茫然道:“朕听见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太平,刘妃,窦妃,他们在望乡台上唤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恨我?”豆卢妃哭道:“不会,不会的,他们皆知道您是为了保全大唐血胤。”太上皇怜惜地轻拍拍豆卢妃的手背道:“我这一去,那边有许多亲人,还有李思训,陪我写字画画,料来不会寂寞。只是可怜了你,身后没有儿女,二郎又太老实,不足以依凭,要不,朕跟皇帝说说,放你回家去吧。”
豆卢妃哭道:“妾哪儿也不去,您千秋万岁之后,妾也陪着您!”皇帝面现焦灼之色,喘息道:“万万不可!”他叹息道:“我这一生,罪业已多,不知几世轮回,才能消得干净,殉葬大违人伦,你就不要,再增我的恶业了。女子入宫,无生人之乐,你豆卢家簪缨望族,就苦了,你一个……你还是回去吧,朕身后那些无用之物,你都拿去,子侄们应该会孝敬你的,去替你的刘姐姐,窦姐姐,享享天伦……”’'6'豆卢妃五内如焚,哭道:“您不要再说了!”
太上皇微微一笑道:“不趁着明白时,交代了,也许这一闭上眼,就再来不及说了。”他转首见殿内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内侍站在门边,向他吩咐:“朕想听琵琶了,去将朕的玉环'6'琵琶取来。”那内侍忙应了一声,他取来时,太上皇又道:“朕和豆卢娘子待一阵,你下去吧。”待那内侍退下,太上皇轻声道:“你到榻上来,关了屏风。”
豆卢妃心中一凛,擦去泪痕,除去鞋子上榻,又将屏风锁上,太上皇低声道:“我身后遗诏,必不由我来写。我有一封,给凤奴的诰书,藏在琵琶里。原想亲手交给他,只怕没有机会了,待他来奔丧时,你就将这琵琶给他。”豆卢妃不由心中发紧,颤声道:“是什么诏书?”太上皇道:“我选三郎做太子,是看重他类似太宗的志气魄力,可是,终归是我看错了……他和太宗不同,他缺乏太宗的仁爱与宽容,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他做不到太宗的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长此以往,只怕会酿商纣夏桀之祸……万一他将来,真做了独夫,我便在地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万不得已时,便让凤奴拿出遗诏,挽救我李氏社稷。”
豆卢妃胆战心惊,颤声道:“凤奴性子柔和,他做不来这样的事啊,这一封书,只会遗祸与他。”太上皇苦笑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亦知道帮不了他。。若真到江山存亡之日,凤奴虽然软弱,但他有嫡长的身份,也能招来仁人志士辅佐,这一封书,多少能为他,免去了逆臣之名。我心里也盼着,这封遗诏,永远不要拿出来。我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也不知这一件,是对是错……治由人事,乱由天意,天意不可逆睹,对错,也只能留待后人看了……”
豆卢妃紧紧抱住琵琶泣道:“您的苦心,妾明白了,妾一定将它交到凤奴手中。”太上皇轻叹道:“玉环,玉环,也不知他们,何日能还……我弹不动了,你弹一曲《明君》吧。”豆卢妃拂动琴弦,一边弹奏,一边心中默诵曲辞:“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累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回思李旦一生遭际,但觉万念俱灰,生死离合,再无希冀,亦再无惊怖。
太上皇却在这振玉敲冰的曲调中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潺潺流水,将回忆不留痕迹地带走,终于什么也不再剩下。
开元四年六月,太上皇李旦驾崩于太极宫百福院。皇帝命苏颋代太上皇制遗诏。遗诏曰:
“朕闻古之建皇极承大序者,虽创业垂统,则至公之器,固不可违;而居常侍终,则必至之期,固不可易。况朕以薄德,累承圣绪,常愿致虚守静,用遂其真志。於崇高富贵,本非所重,故三为天子,三以天下让。盖从人之欲,方御於万邦,知子既明,复传於七庙。爰命皇帝,寄之司牧,观其体自舜禹,以成厥政,则朕窅然汾阳,无负於时。何尝不问寝以侍膳,候颜而顺色?孝已达於神明,爱已兼於君父,成朕之志,何庆如斯?然朕顷感旧病,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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