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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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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愣了一愣,才明白花奴并不知道父亲出事,心下便如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眼中一滴泪倏然坠落。薛崇简伸出胖胖的手替李成器擦去眼泪,学着李成器从前哄他的语气道:“表哥不哭,一会儿就不疼了,真的,我不骗你,睡一夜就可以坐也可以骑马了。等你好了,我和阿母从温泉回来,爹爹也从长安回来了,还让他带我们骑马打球!”

他许多日没见薛绍,母亲总告诉他父亲去长安办事,他小小的心仍是能模糊感到身边人有些不大对劲儿,又求证地问了一句:“阿母,是不是啊?是我们先回来,还是爹爹先回来?”太平公主敷衍地答道:“是爹爹先回来。”薛崇简笑道:“那太好了,让爹爹去接我们吧,我想和爹爹一起玩水,要是爹爹能把表哥也带去就好了……”

孩子咬金断玉一般的清脆嗓音在屋中回荡,连无形的空气也似变成了三途地狱中的烈焰铜浆,滚烫地舔舐着每个人的皮肤与肺腑。他们都是罪人,在这一刻被割去了舌头,无法祈求我佛慈悲,无法祈求上天垂怜。

李成器心中痛如刀割,胸口憋得无法呼吸,扑在枕上呜呜哭了出来。薛崇简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撩开他垂下的一缕乱发,问道:“表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李成器哽咽难出,握住他的手,只能点头。薛崇简抬头对李旦道:“舅舅,你以后不要再打表哥了,打也要轻轻的打。我比表哥捣蛋多了,爹爹打我也只是拿手拍几下,不很疼,也不会破的。”

李旦勉强扯动僵硬的嘴角,点头道:“好。”谎言是庇护,谎言是慈悲,谎言是救赎。他想若有可能,连自己都想回到花奴这般无知无识的年纪,任由全天下人来欺骗自己。

他轻轻一牵妹妹的帔帛,带着太平公主来到门外,低声道:“阿母跟你怎么说?”太平公主垂着眼睛道:“阿母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何定罪还要等结案再说。”李旦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叹道:“是哥哥没用。”太平的手用力绞着帔帛的带子,挣得指节青白,靠在李旦胸口轻轻哭了出来:“四哥,我想爹爹,要是爹爹还在,就不会这样了。”

李旦艰难地抚摸着妹妹的发髻:“让我想想办法……也许还有转机,让我来想想办法……”太平原不是来向兄长求救的,她知道李旦的艰辛,哭过一阵,胸中痛楚稍稍减轻了些,习惯性地拿起李旦的袖子拭去涕泪。李旦带着酸涩地笑意,望着他早已长大的妹妹,做出昔日熟悉的动作。他原以为,他们家终究能有一人,能逃出这命定的劫数。
 

作者有话要说:唐宋称李子为嘉庆子




13

13、十二、梁家画阁中天起(上) 。。。 
 
 
薛崇简又絮絮叨叨和李成器说了许多话,才跟着母亲离开,李旦本来要让内侍抬肩舆送她,太平坚持要步行,李旦也只好让人为她打好伞遮蔽阳光。

太平公主拉着薛崇简,心神恍惚地走到仙居殿外,抬头望着那飞檐重宇的宫室,夏日午后毒辣的太阳如同刀枪剑戟一样刺下来,在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辉。她缓缓按住胸口,炎热的天气和腹内小小的生命让她不堪负荷。

一个苗条的身影从殿中闪出,她一改往日连落花都怕惊动的轻盈步履,提着长裙跑下阶来,帔帛下垂着的金铃金叶撞出欢快的声响。是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冷冷地看着,她知道母亲一定没有在午睡。

上官婉儿跑到太平公主面前,微微喘气,白皙的面容上也泛起一层红晕。她目光中的怜惜、担忧、关切太平公主都懂得,她们自十四岁时相识,到如今可以灵犀暗通。

上官婉儿望着太平隆起的腹部,她的疲惫,她的臃肿,都散发让人敬畏的美,这是做母亲的人才有的美。上官婉儿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这是薛绍的孩子,这是薛绍和太平的孩子,可是她脑中依然奇异地闪现出薛绍与太平欢好的景象。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分心,她拿出帕子轻轻揩拭太平公主鬓边的汗渍,柔声道:“太平,你保重身子。”

太平公主微微俯身对薛崇简道:“花奴乖,去那边玩儿一会儿。”乳母连忙带着薛崇简走开了,太平公主扶着腰直起身,忽然道:“我可以跟他离异。”上官婉儿半是心痛半是无奈地唤道:“太平……”太平眼中浮起冷冷的笑意:“娘不就是想让我另嫁武家人么?她选中的是谁?武承嗣?武三思?我都答应她,让她比着新城公主的例,饶薛郎不死,我就嫁。总不能对女儿比对小姑还狠吧?”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最小的女儿,嫁给了长孙皇后的侄儿长孙诠,武后当日尽除长孙无忌等老臣,长孙诠被流放帯荩饕擦硇懈募蕖

上官婉儿秀眉微颦,走进半步,嘴唇几乎贴到太平公主耳朵上,低声问:“驸马是不是得罪了薛怀义?”太平公主身子一颤:“是他要杀薛郎?”薛怀义原名冯小宝,在洛阳街头卖艺,被千金大长公主发现,将他送给了太后。太后嫌冯小宝出身太低微,便改了他的名姓,将他硬塞进了显贵薛氏的族谱,让薛绍拜冯小宝为叔父。薛绍一贯看不起薛怀义,对他虽不过份冷淡,却也不像武家诸人那般奉承孝敬。

上官婉儿握紧太平的手道:“放心,我会尽力。”太平知道若现在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必然系在上官婉儿的柔荑小手上,这是一只草拟圣旨、离母亲最近的手。

在她们靠的最近的一刻,太平的眼睛可以直望到上官婉儿的绣芙蓉抹胸里去。上官婉儿虽然纤细消瘦,扎紧的抹胸也能束出一道小小的沟壑,与雪胸隆准的丰腴美人不同,却也别有动人心魄处。

太平脑中忽然钻进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十多过去,自己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婉儿还是如当日一样,娇怯、淡雅、略带卑微地站在母亲身后,笑容婉娈。她似乎不会悲伤,也不会真心地快乐。她最好的年华已经随流水落花逝去,她就不曾爱过什么人吗?太平想,如果婉儿这次能救薛绍,她一定为婉儿向母亲求情,给婉儿配一位夫婿,让她也能尝到人间最世俗、也最美好的快乐。她点头道:“多谢。”

上官婉儿回到殿中,太后从书案上抬起头来道:“阿月身子怎样?”上官婉儿道:“看面色尚好。”太后略放了心,又道:“她没说什么?”上官婉儿迟疑一刻道:“公主说,为了救驸马,她愿意做任何事。”太后缓缓叹息道:“痴儿!”

在太平公主离开神都的三日后,上官婉儿掩鼻进入推事院的牢狱。虽早有准备,她仍是被浓重的血腥、粪便、腐尸、饭菜秽物糅杂的气息逼得阵阵冒冷汗。阴暗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潮湿的墙壁上浮着大片幽碧的苔藓。

她心中有朦胧的怨恨,不知是对来俊臣,对神皇,还是对薛绍。薛绍是大唐盛世用诗文、礼仪、自尊浇灌出的一株杜若,只合生长在琼苑玉宇之中。她和他的往昔,她对他的一颦一笑,都婉约如诗,他身上永久地散发着清雅的淡香。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中结束少年的幻想。

进入来俊臣的衙署,她已有些摇摇欲坠,火盆中有几样形状奇特的刑具,被烧得通体炽亮。不时从各个角落传来皮鞭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皮肉烧焦的吱吱响,惨叫、呻吟、哀嚎嘈杂如纷乱的集市。

来俊臣看出她的不适,关切地问:“上官赞徳?”上官婉儿苍白着脸色望了他一眼,她与来俊臣共事已有两年,初见时还有些惊叹他近于胡人的妖异俊美,现在隔着蒸腾火光望去,只觉他与地狱中的盘荼鬼一般无二。她默默解开自己系在臂上的香囊,将其中的香丸香球都尽数倾倒进了火盆,这些贵重如黄金的凤髓香被她如此粗糙地尽数焚烧,猛然腾起的香烟浓郁刺鼻,上官婉儿才按着胸口稍稍松了口气。

她望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一个脑箍,低声道:“他也受过这些刑么?”

来俊臣笑道:“驸马是贵人,我还晓得分寸。”上官婉儿默默点头,道:“神皇圣旨,将薛绍杖责一百。”来俊臣倒是毫无意外之色,问道:“怎么个打法?”上官婉儿道:“神皇不曾交待。”

来俊臣嘴角一挑,笑道:“那句话,我是问上官赞徳,不是问神皇。”

上官婉儿微微一惊,凝眸注视着来俊臣,那是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眸子,瞳仁儿中隐隐有莹莹碧色,让上官婉儿想起盘踞在洞穴中的蛇。

过了良久,她低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果然如来俊臣所言,薛绍的那间牢房要比旁人好过许多,牢门内外打扫得干净,几乎闻不出什么秽气。薛绍侧卧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的囚服多处被鞭伤撕裂,不知是睡去还是昏迷,他英挺的双眉微蹙,憔悴面容上隐有痛色。

来俊臣命人打开牢门,待上官婉儿进去,又将门锁上,道:“一刻之后,我来接赞徳。”便带着几个狱吏离去。

上官婉儿慢慢在薛绍身旁蹲下,她冰凉的手指探上他的额头,微有些烫,她竟鬼使神差想起他们欢好时他被欲望燃烧地火热的肌肤。她的手抚上那双眉毛,她仍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心底城墙松动的感觉,薛绍的眸子清澈儿无底,如同最深的春泉。她将他的美好告诉太平公主,太平因为来得轻易而不珍惜,她是公主,生来就有无数的人跪着等着爱她,那么上官婉儿替她珍惜。

上官婉儿是太爱自己的人,所以选择情爱时至为谨慎。她深知自己的美丽丝毫不比太平公主卑贱,薛绍的象征的平等清雅,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掖廷的午后,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进满是灰尘的屋子,温暖得让人落泪。

然而薛绍辜负了她,她至今不能明白,仅仅因为太平公主给薛绍生了儿子,就让薛绍下决心斩断与她的情缘。一个纯朴之人的欺骗,比十个狡诈之徒的欺骗更致命,因为他的本意中无一丝一毫的欺骗,才让她放下防范,完全交付,真诚到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地步。他就在她的真切中退步抽身,如同一场歌舞,舞者还在纵情地跳,歌者却忽然停了声音,让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荒凉的舞台上。

薛绍在她的抚摸下睁开眼,有些难以置信:“婉儿?”上官婉儿轻笑道:“你以为是谁?太平?”薛绍咬着牙支撑起身子,上官婉儿扶住他,柔声道:“你躺着就好。”薛绍问:“太平现在怎样?”上官婉儿道:“她带着你儿子去连昌宫避暑了,放心,她身边有神皇派的太医,应该不会有事。”薛绍松弛又疲惫地点了点头:“这就好。”上官婉儿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着急么?你两位兄长与他们的子女,上月已经赐死了。”

薛绍没有料到如此酷忍的话被她毫无预兆地、用如此温婉的语气说出,他呆了一阵,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他的神情宛如有一把带锯齿的刀,戳进了胸膛又慢慢抽出,忽然他嘴角溢出几滴鲜血,他咬住嘴唇用袖子拭去。

薛绍复又虚弱地躺下,低声道:“太后,要怎样处置我的孩子们?”上官婉儿取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虚汗,道:“太后毕竟还是心疼太平的——只是,太后赐你杖责一百。”

薛绍缓缓睁眼,嘴角竟有一丝淡笑:“就是今日?”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上官婉儿问道:“你寻什么?”薛绍终于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道:“帮我把这个带给花奴,五日后就是他的生日,他每年都向我讨礼物。”

上官婉儿借着幽光,看清那是一只草编的蚂蚱,也看清了薛绍的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伤口还在溃烂。他用这双手,用狱中的稻草,编出一只小小的蚂蚱来。

她怔怔望着那只手上擎的草蚂蚱,她不是吃惊那伤痕,在推事院中这已是最客气的对待了,跟火盆中那个脑箍相比,皮鞭和拶子在来俊臣看来,只算是搔了搔痒。她只觉在看到那只草蚂蚱的时候,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被毫不留情的掐死。她从未失败地如此痛楚,这痛楚足以趋势她杀人。“

薛绍逆着光线,看不清上官婉儿脸上绝望的神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草不好,手也不大灵便,编得太粗糙了,不知道花奴会不会生气。”上官婉儿木然地接过,木然道:“我带给他。”

来俊臣的绯袍再次出现在门外,狱吏打开门。薛绍已从方才的虚弱中积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倚着墙壁,淡淡道:“就在此处打吧,你的刑房太污秽了。”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等待这女人的暗示,上官婉儿凝望着薛绍的脸,现在她还有机会,但她对现实看得明白,薛绍是不违背自己内心的人,没了就是没了,勉强要回来亦非她所愿。她终于落定了决心,三郎,她在心里轻轻叫道。

她站起身,从容退出牢房,来俊臣仔细望去,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有两个闪亮的圈,他心下有些诧讶,带几分轻薄地想:终究是个女人。他嘴角又绽开一贯邪魅的笑道:“行啊!”向狱吏一打个手势:“把杖子给驸马拿来!”

几个赤着上身的精装狱吏不多时进来,手上各执着一人高的粗重的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讯的四分七厘杖还要阔些,在牢中看去,通体黑梭梭,不能反射一丝一毫的光线。

来俊臣笑道:“驸马可还满意吗?”薛绍望了一眼,又厌倦地闭上了眼。几个刑吏进牢,将薛绍挟持起来按在地上,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薛绍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他感觉有些奇特,在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候,如潮水般涌入心间的,竟不是恐惧与遗憾。倒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

不知是哪一日,他先醒过来,看到太平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他觉得有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太平在睡梦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花奴刚学会走路,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胆子大,糯糯地喊着“爹爹”,张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怀中扑来……

“嘭”得一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臀腿上痛彻心扉,薛绍狠狠一咬唇,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他的回忆:

明媚的日光下,花奴捂着屁股,仰着小脸欢叫:“爹爹我要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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