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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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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半张着嘴望了皇帝一刻,泪水将眼前光影再度模糊,他长了这么大,头一次明明白白知道绝望时什么滋味。他低下头,将自己方才落下的后襟拉上来,又快速回过手去死握住李成器肩头,颤声道:“阿婆还要打他多少,给个数目,我替他领受就是。”
皇帝被他气得心头火起,喝道:“于朕再打!他自己不想活了,都由他!”那两个执杖对视一眼,薛崇简身后毕竟还有个圣恩隆重的太平公主,非这无权无势空挂虚名的寿春郡王可比,不是说打死就敢打死的。他们心下也拿不定主意,却也不敢忤逆圣旨,只得再次走上前,挥杖向薛崇简臀上打落,那里就算再伤得重些,也不至于妨碍了性命。
薛崇简痛得闷哼一声,这次却用力咬住了牙关,将脸埋在李成器的后颈中。他想到自己今晨临去前想抱一抱表哥还不敢,现在终于没有什么阻碍了。他的心中怕极,身后如钝刀割肉的一般的痛楚再度降临,他不知道皇帝究竟会不会开恩,又将如何处置他,也许真的会这样一杖一杖活活打死了他。他们大人的心太深了,太冷了,他无法猜度。可是他不能放手,这已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缕希望。他不是勇敢,不是还有力气抵御痛楚,他只是对这个人的离去更加恐惧。
他的额头感到李成器的下颚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表哥又哭了。那阵凉意让他想起昨晚的清冷月色,寒冽琵琶,清光到死也相随,他心中轰隆巨响,他终是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这一片清光,那么便如柳芊芊所说,不必犹豫退缩,只牢牢地跟着他就好。
薛崇简在剧痛中下意识紧紧扣住李成器的双肩,不知是这股力道太大,还是冥冥中似有声音召唤,竟将李成器从无知无识的幽冥地府中震得回了头。他似已看见一个老妪将茶汤摆在他面前,只要喝下去,恩情业缘便如天雨洗去玉石栏杆上的尘埃一样,消散地干干净净。他却听见一声哭喊,喊着表哥,那声音近在咫尺,又宛若九天雷鸣,直激荡地漫漫冥河波涛涌起。他蓦然回头,看到一张面容,顿时令他魂摇神荡,他知道自己在尘世还有牵念与渴望,他走不得。他的魂魄随着那呼声的指引,飘上人间,光明又猛然射进他的双眼。
李成器醒转过来,感到身子在一下下的震颤,木杖的声音还在耳旁,可是却觉不出一点痛来。忽然之间,他感到了肩头入骨的痛楚,也听到了耳旁有人艰难的呻吟,他的神智如被冰水浇下,骤然清醒,是花奴。花奴再一次从地狱中,将他拉扯了上来。他的嘴唇轻轻一动,想要唤他一声,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花奴却也像有所察觉,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咫尺间相遇,先是不能置信,渐渐都转为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通透明净。
太平公主的哭泣求饶,皇帝都置若罔闻,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回头厉声喝道:“给我住手!”羽林被她穿云裂帛的声音所震慑,不敢再打,皇帝冷哼道:“你也如他们一样。”太平公主慢慢转过脸去,她的一片花子被泪水冲落,悬而不决地挂在腮边,神情间却不再畏惧,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如梦呓一般低声道:“阿母,薛家只剩这一脉遗息,你还是不肯给我留下么?”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凛,她抬起女儿的脸,摘落那枚花子,泪水洗去脂粉,露出其下白润却已不再青春的肌肤。她蹙眉道:“你还在想那个男人。”太平凄然一笑道:“娘能给我换个男人,也能给我换个儿子么?”皇帝的手软软垂下去,她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怜惜与疲惫,低低叹道:“你心里,是怨我的。”太平将脸偎在母亲膝头,道:“我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娘舍不得我和四哥,就像我舍不得花奴一样。”
皇帝沉默一刻,她干涩的手在女儿湿润的脸颊上轻轻滑过,道:“抬他们下去吧。来卿也回去好生养伤,杂事交给万俊国他们就是。”太平公主惊喜抬头,喜极而泣叫道“谢宅家圣恩!”她慌忙站起来,指挥内侍道:“快,快送他们到修书院!传太医!”
皇帝淡淡道:“阿月,你留一留。”太平微微一震,随即倒吸口冷气,知道自己在车中种种预料皆到了眼前,强行镇定心神。来俊臣回过头来,目光与太平一碰又都快速闪过,他知道,这宫中,皇帝已是数年不曾唤太平公主的乳名。他脸上的伤痕便是抽搐着一痛。
34
34、三十三、转日回天不相让 。。。
太平看着他们将薛崇简与李成器抬到两张藤床上,李成器已经昏晕,倒还好些,薛崇简却是被人抬起腿时哭得声嘶力竭。太平心如刀绞,抬头去望母亲,皇帝轻叹了口气,将脸转向一旁。太平忙提裙跑下阶去,她望着薛崇简皮开肉绽的伤处,闻到儿子与侄儿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再也支撑不住,紧紧搂住薛崇简失声低泣起来。
薛崇简将脸埋在母亲怀中,母亲身上馥郁的凤髓香,终于将他从方才翻天覆地的恐惧中稍稍拉出来,他颤抖着道:“阿母……你别走,你走了,他们还会打表哥的……”太平心中一酸,拿帕子小心擦去儿子脸上汗水泪水,柔声安慰他:“宅家已经赦免了他,不会的,你快回去看伤,娘马上就来。”薛崇简偷眼看看皇帝,眼中泪水又纷纷落下,他用力摇头,哭道:“不,不,你别走,我疼。”太平从未见过儿子如此胆怯畏惧,一时浑身发软,转过头就欲求母亲放自己回去。
站在皇帝身后的上官婉儿,却是凝眸望着她,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太平立时醒悟,虽然方才李成器惹怒了皇帝,但他一身刑伤,一腔傲气毕竟让皇帝对来俊臣稍起疑虑,此时是救四哥的最好时机。一旦自己退下,诸武等人就会一拥而上,对母亲再进谗言。儿子有一句话是对的,能救四哥与凤奴的,只有她了。她转过头来,轻抚着薛崇简的头发,低声道:“花奴乖,回去好生上药,娘一会儿就去看你。”她咬牙将自己的身子从儿子手臂中挣了出来,薛崇简被抬出门时,兀自低低哭着叫阿母。
皇帝见太平回过头来,还在用帕子拭泪,吩咐宫女给她打水洗脸,上官婉儿忙给太平搬来一只胡床。皇帝一指自己的坐床对案,淡淡道:“坐在那边吧,把朕的镜台搬来,婉儿,给她重新上上妆。”太平低声道:“女儿不敢。”皇帝凝望着她,忽然沉吟道:“自你出嫁,许久没见过你描眉贴花了。”
太平与母亲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中均有淡淡怅惘,她出嫁前就与母亲同住,每日都是父母上朝回来,才起身梳洗。母亲、父亲、三哥、四哥、几位嫂嫂常常环绕身边,当时镜中所映出的少女莹洁面容,其乐融融的家人,检点如今,俱已如浮光碎影一般破灭。若非皇帝还记得她乳名,她便日日还唤着“阿母”两字,也快要记不得,眼前之人便是生养抚育她的娘亲。
宫女抬着一副螺钿垂缨的镜台出来放置在案上,太平默默上床趺坐,擦得明如水面的铜鉴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她确信镜中略显憔悴的美人眼中并无一丝的怨怼,那是一口投下巨石也激荡不出声音的寒潭。其实从很久之间开始,她对着镜子,亦看不透镜中人心中所想。这清亮的镜子如一条生死茫茫的通道,把曾经纯稚的小公主锁在另一边,永远都走不出了。
上官婉儿将一条巾帕别在太平抹胸上,服侍她洗了脸,又用一把玉梳将她略有些松的发髻抿紧。皇帝亲自从妆奁匣中拿了小笔,调着胭脂水,道:“你说,凤奴去见你四哥的事,你四哥事先知道不知道?”太平道:“依四哥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皇帝轻轻一笑,她拿着象牙小笔,慢慢地研磨,胭脂膏渐渐与水相融,氤氲成艳红如血的一滩,让她想起些陈旧的往事。她淡淡道:“旭轮的性子——倒是与你弘哥哥最像。”
太平伸向一只金步摇的手凝滞了一下,又款款拿过来簪在头上,随口轻笑道:“当日我们一起读书,大哥喜读礼记,四哥喜读老庄,爹爹还说,他俩容貌虽像,也一般的安静,内里秉性却是大异。母亲忘了么?”皇帝也笑道:“可见朕老迈了。”上官婉儿在太平面上、脖颈上,胸前、后背扑了粉,皇帝将那盏调好的胭脂水推过去,又拿过另一只小小玉碗调画额黄的黄粉,道:“可他身边的人,都已经招认了,他欲借西突厥之兵谋反。”
太平隔着镜子望向母亲,低声道:“娘,你见了凤奴,还不知那些人是如何招认的?”皇帝忽然烦躁起来,将拈在手上玉碗重重放下,道:“你与他们,全是一般口吻!”太平仍是静静坐着,双目中浮起浅浅泪光,道:“阿母,来俊臣便如虎豹,蹲踞于门前,可震慑小人之心,免阿母后顾之忧,女儿并不讨厌他。只是,凤奴与四哥,皆是阿母的亲生骨血,又岂有将自己的儿孙,丢给虎豹的道理?”
皇帝冷笑道:“你二哥也是我的亲生儿子,他们李家,多的是叛臣逆子!”太平将所说之话在来时路上想好,知道母亲虽还在生气,但内心已经略有松动,是以并不慌张,仍是柔声道:“阿母,女儿并不敢替四哥作保,若他真有谋逆之心,女儿自当请阿母大义灭亲。只是此事牵连至亲,又关系社稷,阿母又岂惜一回宸顾,将他左右之人带来亲自审问?何况……”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官婉儿正抬起她下颚,为她绘制蛾眉,两人目光一对,上官婉儿眼中露出鼓励之色。
皇帝冷然道:“何况怎样?”
太平道:“女儿读过一句话,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皇帝眉心花钿微微一动,她侧首陷入了沉思,静谧之中,上官婉儿为太平描眉、染颊、点唇、绘制面花、贴上花钿。皇帝凝望着那张越来越艳冶的容颜,再没有一个人,会如此与她相像。太平今年三十三岁,她想起来,自己战胜王皇后萧淑妃,登上后位时,也是这般年纪,这般冰肌玉骨、风情万种的体貌。那时候一张美丽面容和尚在襁褓的李弘李贤,是她最软弱又最有力的武器。等她击败朝堂扭转天地时,这几样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已随光景西流。她所付的代价,太平不知,来俊臣不知,武承嗣更不会知道,所以她的江山,他们谁也别想夺了去。
她待上官婉儿将笔放下,才道:“你去传旨,让万国俊,将东宫的侍人都带来。”
万国俊动用了数百名羽林,才将东宫几十名宫女、内侍、乐工、匠人带上殿来,许多人已行走不得,需要人拖拽,浓重的血腥气再度氤氲开来。万俊国跪下道:“陛下,五十四名人犯七名畏罪自尽,余者俱已招供,他们供出,皇嗣除勾结西突厥外,还有……”皇帝接过厚厚一叠供状,随手放在案上,道:“还有什么?”万国俊道:“还有岭南流人。”
皇帝扫了一眼遍地人犯,道:“这未带刑伤的,都是自愿招供的么?”万国俊笑道:“是,一些顽劣狡诈之徒,臣不得以动用刑罚——却也都招了。”
他话音刚落,跪伏在地的一人忽然挺起身子,大声道:“小臣冤枉!”
万国俊与太平公主都是一惊,打量那人,也不过是二十余岁年纪,一身青色圆领棉袍上并无血迹,听声音也不像宦官。皇帝皱眉道:“你是何人?”那人叩头道:“小臣东宫乐工安金藏,有冤要诉于陛下!”万国俊忙道:“此人早已招供,供词皆录于卷宗中,请陛下明察!”安金藏愤然道:“我若不招,早就死于拷掠之下了!”他一指身周道:“陛下,此处每一人,或是不胜楚毒,或是畏惧严刑。吾等在皇嗣之旁,见他日日唯以经文管弦度日,安有反状!”
皇帝冷笑道:“你可知被告翻案,要先杖一百?”
安金藏目中含泪,咬牙道:“臣得见陛下,能将冤情上达,死已无憾,何惧鞭杖!”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你供认于前,反覆于后,朝秦暮楚,希图侥幸,可知亦是狡狯心肝!你莫要以为万国俊会杀人,朕就不会杀人!”
安金藏眼中掠过一丝绝望之色,他忽然一跃而起,直向旁边看守的羽林扑去,将那人狠狠撞倒,顺势拔出他腰间佩刀握在手中。太平惊呼一声:“阿母小心!”于上官婉儿同时闪身挡在皇帝身前,万国俊也尖叫道:“来人,来人,快将他扑杀!”
皇帝高喝一声:“谁敢!”十几名执刀在手要扑上前的羽林登时僵立,不敢再动作一下。皇帝瞟了一眼女儿,目光略现柔和,又冷冷盯着安金藏道:“你意欲何为?”
安金藏的身子瑟瑟颤抖,他望了一眼皇帝,又望一眼自己手中长刀,痛呼一声:“便给陛下看臣一副心肝!”他猛得将刀回转,握住刀身向腹内狠狠刺入,又向下死命一切,太平吓得“啊”得失声惊叫,她真切地听到了“刺啦”一声,不知那是裂帛之声,亦或是利刃切开血肉的声音。
皇帝猛得站起身来,她双目如炬,宽宽额头上的花钿上闪着点点金色光辉,推开女儿与上官婉儿,一步步走下阶来,脚步是如男子一般的刚毅坚定。站着一旁的万国俊站着一旁不觉汗流浃背,不止因为这小小乐工的突然翻供,他恍惚中想:这老妇真的快七十岁了?
安金藏已倒在地上,却无一人敢碰他。浓郁鲜血将他包裹成一个血人,又渗入更加艳丽的氍毹中,一堆白花花的肠子从他那个巨大的伤口处随鲜血缓缓流出。太平公主不曾见过这等惨状,捂着嘴几欲晕去。
皇帝走到安金藏的身边,冷冷道:“皇嗣给你什么恩惠?”安金藏咬着牙颤声道:“臣……不曾受过……皇嗣恩惠,只是诬人清白,臣义所不为——陛下……”他将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皇帝,皇帝竟踏上一步,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住。安金藏昏暗的眼中再度闪烁出一线光芒,他挣扎着喊道:“皇嗣绝无谋反之事!”
安金藏说出这句话,终于失血过多,晕厥过去,那只手却还与皇帝牢牢相握。太平公主跑下来颤声道:“阿母,你……”万国俊吓地面如土色,指着安金藏道:“来人!将这逆贼抬拖下去!”皇帝冷厉目光一瞟他:“他是逆贼?” 她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道:“好生抬他下去,传太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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