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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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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性命以之,便无以为继。此处月白风清,正宜静思,殿下想通了,遣人来唤我便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一笑对内侍道:“把火把熄了,免得夜里走水伤着殿下。”

随着张易之和内侍们出了院门,便听见当啷的落锁之声,继而整个院落又陷入黑暗沉寂。李成器虚脱地俯卧在那堆霉烂的稻草上,他方才受杖时汗透重衣,此时口中干渴难耐,想索一口水喝,院中却又无人。他见牢门外地上放着一只残破瓷碗,勉强将手臂伸过木栏,拖得尽些,却见碗内干结着些暗褐色之物,月色朦胧下野辨不清是血是泥。他想到王皇后萧淑妃,还有那脚下的骷髅,失惊地缩回了手,在衣衫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又用尚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揩了揩面颊,将脸挪到手臂上,强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想要呕吐的冲动。

尽管已到初夏,地下的阴湿潮气依然森森然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中去,浸得他浑身骨头发木。臀上是火烧火燎的痛,料来裤子已经和伤处粘连,他知道这样拖下去,来日料理伤处受的痛楚更大,却实在无力去将衣衫揭开,也就只得自暴自弃地任由那疼痛延续下去。

他想起方才张易之寥寥几句话,仍是禁不住胆战心惊地颤抖。他与张氏兄弟并无往来,宫中见面虽然无可避免,却从未有过交谈,不知那双邪魅的眼睛,为何能如此明晰地洞察自己的心底。若自己执意不肯娶方城县主,张易之会怎么做?就这样幽禁他到死,还是会用花奴胁迫他?

东方的满月明晃晃地临照下土,毫不吝惜地将清光投射在他身上,李成器心中涌上焦灼的无力感,这月光也是照着花奴的。花奴此时在做什么?父亲出了宫,想必花奴也会知道他的讯息,一定在为他担忧吧?他答应了花奴有事会同他商量再做决断,却又一次失约了。

每次都是他让花奴担忧,这么多年,他等着花奴来看他,等着花奴来救他,他享受着花奴的付出与美好,却无法为花奴做一点点的事。他知道花奴和自己将来终需走进红尘俗世的婚姻中去,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半年来的欢愉光阴,能持续地久些,再久些。他无数次夜里在战栗的幸福与恐惧中惊醒,望着身旁那张俊美含笑的面庞,在心中默默向天祷祝:他愿用他此后三十年阳寿,来交换三年无风波烟雨的相伴。谁料他的时间,也被毫不留情地分割到了避无可避。

满院的杂草中传来唧唧虫鸣,成为这荒院中唯一的声响。李成器静听了一会儿,心中默念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他只有在见到花奴之时,心中平安喜乐,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拿花奴怎么办。

次日一早,太平公主便进宫来,她在蓬莱池中的游船中等了许久,才见张易之一袭白色夏衫,分花拂柳而来。岸边侍奉的内侍忙向张易之跪拜,接他上了一条小船,张易之笑道:“这船我自己就划得,你且去。”那内侍不敢违拗,便自行上岸,张易之在近岸之处,折了一朵早开的小小睡莲,放在船头,一点长槁,口中放歌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小船与太平的游船相接时,他将莲花拾起上了太平画舫,恰歌到:“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偎依上前,将那朵莲花簪在太平的惊鹄髻上。太平冷冷回头望他一眼,忽而一抬手,一记耳光甩上张易之冠玉般的面颊。

张易之嘴角微微一动,抬手摸摸脸颊,却仍是往常一副笑容,笑道:“公主要打,也换个地方,这样带出幌子去,怎么见至尊?”太平冷笑道:“你自去告诉至尊,我对你无礼了,让至尊处置我。”张易之笑道:“公主是易之的恩主,雷霆雨露,易之皆甘之如饴。公主可是为了寿春郡王殿下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太平怒道:“敢动凤奴,你定是活腻了!我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我李家家事,岂有你置喙之处!”

张易之在船中踱了几步,走到水晶帘边,伸手将珠帘拨拉一下,便是一阵悦耳叮咚声。他轻笑道:“公主心中有儿郎夫君,有兄长宗族,有明日的万里山河。在易之心中,却只有宅家。宅家所喜之事,易之当倾力为之,此便是易之当安之分,当守之己。”太平眼中划过一道怒色,肩头微微一动,却又沉了下来,淡笑道:“我知道,如今宅家对你兄弟二人言听计从,我哪里还在你的眼中。”

张易之笑道:“公主是要警告我,莫忘了所来之处。但是公主,我张易之是北平定公嫡孙,宰相门第簪缨世族。我不是街头无赖冯小宝,也不是炼制春药的沈南廖,若公主只拿易之做家奴,也就莫怪易之失礼了。”他向太平长揖到地,毅然拂开水晶帘,跳上小舟,点槁将船荡开,这次唱的却是他自己所做的一首横吹曲:“侠客重恩光,骢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 转战磨笄地,横行戴斗乡。将军占太白,小妇怨流黄……”

太平坐在船上目送小船划开水波,张易之立在船头且歌且行,真如翩翩谪仙一般。侍立一旁的贴身女官愤然道:“若非公主,他此刻还不知在那里做食客,竟敢如此无礼!”太平轻声一笑道:“宅家让他掌着控鹤府,这雏儿便真以为自己羽翼渐成,可以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了。”那女官忧心道:“他们现在圣眷正隆,公主此时和他们反目,会不会吃亏?”太平抬手轻轻抚摸鬓边莲花,淡笑道:“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足,他们若真步步紧逼,我那两位兄长,也未必肯坐以待毙。”

张易之回到宫中,张昌宗迎上来,一见张易之面容吃了一惊:“谁打的?”张易之挥挥手遣退宫女,笑道:“这宫中除了她,还有何人有这胆量?”张昌宗更是惊诧:“太平公主?可是因为寿春郡王的事?唉,昨日在席上我就对你使眼色,奈何你全不理会,寿春郡王爱娶不娶,关我们什么事?”

张易之笑道:“让李武联姻是眼下宅家最大心愿,却被这不识抬举的小郡王给搅了。且先饿他几日,若是他乖乖娶了梁王之女,宅家和梁王都会记得我们的功劳。若是他不答应……”他一双桃花目中忽而闪过一线凶光,冷然道:“便让他死在回心院好了,宅家在诸子孙中最厌弃他,便死了也没甚可惜。”

张昌宗急道:“太平公主向来待李成器若亲子,他死了太平公主岂能善罢甘休?先前我们为了立太子的事得罪了武家,这下连这唯一的靠山也得罪了,你我如何在宫中自处?”张易之在镜台前坐下,仔细照了一番,道:“下午还要陪宅家游湖,没法子,只好敷些粉了。”张昌宗叹了口气,便拿出粉盒来,弯腰为兄长在面上扑些胡粉。

张易之望望弟弟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笑道:“你拿太平公主做靠山?自你我进宫的那一刻起,我们的靠山便只有宅家一人。先前那步棋是我走错,总以为扶立李显,他会对我们心存感念。哼,现在我看明白了,李显孱弱无能尤胜李旦,他心中只有自己的妻儿弟妹,他日登基,你我必死在武三思之前!”

张昌宗手一颤,手中粉扑便坠在妆台上,簌簌香粉恰如下了一场细雪。张易之笑道:“你怕什么,只要有宅家在,他们就奈何我们不得。”张昌宗急道:“可是,她毕竟已是七十老妇了……”张易之斜睨他一眼,道:“你夜夜同她被翻红浪,她像是七十老妇?有这几年,已足够你我做事。”张昌宗惊骇道:“做事……你、你要作甚?五哥,你是疯了么!你要同李家人去争?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凤子龙孙,我们拿什么跟人家争?”

张易之在掌心化开一点胭脂,在另一侧脸颊上轻拍几下,冷笑道:“你也是读过书的,楚霸王少年时,尚曰彼可取而代之。何况眼下大周江山便在你我手边,我们不放,他李显李旦一概沾不到边。我这次囚了李成器,便是要试试李家人,李成器真要死了,太平李旦都会方寸大乱,乱了就会怨望,就会有破绽,我们正好趁着宅家权柄未放之时,一举剪除了他们!”

张昌宗被他吓得眼中含泪,颤声道:“疏不间亲,宅家怎会为了我们,对自己的子女儿孙下手?”张易之取出帕子擦去掌心残红,笑道:“子女儿孙,也不过是为了夺宅家的天下罢了。宅家疏远太子疏远朝臣,唯独宠信你我,你道只是因为你床上功夫好么?你放心,她是离不得我们的。”张昌宗望着兄长那张红若渥丹的面容,竟是呆了。 





55

55、五十四、片片行云着蝉翼(下) 。。。 
 
 
长安夏日比洛阳尚要溽热些,方城县主武灵兰心中有事,早晨难入睡,睁眼时帘幕外也不过透出微微的鱼肚白光。她在玉色竹簟上辗转反侧了一阵,越发觉得身上热得如火烙一般,便唤起了婢女服侍她梳洗。梳上发髻贴了面靥,看看时辰尚早,此时父兄定然是入朝未回,她在妆台前闷坐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做什么,只得带着个婢女,闷闷地转到了园中,坐在秋千上随意荡着。

清晨热气尚未沉下,天空清朗地如同一块通透的青琉璃,偶尔飘过几抹淡淡的宛若鹤羽的云丝。园中流动着脉脉草木清香,梧桐杨柳被朝阳照耀得透明,宛似一片片碧玉雕成。池中荷花尚未全开,荷叶却是长得清新喜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银浆样的白露,将晨光打散成五颜六色的影子。武灵兰坐在秋千上,一时竟看呆了。

婢女见栏中海棠开得正艳,好心去折了一枝,回来要替她簪在发上,她却骤然恼了起来,作色道:“那花好好的生着,你折她作甚!”婢女笑道:“歌里都唱花开堪折直须折,小娘子妆扮得这样好看,与这花儿正相配。”武灵兰原本心中有事,被她一句话撞到了心坎上,更是气得要哭,怒道:“我妆扮得好看,也不是给你看的!要你来管!”将花儿一把夺过扔得远远的,转过头去嘟起红红的樱唇。那婢女知她近日心情不好,吐了吐舌头,蹑步子绕到了一边。

武灵兰淌了两滴泪,自觉得无味,前日宴席上的尴尬却又沉在心中,怎样都拂拭不去。她自落地父亲便已经觐封为梁王,三岁那年太后亲自赐封她为方城县主,在宫内宛若公主一般娇贵。武家女儿容貌皆天生丽质,她又自恃美貌,从前与闺中姐妹们玩笑,亦觉得自己将来得一王侯夫婿、清俊少年是理所应当。偏偏前日姑婆赐婚,旁人都一派灼灼喜气,唯独寿春郡王李成器,竟是作出一副宁死也不肯娶她的模样来。无论这事最终如何了解,她在兄弟姐妹面前都算丢尽颜面了。她长了十七岁,倒是平生头一回,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风光,感到韶华易逝彩云易散的悲哀来。

她正烦闷得不知其可,忽听得两声软绵绵的似猫似狗的“嗷嗷”叫声,又觉裙下似有物触及,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尺来长的山猫,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脚踝和丝履上蹭着。那女婢听得声音,忙又折回来,惊道:“呀,这是哪里的山猫子溜进来了,娘子不怕,奴婢去扔了它。”

那山猫恰一抬头,一双眼睛如同从水里捞出的祖母绿珠子般,稍一转动就是一抹奇异光彩流转。它打呼似地叫唤几声,忽然之间便在武灵兰的脚下打了个滚肚皮朝天,短短的尾巴来回扭动,撒娇似得用前腿抱着武灵兰的丝履来回蹭蹬,逗得武灵兰咯咯娇笑。

因家中平日里不许养猫,武灵兰至多不过是养几只翠鸟解闷,这山猫竟是从未见过的稚气喜人,她弯腰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抱到怀中,笑道:“你叫唤什么?没看它这么小,又不会咬人。”她试探地碰碰小兽的爪子,那小山猫便也用掌心肉垫去搔她的手背,鼻子连连嗅着,武灵兰笑道:“哎呦,它定是饿了,你快去拿些肉脯来。”那女婢见山猫尚在幼年,也就放了心,回房中取了一碟子腌肉干来,那山猫扒着武灵兰的抹胸人立起来,就在武灵兰掌心吃下一块肉脯,又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武灵兰的手指。

武灵兰但觉指尖湿湿痒痒,心中爱极,对那婢女道:“它身上挺干净,不像是野的,咱们把它养起来吧。”那婢女迟疑道:“要是它的主家来讨要呢?”武灵兰啐她道:“糊涂东西,谁敢跑到梁王府上来要只山猫!”两人正商量着,忽听墙头有人唤了一声:“虎头!”两人吃了一惊,一时都抬头循声望去。

数年后,武灵兰在蒲州古旧的官衙内,隔着一盏昏暗摇曳的灯烛,望着对面那阴郁消沉的男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悲哀,如同从黄泉中延伸出来的荆棘一般,将昔日意气风发少年的四肢百骸,一圈圈地攀附。他的面容、他的双眸都沉入一片她无法走进的阴影里。她只能默默退避一旁,凭着记忆去回想,那日墙头绿茵茵的薜荔丛上,朝颜正盛放出零星缤纷的花朵,明媚朝阳肆意地照耀着少年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清风浮起他幞头的展角。竟是将她此前对墙头马上的绮丽幻想,她对公子王孙芳树下风流幻想,尽皆渲染成一片任何画师都无法再添加一笔的繁华,这繁华沉淀成为此生她抓不住又忘不掉的梦境。武灵兰想,原来自己的青春,在这一抬头间,就挥霍穷尽了。

武灵兰抬头间,却见墙头露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来,那婢女吓了一大跳,喊道:“有贼!”武灵兰又好笑又着恼,笑道:“这是我姑妈的二郎君。”薛崇简冲她一笑,身子猛得向上一蹿,越过墙头直跳入园中。武灵兰吃了一惊,抱着山猫站起身,她平日里在宫中家宴上也与薛崇简见过面,两家府邸只隔一墙,不甚生疏,便笑骂道:“你是疯了么!好好的有门不走,跳我家的墙,瞧我告诉姑妈,让她打你板子。”

薛崇简笑道:“我来寻我的虎头。”武灵兰奇道:“虎头是谁?”薛崇简忽然嘬唇吹出一声清凉哨声,武灵兰怀中的山猫嗷嗷叫了两声,扭动身子挣出武灵兰的怀抱,直蹿上薛崇简肩头,还在他耳下舔了舔。薛崇简笑道:“这不就是么?”

武灵兰不由怔住了,她正与这山猫玩耍得欢喜,没想到正主儿居然真的寻上了门,只觉这片刻欢愉竟然都留不住,神情登时黯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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