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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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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神色一呆,随即微微一笑,道:“好。”他将李成器的肩头稍稍抬起,咬着牙奋力挣起来,他落座的一刻,臀部便如又狠狠挨了一板,只痛得眼前一阵乱黑,一身冷汗倏然冒出,险些便要惊叫起来。李成器一来神智仍有些迷蒙,二来车中光线晦暝,李成器只觉薛崇简的身子剧烈一颤,轻轻“嗯?”得一声相询。
薛崇简不答,他只是努力压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将李成器的身子紧紧拥进自己怀中。他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李成器的后颈上,他感到浑身伤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刷而来,每一次马车的颠簸中,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便痛得昏过去,却又是这等的安稳适意。薛崇简想,他愿意将身子变作了一粒澡豆,在怀中人的寸寸肌肤上化开,便是粉身碎骨了,只要这人能觉得清净喜乐。
李成器亦伸出手臂围住薛崇简的腰,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他想自己定是被这半年来的日夜厮守惯坏了,他们分别也不过三日,回心院的日影月阴每一分的移动,都比高热、杖伤、饥饿、干渴更加折磨他的心神。他将脸在薛崇简的的手臂上偎了偎,迟缓而钝重的心神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出入君怀袖,他一时也不愿去回想这句诗出自何处,上下句又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五字真是缠绵无限。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对时间空间都如此贪婪和无赖,想要做他夏日袖中的扇,冬日暖手的炉,想贴在他身上,一刻也不要分开。
此时,宣布散朝的钟声从大明宫传来,洪亮悠扬,雍容肃穆,隆重祥和,向天下臣民宣告,所处的是一个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物华天宝的世界。各位官员匆匆涌向宫门外,寻找自家的奴子、马匹、车辆,因为饥饿和焦急,你推我搡,纷纷攘攘,宫门监也制止不得,反倒给这龙楼凤阙添染了人间烟火的喧嚣。薛崇简的车也被夹在车水马龙中,好容易随着众官员出了御街,闹市中却又被来往行人、叫卖的小贩拥堵。拉车的青牛徒然矫健,也只能放慢了步子,三步一停,一唱三叹,在灼热的艳阳下呼呼喘气。
外间人声骡马声混杂一片,薛崇简和李成器却在这用帐幔遮挡的昏暗车厢里,暂偷得一刻风雨如晦的宁静。他们就是苦不足,就是愚痴不了,就是犯了贪嗔淫欲的罪业,现在这一身伤痛,这颠沛流离的行程,便是这罪业的惩罚。然而他们皆甘愿,只盼这路途能长一些,若此生都能这样相拥,哪怕所走之路通往三途地狱,哪怕身处可以腐筋骨烂皮肉的冥河中,亦觉得平安静好。
李旦今晨被母亲传进宫去,虽是心中万分牵挂儿子,也直等皇帝开口放他,才敢退了出去。他一出宫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打马向回疾奔,终于在隆庆坊'1'的街口赶上了薛崇简的车。牛车停在寿春郡王府门前,揭开帘子,李旦见儿子虚弱至此,先是心痛难忍,继而看到薛崇简面色苍白之极,下唇也尽是深深齿痕,一惊道:“花奴!”薛崇简冲他微微摇头,将李成器小心交给上车来的几个内侍,李成器的手犹和薛崇简相握,低低呓语道:“花奴。”薛崇简强凑出一个微笑,安慰他道:“我随后就到。”眼看着李成器被背进大门,他再也支撑不住,登时扑倒跪了下去,手臂撑着车厢底只是喘气。
李旦在宫中已听说了今晨他受杖之事,一时心惊,也顾不得随李成器进去,亲自登上车去,见薛崇简臀上血迹已经斑斑驳驳晕染到长袍外,背上衣衫也被数道鞭伤撕开,头上幞头被汗水浸透,那冷汗兀自顺着他耳根向下淌。李旦又怜又痛,扶住他低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不去看医官?”薛崇简摇摇头,问道:“阿婆怎么处置?”李旦叹息道:“至尊将方城县主许给了你,另为他选聘了元氏之女。”
元氏为原北朝皇族,入唐六十年来亦是极为显赫的世族门第,连薛崇简都有些诧异,皇帝竟然也会对李成器如此恩慈。他一场努力,不惜欺骗那纯稚少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欢喜,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那风雨如晦不过是他们一时的痴想,揭开车帘,明丽的日头洒下来,他们终还是要走进这些不想要的凡尘中去。薛崇简向李旦淡淡一笑,低声道:“舅舅,你叫个人扶我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1'隆庆坊就是兴庆坊的前身,在李隆基登基后,为了避讳,改“隆”为“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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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七、比目鸳鸯真可羡(下) 。。。
李旦这一年来几乎日日与薛崇简相见,头一次听见这飞扬跳脱少年语意中如此疲惫,心中一酸,又唤了名内侍上来,与他亲自扶着薛崇简下了车。待他们进屋时,早就守候在府中的几名医官已在给李成器疗伤了。隔着珠帘,李成器床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端茶的、捧巾栉的、送药的、喂水的、切脉的、上药的大夫内侍婢女围了三四层,李成义李隆基几人尚满面关切在人圈儿外头转悠。
薛崇简苦笑一下,果然从车下上来,李成器身边竟然连一个留给他的缝隙都没有。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撵出去,却不愿李隆基等人看到自己虚弱之态,艰难隐身到一道坐屏后,实在无力站着,就扶着一张隐几慢慢跪下,向李旦轻声道:“我在这里歇一歇。”李旦知他心意,叹了口气道:“你稍候一刻。”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独自进了内室。
薛崇简听见微弱的呻吟传来,只觉心中的怜惜痛楚中,还夹着说不清的焦躁寂寞,也不知是妒恨那些可以守在他身边的人,还是恼恨自己终究无勇气,将这些闲人都赶走。他知道李成器是不愿的,他也不愿,可尘世中毕竟有那么多的鸿沟,这近旁的珠帘,杳无踪迹的回心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如滔滔汉水冥冥沧海般不可逾越。
李旦进了内室,几个少年郡王和医官们纷纷拜倒,李成器额上挂着汗水,勉强抬头,低声问:“花奴呢?”李旦不答,接过阿萝手中的巾帕,向儿子们吩咐:“让凤奴静养片刻,这里有我和几位供奉即可,等他略好些,你们再来叙话吧你。”李成义等人答应一声,起身正要退出,李旦忽然伸臂一拦,道:“你们从暖阁后走。”李成义一怔,李隆基向珠帘外一望,双眉一蹙拉拉李成义的袖子,暗示他不必多问,带着一干下人鱼贯从后门出去了。
李旦这才匆匆到了帘外,扶着薛崇简进来,薛崇简走了几步,便双腿一软跪倒在李成器床边,室内明朗,李成器才看见薛崇简面色苍白得不似平常,惊道:“你……你怎么了?”薛崇简先去看李成器伤势,见他臀上青紫斑驳,几处破皮的地方已经起了炎疮溃烂,反是红肿得艳若桃花。他强颜笑道:“我抢了你的媳妇,阿婆打了我两下——没事,比你这轻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无法去细想这句话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态他最熟悉不过,如他在推事院谈笑间寸磔来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于侧,也只是轻描淡写快意恩仇。唯独现下薛崇简清明双眸中隐隐藏着的哀痛,让他惊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旦才知原来薛崇简还未告诉李成器来龙去脉,叹道:“宅家已经方城县主赐婚给花奴,我和你姑姑为你选了元氏之女为妃。你们婚期都不远,比不得少年时,不可再恣意妄为了。”
李成器许久才明白了父亲话中含义,他从回心院活着出来的缘由,刚才在车中是无力去问,现在细细揣测这几日中发生之事,顿时呼吸凝滞,心中一阵急痛,顶得那方咽下的几口药汁都反了上来,激起腹内翻江倒海般一阵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却禁不住抽搐起来,额上刚刚拭净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见儿子这般神情,心中忧虑更甚,忙目视那医官,那医官拿来一杯蜜水让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着李成器虎口处一个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这次几日未进食,胃气大损,需慢慢调养,十日内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鱼肉,勿进辛辣。”
薛崇简恨恨道:“那个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简肩头一按,禁止他说下去,道:“你伤得也不轻,快上床去让供奉看看。”几个医官忙将李成器用一床薄衾盖了,将薛崇简也扶上床去,脱去他外袍后,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迹,那医官皱了皱眉,叫学生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将薛崇简上衣揭至肩头。
此时正是夏日午后阳光最浓丽之时,室内未拉帘帷,为了医官们看伤方便,连屏风都移开了,温暖日光穿过棉纸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莹白皙的脊背上还挂着汗珠,肌肤被湿润水汽一蒸,几乎便要让人错认做暖玉生烟。只是几道绯红的鞭伤交错横亘,数块拳头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肿起,被未受伤处的肌肤一衬,越发看去有些惊心动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简除了受杖之外,还挨了鞭打,颤声:“这怎么回事?”薛崇简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赃,捉回宫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气了。”李旦才知为何一桩风月闲事,忽然一个早晨就闹得满长安皆知了,想来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与梁王府留半分余地,一时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那医官皱皱眉,轻按一处血斑问:“还痛得厉害么?”薛崇简暗暗咬了咬牙,道:“还好。”那医官道:“万幸未伤筋骨。”
那供奉端来热水,医官换了条新帕子,又加了少许药酒,将帕子润到六七分湿了,道:“郎君权且忍耐。”薛崇简苦笑一下,点点头,终究心里没底,两手悄悄抓住了犀角白玉山枕。那医官将帕子向他臀上敷去,方一碰触,薛崇简便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臀上痛得如要爆开一般,那扣住角枕的两手也骤然加力,手指直陷入枕侧的香孔中。
他正痛得抖做一团,忽然手背一热,是李成器的手握了过来。薛崇简心下微微一哂,他心知当着众医官和父亲的面,这执手的温存,已是李成器所能表达的最深的关切和亲昵。他忍着颤抖将手指拔出,与李成器相握,咧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又要和你趴并排了。”李成器想起往事,一行泪水倏然滑下。
那医官将伤处干涸血迹化开,才去缓缓将他裤子褪下。薛崇简方才一路坐着回来,路上将伤处几度压破,血迹黏着中衣,褪下时简直如揭了一层皮去。饶是那医官下手极轻,薛崇简仍是痛得额上冷汗滴答而下。李成器无法想象,平日里被自己用扇子打两下就会哭着求饶的花奴,是如何带着这样的伤将自己抱回来。现在花奴痛成这样,自己却不敢拥住他颤抖的身子,不敢哄他一句,不敢说一声,表哥心里是多么地痛惜你。虽然他知道,这些是唯一能减除花奴痛苦的良药,他却不敢给他。他能做的只是这一点点无用的事,握住花奴的手,徒劳地将他额上汗水一一次次擦去。
那医官刚为薛崇简敷上药,一个内侍便匆匆进来,道:“太平公主的车到了坊口。”薛崇简听得母亲到了,一颗心登时又提了上来。他身上筋骨都像被人敲碎了一样酸软,各处伤痕也在叫嚣着作痛,实在没有心力去应对母亲的质问。只得抬头哀求道:“舅舅,替我挡一挡阿母吧。”
李旦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不妨,你歇着就是。”他亲自为薛崇简轻轻抖开一床薄衾盖了,起身对那医官道:“请供奉外间开方。”引着几个医官出了内室。
待李旦与那供奉脚步之声皆听不见了,这室中才终于得了一刻安宁。李成器见薛崇简的脸埋在臂弯中,也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在忍痛,并不抬头望自己一眼。他静静伏了一刻,挣扎着将身子向薛崇简那边挪了挪,将自己的身子挪进他的衾被中去,他身上高热未退,体温比薛崇简要高,这一碰之间,薛崇简只觉连心都被他烫了一下。自小到大,这是李成器头一次主动蹭到他被中来,他该当欢喜吧,可是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有了武灵兰,有了那个不知道容貌、却不容忽视的元氏女儿。
这张床与神都寿春郡王府里那张成就了他们夙愿的床多么相似,床头也有朦胧如月华的云屏,床幔上四角也有镂着连绵水云纹的金香薰,山枕之中也有冰麝之香袅袅氤氲开来,他们的身下,也铺着绣有鸂鶒戏水花纹的被褥。可薛崇简似是看见那高唐的烟云在丽日下慢慢散开,蓝桥下的流水正在汹涌地上涨,他徒劳地紧紧抱着柱子,想要挽回他的云梦泽。
李成器轻轻揽住薛崇简肩头,手指在他肩头一块青斑上抚摸一下。他无力去细问,为了将他从回心院中带出,薛崇简究竟都做了什么,这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伤痕。他垂泪片刻,低声道:“花奴,是表哥对不起你。”薛崇简听到他这句话,才觉得几日来积攒的委屈与怨愤登时都涌上心间,他抬起头来,只想在李成器身上狠狠打两下,终究是下不去手,狠狠地一拳砸在山枕上。
李成器第一次在薛崇简脸上看到对自己的怨怒之色,那怨怒继而又转为深深的无可奈何,他心中痛惜内疚搅成一团,要将那颗心都拧碎了一般。低声道:“你打吧。”薛崇简道:“我跟你说过,有事出宫来和我商量,你为什么不听?”李成器垂首道:“是表哥错了。”薛崇简恨恨道:“你错了?你这次认了错,下次若再来一遍,你还是会一声不吭就去送死对不对?我知道,你为了舅母,不愿娶武三思之女,又怕出宫来再拒婚会连累舅舅,便当面抗旨。你镇日怕连累这个,怕连累那个,就是从未将自己的性命和……”
薛崇简说到这里噎得一噎,从小到大,他数次乞求过李成器的责打,却从来乞求过李成器的关怀,只因他知道,能给的李成器皆已给了。若真遇危难,李成器虽然未必有本事救自己,却绝不吝将为自己抛却性命。可是他不要李成器的性命,他要他的性命作甚?他只要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此身长健,如那梁上燕子般,无论东去洛阳或是西来长安,无论北出塞外或南下白门,皆能比翼偕行日日相见,这才是他要的日子。他鼻子一酸,低声道:“……和我放在心上!”
李成器望着花奴还带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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