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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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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听他提到“桃李”,心中又是一动,笑道:“侍郎今日来,是与我论风月的?”崔湜笑道:“臣万死。臣今日是奉皇太后谕旨,为公主送些日常支用来。鸡豚之属已经命人牵去厨下,另有些脂粉香料绸缎衣料,是皇太后亲自挑拣与公主的,请公主过目。”他拍拍手,门外两名羽林提着一只箱子进来,薛崇简一见左边那人,险些惊呼出来,一颗心也不自禁地狂跳起来。太平公主咯咯笑道:“皇太后想得真周到,先让我阖府上下酒足饭饱,再送我一件金缕玉衣。”崔湜忙躬身道:“公主说笑了。”太平翩然转身道:“抬进来吧,总不成让我在这里试衣。”

崔湜向那两人打个手势,两人便抬着箱笼进了太平公主的内堂,武攸暨见太平带着几人进来,忙迎上来,惊道:“上官……”身着戎服的上官婉儿轻轻以指按唇,武攸暨忙掩住口,太平淡淡道:“你和大郎到门外守着。”崔湜道:“此处说话可方便?”太平冷笑道:“我这里虽是坐井观天之地,旁人却也未必进得来。”崔湜笑道:“不知天意如何?”太平笑道:“自是顺天者昌。”上官婉儿微微蹙眉:“时间紧迫,你们还有这精神。”太平笑道:“我怎知昭容不是奉皇太后之命而来?”上官婉儿轻轻叹气,走上前一步道:“若为杀你,何必要我来?”

太平望了一眼那羽林,上官婉儿轻轻点头:“我从上阳宫带回的人。”

太平的神情渐渐显出冷肃来,道:“那你为何而来?”上官婉儿道:“昨日阿韦下旨进封相王为太尉,进寿春郡王为宋王,他们奉旨入宫面圣谢恩,晚间却未曾出去。”薛崇简蓦然想起数年前,阿史那绥子对他们说:二位娘子入宫请安,却未曾出去……他浑身一阵气血翻涌,声音不禁颤抖起来:“他们怎么了!”上官婉儿道:“暂时无妨,阿韦只是将他们软禁在百福院,现在局势未稳人心不附,她还不敢动相王。否则……”她压低声音道:“她也不会留你到今日。”太平笑道:“来日阿韦子登基,崔侍郎可入控鹤监,只不知你这个先帝昭容,又该受何封赏呢?”

上官婉儿一双妙目望着太平,编贝一样的细齿咬着薄薄樱唇,她的眼神中竟有一丝痛楚,柔声道:“太平,你不信我了吗?”太平公主双目亦是微微一红,道:“我三哥是怎么死的?”上官婉儿微笑道:“问这个还有意义吗?你该明白,显虽庸懦无用,但我们都不愿他死。”太平公主微微点头:“现在你手上有何人可用?”上官婉儿摇头道:“无人,所以我才来找你。”太平冷笑一声:“我如今不过是阿韦子的砧上鱼肉,又能有什么用?”上官婉儿望了薛崇简一眼道:“让花奴换上这人的衣裳,我可带他出去,让他去五王宅找相王四子,去万骑找葛福顺陈玄礼。”

太平一直略带讥诮的笑容被惊怒取代,她狠狠甩脱上官婉儿的手,道:“你疯了!长安城内重兵环伺,朝中津要皆被韦家儿把持,你让我儿子一个人去送死!”

上官婉儿沉声道:“韦家儿们匆匆走马上任,万骑虽然归韦温统帅,底下将士却并不心服。李唐中兴未久,天下人不会希望再看到一个女主的,花奴和相王诸子虽然年少,所挟的却是你与相王的人望!只要他们能策动五百健儿杀入宫中,那五万人马势必归附。”

太平冷笑道:“如此说,你带我出去岂不是更好?”上官婉儿蹙眉道:“太平!阿韦召相王父子入宫,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你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你一日在府上,我可保相王一日平安。如今我们皆成困守之局,能寄望的只有这些儿郎们了!”

薛崇简上前一步,双膝跪倒在天平面前,仰头道:“阿母,上官阿姨言之有理,你让我去吧,我一定带兵回来救你和舅舅!”太平怒道:“起来,你道这是闹着玩!凭你们几个孩子就能举事了!”

薛崇简这几日虽然担忧,毕竟有母亲在旁,不至于绝望,现在看看上官婉儿那一身戎装,知道终于到了无路可退之时,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知道此去比推事院之行凶险百倍,稍稍踏错一步,死的就不是他一人。然而上天并不允许他一生依偎在阿母身畔做花奴,他需要自己去在刀锋剑林中为母亲,为表哥蹚一条路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发力,让指甲直刺入血肉,让掌心的疼痛抵消他心中的无助恐惧之感,面上却还带着微笑道:“昔日总是花奴闯祸,让阿母为我收拾承担,也该轮到花奴为阿母出一次力。我昔日在军中识得葛福顺陈玄礼将军,知道他们皆是忠义之士,阿母放心,我一定万分谨慎,绝不再意气用事了。”

太平望着面前的儿子,昔日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婴儿,如今跪着也到自己胸口了。这并不是她的愿望,这些年她把儿子紧紧护在自己的双翼之下,就是为了不要他重蹈薛绍的覆辙。若有可能,她愿意将这公主的荣贵都交出来,换得光阴永远停驻在薛绍生前,她依然是不解人事的小公主,花奴永远是那脚系铃铛的小小肉球。

可是他也长大了,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了这热切诚挚的眼神,也要为了亲人,为了诺言,用性命去战场搏杀。而自己却仍旧如当年一般远远观望,对他们的牺牲与勇气,都无能为力。太平双目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她沉吟一刻,点头微笑,道:“好。”

上官婉儿和崔湜都微微松了口气,上官婉儿目视那羽林,那人便三两下除去身上戎服,薛崇简摘了幞头,刚要脱衣,太平却止住他道:“且慢。”她从柜中取出两条白绢摊于桌上,又将右手食指送于口中,薛崇简一把握住她腕子道:“阿母!”他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短刀,将左臂袖子向上一拉便挥刀划下。刀锋将要触及肌肤时,他的手本能得停滞了一刻,心中立时道:“若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救他们。”他狠狠一咬牙,将刀锋从自己小臂上拉过,因刀子太快,稍稍停了一刻鲜血才淌出来。他以右手承接住沥沥而下的血滴,约有一小掬的模样,才缓缓捧到太平面前。

令人诧异的是,太平并未阻止薛崇简,她眼中的泪始终未落下来,只是静静望着儿子。薛崇简的脸因为强忍痛楚而有些苍白,他紧皱着眉头的模样还有些稚气,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儿,如何看都是个少年儿郎,合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于里巷间斗鸡弄狗,于山林间悠游射猎。她这个做母亲的,本该用性命来爱护他,护卫着他的欢乐,让他回避掉自己此生经历的苦难离别。上天却一次次将花怒推到这血海滔天的人世中,并且让他以身躯血肉,做这人世的牺牲。

薛崇简见母亲不动,又叫了一声:“阿母。”太平才对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指蘸了儿子的热血,在白绢上书道:“逆韦鸩杀陛下,与安乐图危宗社,天怒人弃。尔等家室富贵,皆受先帝之赐,若事此村妇,则天下羞之!宫中空虚,人心思唐,望尔等戮力王室,诛锄凶竖,竹帛千秋,名垂金石,在此一举。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之女镇国太平公主李令月泣血拜上万骑将军。”

太平道:“将这幅字陈玄礼葛福顺看。”她给又拉过另一条白绢,沉吟一下,却只写了“儿郎努力”四个字道:“这幅给成义隆基他们看”。她望着两幅字轻声一笑道:“想不到李唐千秋基业,竟然系在你们几个儿郎子身上。”薛崇简将那两幅帕子吹干,小心地放入自己怀中,太平拉着他道:“你来,娘给你擦洗下伤口。”她拉着薛崇简进了自己的寝阁,先洗去薛崇简臂上血污,再白绫将他伤处紧紧扎住,薛崇简看见滴滴水珠落于白绫上,将渗上来的血迹晕成朵朵粉色的小花,强笑道:“不疼的。”

太平忽然紧紧将薛崇简拥入怀中,在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道:“查清每个人的底细,一定要向共事之人许下好处。不可轻率和人相见,不可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上官阿姨,包括成义、隆基。”对着薛崇简震惊的目光,太平只是缓慢地点点头,她心中痛如刀绞,时间如此紧迫,她来不及了,这些人情诡谲刀兵险恶,本该一点点地教给他,现在却只能用三言两语如此仓促地让他接受。

薛崇简用力点头:“阿母放心。”

太平噙住一眶眼泪,再度拥住他,她的话语略带颤音:“若有万一之变,不要管我,也不要管你表哥了,立刻逃到洛阳去!阿母让你出去,是要为你爹爹存嗣!”薛崇简的鬓角被母亲面上的泪痕濡湿,听到这句话,他并未反驳,仍然只是微微一笑,重复道:“阿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快乐。封面上的画是四格的,清晰的单张版我晚上看烟花回来再放。




68

68、六十七、汉代金吾千骑来(中) 。。。 
 
 
李旦和李成器进宫谢恩,内侍宣他们到百福院觐见皇太后与皇帝。二人所带来的随从一概被挡在了院外,进院中等了许久,又有内侍来报,说皇帝哀恸过甚身子不适,不能与叔叔相见,特命二人留宿于百福院中。这一住下,便再无皇帝任何消息。

不需要追问太多,李旦对韦太后的谋划心知肚明,李显暴死,韦氏撇开了远在藩地的李显二子重福,而选立了年少德薄的四子重茂,主少国疑之际,对她威胁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听说二哥的孤子李守礼也被封为雍王,想来进宫谢恩之时应与自己遭际相同。高宗身后只留下这两支子孙,将自己、成器、守礼一起软禁在宫中为质,非但牵制住了太平,也让朝中心向唐室的大臣们不敢妄动。

这百福院位于两仪殿之东,庭庑广阔,因为长年无人居住,院中杂草齐膝,几处断井颓垣,显得甚是荒凉。院外金吾林立,院中却只有七八名服侍起居的年老内侍,他们留宿的当晚,还是李成器和那几个老内侍一起,亲自动手将一间寝阁打扫一遍,才能让李旦住下。

那老内侍一面用拂尘去扫墙脚的蛛网,一面连连向李成器李旦谢罪。李旦凭窗望去,院中灯火萧疏风动树影,他近年来在人多之处待得久了,处处灯火辉煌宛若白昼,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如此清明的月光。

李旦还记得幼年,父亲母亲在两仪殿大宴群臣,宗室与勋戚家的孩童就会跑到此处来打球斗鸡玩耍。二哥天性中的斗志激昂,与三哥天性中的喜爱热闹撞在一起,竟然让他们能在斗鸡的游戏中相得甚欢。他稍稍闭上双目,还能记起那尘土与翎毛共飞的情景,他们围在一旁或呐喊助威,或拍手欢笑。那些声音萦绕在这殿宇雕梁之间,缠绕于这柳丝花枝之中,又逶迤零落入这遍地野草之中,那些亲人、那些上国繁华都不在了,这些声音却依旧稀稀落落地时而在他耳畔响起。

第二日仍不见有任何旨意降下,李旦尚可,李成器却焦急起来,低声询问李旦:“爹爹,皇太后究竟要留我们多久?”李旦轻轻叹了口气,屋中并无看守人,说话反倒比家里方便许多,他直言道:“这个由不得我们,要看你姑姑会如何动作。”李成器极为忧心,道:“姑姑的性子倨傲,从不肯向韦氏低头,可是眼下朝中兵权均被韦家人把持,姑姑孤立无援,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李旦道:“你姑姑此生经历的惊涛骇浪,比我们都多。此番她纵然无力与韦氏抗衡,应当也有法子全身而退。”

他见李成器紧锁双眉,心中忽然一动,迟疑道:“你……是不是在担心花奴?” 李成器这一日夜间,心中被焦虑恐惧折磨得纷乱如麻,也顾不得许多,便道:“是。爹爹,花奴若知道我们被关在这里,他那性子,我只怕,我怕他……”他心中最怕的,却又说不出口,每次他遭遇困厄,花奴总会做出些惊人举动,可是今日没有了祖母的宠溺,连姑姑都失去了权柄,若花奴再闯出什么祸端来,谁又能救他?

李旦凝望他一刻,低声道:“你怕他关心则乱,为了救你,会——”似是因为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李旦顿了一下,才吐出四个字:“——奋不顾身?”

李成器面上骤然一热,虽是从起初便不曾对父亲隐瞒,但被父亲窥破心思,却仍觉得惭愧尴尬。隔了许久,李成器终于黯然道:“我只盼他此番能听姑母的话。”李旦凝望着儿子,对他的尴尬并未宽容,继续追问道:“当年你对我说,即便赴汤蹈火生死以之,也还不了花奴的恩情,如今你们仍是一般么?

李成器羞愧地无地自容,他明白这“当年”与“如今”区别,如今他与薛崇简各自成婚有了家室,心中也知道,这份违逆伦常的感情维持下去,对父亲、姑姑、武灵兰与自己的王妃,都是一种耻辱。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一日不见那个人,他便爽然若失心神不宁。有时宫中家宴,他看见那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竟会情不自禁地想,花奴与她欢好时,比跟自己在一起更快乐么?他知道这种比较的自私与龌龊,可是心中似是被一把刀子慢慢得划过,分明疼到极处,却又让人叫不出声来。越是愧疚,越是恐惧,越是在相处时,觉得一分一刻都美好的让人感叹,连他的一个笑容一下亲吻都视若珍宝,他一次次饮鸩止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毒入骨髓。

见儿子连颈项间都羞成了通红,李旦心中不忍,自己先换了话题,道:“罢了,这屋内太阴,你去点一炉香吧。”

李成器起身去寻香炉,才知道这院中数十间屋子,竟然不曾拜访香具。他知道父亲素来爱香,便嘱托一个老内侍去讨要,身上并未带钱财,无物酬谢,只得将自己金带上的两块带銙拆了送于那人。过了许久那老内侍回来,捧着一只铜盘,盘中放着鎏金镂飞鸟博山炉、紫檀香盒、铜香瓶、炭盒之类,香瓶中插着一应焚香用的香匙、香箸、火箸等。

李旦亲自上前,先打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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