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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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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沉默许多,复又叹了口气,伸手抹动琴弦,低低歌咏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4'”
太平站在皇帝身旁,见一缕阳光从镂合欢花的窗中射进这满是尘土的废居,照耀着皇帝鬓边一丛醒目的白发,心中浮起一阵空旷的悲意,这本该喜庆的日子,于四哥于她,都来得太迟,于是恩赐也被蹉跎成了差错。
薛崇简散朝后便立刻去探望李成器,见门上的匾额已经换做了“宋王府”,淡淡一笑,他进屋后,李成器正卧床看书,见到他微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薛崇简笑道:“我怎么不能来。”李成器将书缓缓合上,道:“花奴,这几日就算避嫌,你先回去养伤,莫到我这里来。”薛崇简歪着脑袋打量他一下笑道:“你怕旁人说你在朝上虚情假意地推辞,背后又倚仗太平公主的权势,觊觎太子位,是么?”李成器微微一笑:“我是不是虚情假意,你该知道。”
薛崇简想起他朝上说的那句话,心终是软了,在他身边侧卧下去,揽住他道:“我知道。”李成器道:“你既知道,今日朝上就不该说那句话。”薛崇简哼道:“我看不惯他的那些手段。”李成器轻叹口气道:“花奴,其实刘幽求先站出来,反倒让我轻松。我最怕的,便是爹爹要立我为太子,我已是行止有亏之人,没有资格执天下重器,更怕连累你受后世人的议论指责。”薛崇简听他提到“行止有亏”,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迟疑道:“表哥,你心里明白,你若力争,这太子位是争得来的。今日你脱手放了它,十年二十年后,可会后悔?”李成器摩挲着薛崇简的手背,低低笑道:“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一日不悔,你需让我这一世都莫要后悔。”
薛崇简得了他这句话,最后一点疑虑消除,只觉无限欢喜,反倒无话可说,只抱着他,温软的嘴唇在李成器脖子上来回蹭着,一双手也渐渐不安生起来。李成器被薛崇简撩拨得心中如被一支鹅毛来回轻扫,笑着按住他的手道:“别闹。这已是我心中最后一个未解之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们便都自在了。” 薛崇简这次并不勉强,在他颊边一吻,便起身离去。
第二日皇帝并未上朝,而是留在武德殿处理朝政,谁知宋王府长史奏报中书省,宋王李成器昨日回府后,一日未曾用饭,王妃劝谏,宋王说道平王正位储君之前,他无心饮食。朝中的官员不由大为诧异,昨日朝堂上宋王提到皇帝当日泣涕不食请求让位于先帝,只道他不过顺理成章,借来说说,谁知他竟真用绝粒的手段来逼迫皇帝。皇帝听到禀报后,只是令内侍省赐了些精美酒馔给宋王府,命他速速进食。
薛崇简得了这消息,也顾不得李成器昨日的交代,便急急打马上宋王府。那门吏见了薛崇简连忙下拜,却又道:“我家郎君交待了,这几日不可放任何客人进来,即便是……”薛崇简见他支吾,喝道:“即便什么!”那门吏道:“即便是……殿下您来了,也请您暂且打道回府。”薛崇简一跺脚,也懒得跟他啰嗦,拿眼睛踅摸一下,便牵着马来到院墙下,踩镫站上马鞍,伸手攀住墙头,猛一用力便将半个身子蹿了上去,那门吏吓了一跳,惊呼:“殿下!您这是……”薛崇简笑骂他道:“我又没从你的门儿进,你管那么多作甚!还怕我偷了你家东西不成!”
薛崇简翻过墙直入内堂,府内守卫对他翻墙的举动甚是惊诧,但也无人敢阻拦。他来到李成器的寝阁,却不料在外间碰上了王妃元氏秀眉含颦,依靠一张隐几而坐。薛崇简虽是这府上常客,与元妃相见的时候却极少,两人目光一对,他不禁本能地有些尴尬,躬身道:“嫂嫂万福。”元妃仍是一副未嫁时的小女儿神色,跟人一说话,两颊便微微发红,她垂首用纨扇遮住眼睛以下,向薛崇简低声道:“立节王万福。”
薛崇简站在元妃面前,浑身都有些不自在,那是一种稍带着歉疚的厌恶,说不清究竟是谁亏负了谁的畏惧。他四下一张望,见一张桌案上铺了锦缎,摆放着几只雕漆食盒。他问道:“表哥当真不肯进食?”王妃愁眉不展地点头道:“殿下已一日粒米未进了,这是宅家赐下的,殿下命供在这里。”薛崇简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揭开一只盒子看看,见都是李成器素日喜吃之物,便顺手将那只盒子提了,道:“我去劝他。”
他闯入内室,见李成器仍是静静卧床看书,连姿势都与昨日相同,只有苍白的脸色证实了他绝粒的传言。李成器见到薛崇简,微吃一吓道:“你怎么进来的。”薛崇简笑道:“翻墙啊,翻墙来给你送饭了。”李成器面露关切之色,道:“你臂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又胡闹?让我看看。”他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拉薛崇简在床边坐下,撩起他的袖子,见包着伤处的白布并未渗出血迹,才放了心。
薛崇简拿出一盘丁子香淋脍、一盘升平炙、一盘炙鹧鸪肉、一碗樱桃酪、一盆露浆山子鹿蒸,琳琅满目摆放在床案上,笑道:“舅舅赐你吃的,谁让你打个神龛供起来了。恰好我也没吃饭,沾你的光,我们一起吃吧。”他夹起一箸细脍,尝尝道:“太极宫的厨子好像长进了。”
李成器一日夜未进食,正是最难捱的时候,闻见那扑鼻肉香,更是胃里翻江倒海阵阵痉挛作痛,他无力地笑笑,用书掩住口鼻道:“我求你了,你拿到外间吃去,莫在这里折磨我。”薛崇简笑着强行将他手中的书抽出,道:“我还道你成了仙,真能辟谷了,既然馋了,就莫再装了。告诉外头一声,你还饿着不就成了?我定然不去举发你。”李成器摇头道:“那是欺君。”薛崇简不料他如此迂腐,急道:“你的肠胃本就有旧疾,拿药膳调理着尚且时有不适,如何敢再饿几日?舅舅一直不立太子,你便要活活饿死不成?”
李成器道:“爹爹下不了决心,他怕我委屈,怕朝中大臣们不服三郎。我不用个决绝些的法子逼他们,三郎终究不能名正言顺做太子的。”薛崇简咬牙道:“你要为他平息非议,要让他名正言顺,你不如干脆自尽了,不是更周到!”他将筷子一摔道:“我也不吃了,陪你一起饿死,等李三郎给你建个小庙儿供奉时,把我也配享进去,就遂了你的愿了。”
李成器握住薛崇简的手,他神情极为疲惫虚弱,低声道:“花奴,表哥昨日说了,这是我最后忧心的一件事。爹爹若肯成全我,便也是成全了我们的今生今世。”薛崇简听到“今生今世”四个字,手不觉微微一颤,这四字如冬日的烈火一般,灼得他心中有些痛楚,又有些欢喜,他的手在李成器毫无血色的脸上轻轻抚了抚,叹道:“每经一次大事,我都以为你受的折磨要到头了,却又总有新的晦气寻来。”李成器安心地叹了口气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宋王李成器绝粒三日,王妃元氏进宫,哭诉于御前,恳请皇帝成全李成器让位于平王的心愿。皇帝神色怆然许久,向王妃道:“告诉他,明日来上朝吧。”
六月二十七日册立太子大朝,因连日雷雨积水,皇帝移居大明宫,今日的朝会便在含元殿举行。众大臣终于又再见到了宋王,李成器已经不能骑马,坐车来到宫门前,被立节王扶着艰难行至武德殿。百官被他惨白如雪的脸色震惊,方知这位皇子当真是在以性命为赌注,来挑战本朝立储以嫡长的宗法。李成器步履维艰来到班首,微微向薛崇简一笑道:“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吧。”薛崇简满面担忧迟疑着松手,李成器的身子便是一晃,平王李隆基连忙扶住他。李隆基双目微红,低声道:“大哥,你这又何苦?”李成器含笑道:“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大哥的福分。”
不一时皇帝临朝,太平公主依然坐于御座之旁,她艳丽容颜上神情冷肃,始终未向阶下的任何大臣投下目光。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伴随着袅袅御香,在朝堂上盘旋:
“舜去四凶而功格天地,武有七德而戡定黎人,故知有大勋者,必受神明之福,仗高义者,必为匕鬯之主。朕恭临宝位,亭育寰区,以万物之心为心,以兆人之命为命。虽承继之道,咸以冢嫡居尊;而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然后可保安社稷,永奉宗祧。第三子平王隆基,孝而克忠,义而有勇……”
李成器数日不食,到了现在已经不觉得饥饿,只是浑身虚浮无力,双足如陷云中,加上盛夏日一身朝服,更是一身虚汗,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词句虽然萦绕在他耳旁,却如春风过耳,了无所得。他只是知道,他终于可以远远避开这个令他畏惧的位子,从此后他一生的事业,只是要好好的爱护一个人,将自己此生所承受的恩情,化入绵长的岁月,和着无数春雨秋月良宵佳期,慢慢地回报。
待内侍宣读完圣旨,皇帝又嘉奖了宋王李成器:“幼而聪敏,长则温仁,礼乐同归,质文相半。孝以为政,每用因亲。忠而立诚,所期尊主,故能乐於为善,好在服儒,占蚁穴以探微,登雀台而成赋。自奄有梁宋,作藩邦家,其仪孔臧,其德可大……”
特加封李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别加实封二千户,赐物五千段,细马二千匹,奴婢十房,金银器皿二百事,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成器是在身后李隆基轻轻推了他一下时,才知道需要自己出班了,他踉跄走到殿心跪下,根本无法听懂那些赐于自己的荣宠与财富。待内侍宣读完毕,他模糊的意识里硬挣出几句虚弱的谢辞,支撑着叩头。李旦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心中无限痛惜地望着儿子在下面挣命,他捧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一块象牙有千钧重;他飘忽的声音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他想要起身,可是白皙手背上挣出青筋来,还是站不起来。李旦的双目有些灼痛,他说不出是怜悯儿子还是怜悯自己,谁能想到,他们家的人想要搏一点自由,竟是如此的艰难。
李成器跪在地上挣扎几次,双腿都使不上丝毫力气,无奈下只得向御阶上铜鹤旁的内饰低声道:“你扶我一把。”他声音虽极微弱,薛崇简却已听到,心中刺痛难忍,也顾不得朝堂上众目睽睽,当即越班而出,和那个内侍一左一右扶住了李成器。
李成器勉强在薛崇简的扶持下站起,反倒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再也无力支撑,依着薛崇简的身子缓缓瘫软下去。李隆基忙出班来扶,薛崇简心中有气,肩头一抗,便将李隆基挡在身后,李隆基被薛崇简撞了一下,微微有些发愣,随即换上了痛心恭敬之色,急切问:“大哥怎样了?”
李成器在薛崇简的怀中喘息了片刻,睁开眼见,望着父亲关切痛惜的神色,勉力笑笑道:“臣一时中暑……不妨事的,回去歇歇就好了……”薛崇简一咬牙,将李成器负在背上,道:“我送他回去。”李隆基忙攀住他手臂道:“立节王少待,今日还有给你的封赏。”薛崇简淡淡一笑,下巴朝身旁的内侍一扬道:“谢太子殿下,您赏我什么,我悉数赐给他了。”言毕,当即负着李成器大步出了含元殿。
李成器并未听见方才薛崇简与李隆基说了什么,殿外的晨风吹过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微带怡人的凉意,他的神智又稍有恢复,强睁开酸痛的眼睛,看见朝阳在周遭气象森严的巍峨殿宇上,披了一层宛若玛瑙光辉一般的流霞,又有无数金光在飞檐画梁之间闪烁不定。含元殿的御阶高数十丈,朦胧望去,整座长安城都弥漫在这片金光红霞中,宛若棋盘经纬的道路分割出一块块市坊。他看不见这张棋盘中芸芸众生的欢喜、哀愁、烦恼、辛劳,他却又清楚的知道,从今日起,他们劳碌的生活中,多少会多一些希望,寄望于仁慈的皇帝和年轻有力的储君,能够将清明与太平赐于这座繁华的京城,赐于大唐广袤辽阔的土地。他们便可在每日的劳作中,稍稍得一些喘气,免除了额外劳逸的民夫,便能和家人多一些团聚的时光。这佳气红尘里的胜景,与他当日站在瑶光寺上想象的长安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是能和这个人一起,看到梦中长安了。
李成器恍惚记起,薛崇简的臂上还有伤,他低声道:“太高了,换个金吾来吧。”薛崇简一笑道:“多高多远,都是我背着你。” 李成器安然地叹了口气,他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缓缓将面颊贴在薛崇简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要说:'1' 西晋张华《情诗(末四句)》: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李旦用来追悼自己的爱情,并解释李成器辞位的原因。不过他不希望别人听懂。
'2'苏瑰十七岁就中状元(史上之最),是我们yy的那种青春年少的蟾宫客的原型。他有刚正的一面,比如李显一朝流行谁当宰相谁请客,称之为烧尾宴,上至皇帝下至同僚都要请到,比谁家的厨子牛逼,韦巨源留下的烧尾宴菜单就非常出名。只有苏瑰入相后没请客,皇帝对少吃一顿有点郁闷(李显你还能再出息点么),质问他为什么不请自己吃饭。苏瑰指着殿外头一个站岗的门卫说,他们中都有吃不起饭的,何况老百姓,我个宰相有什么脸面请客。但这样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的人,却又对自己的庶出之子非常恶劣残忍,以至于他做着宰相,他的儿子苏铤(一个更牛的人)竟然是在马厩里和马一起长大的。
'3'薛道衡《昔昔盐》中的两句,据说就是因为这两句太强大了,伪文青隋炀帝看着不爽,就把薛道衡杀了,还说,看你以后还能写出“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不。当时关于诗句杀人的还有宋之问和刘希夷的传说,听说刘希夷写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舅舅宋之问收购这句的版权,被刘希夷拒绝,于是宋之问对刘希夷施以酷刑,拿土袋儿把他压死了(这故事基本来自于古代的地摊儿文学,可信度不高)。
'4'汉武帝秋风辞。
'5'香炉乍热,法界蒙熏。携花花凤凤,焚香顶礼,恭贺文本插画大神、花花凤凤艳照门专家狐周周观音大士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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