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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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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用眼见一瞥桌上,道:“给我斟上。”她这样的态度,比雷霆震怒更让李成器恐惧,他轻轻翻开一只茶盏,为她斟上清水,淅淅沥沥的春泉不断溅落杯外,在桌上留下一围清晰的水渍。太平端起来饮了一口,端着茶盏看定李成器道:“你少年时出宫,你爹娘皆嘱托我照拂你,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李成器又愧又痛,泣道:“姑母待成器如亲子,是成器不孝……”

太平抬手道:“罢了,这些话不必说了。你娘出事,我心中有愧,觉得这话既然应下,无论多么艰难,我皆当恪守诺言到底。现在你身份荣贵无匹,已不需我再来多事,料来你娘在天之灵,亦不会怪我爽约。你说我对你有恩,你敬我这一杯水,便算是偿还,此后也不必再说什么不孝的话。”她一扬手,哗啦一声将那半盏残水泼在李成器身侧,冷冷道:“置水泻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你这便去吧。”

李成器万万料不到,太平竟是要与他恩断义绝之意,吓得心肝俱裂,只是叩首泣道:“姑母……姑母……求你饶成器这一次……”

太平不再理他,向羽林们喝道:“愣着做什么!”那些羽林这才醒过神来,两人连忙使力将薛崇简上身按劳,又有两人将杖子交叉支在薛崇简小腿上,以防他受杖时乱动,布置停当了,那行刑的两人方拖着木杖在薛崇简两侧站定,将杖子轻轻担在他臀腿上。

薛崇简在地上趴了半日,耳听的母亲与李成器对答,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如同梦里被扔进滚水中烹煮,明明疼的欲死不能,神智却是一片混沌。他努力去分辨猜测母亲话中的含义,是不是从今以后,母亲不要他了,表哥也见不到了?那他还累累赘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忽然臀上一空,他钝重的心神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也才想起来在他死前还有这样一场苦楚要忍耐。他终于对即将到来的疼痛起了真实的畏惧之感,两腿在压制中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慌忙咬紧牙关绷紧双腿。却已经迟了,一记板子重重砸落在臀峰上,因那板子下端扁平,虽然重达数十斤,那声音倒是极为清脆,让人恍惚还倒是外间炸开了一声闪电。薛崇简只觉屁股上被硬生生撕去了两片血肉,闷哼一声,身子猛然向起一扬,他两眼发黑中心下只是疑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望一眼,究竟是什么东西砸在他身上?这怎么会是板子,他也是挨过板子的,怎么会是这样的痛法?

按着他的羽林却道他痛楚中挣扎,忙伸手将他脖颈也按住,薛崇简半边脸贴在地上,清晰地感到臀上肌肉里有些东西在乱窜,或许是沸水,或许是烈火,它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地渗透进他的身体,狞笑着沉淀在里边不肯散去,等待着下一次剧痛到来时,再一起发作来折磨他。待第二杖打落时,他才又知道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那东西分明在他的血肉里炸开,将他的筋脉肌肤统统摧毁。这是他用任何方法,都无从忍耐的痛苦,若不是浑身被按的动弹不得,他真想一头撞在地上,不为求死,只为能从着剧痛中稍稍解脱。

李成器跪在薛崇简身旁,眼见得那杖子不过挥了两次,薛崇简臀上便被两片宽宽的绯红覆盖。那杖子沉重长大,羽林们挥动得不疾不徐,红痕快速地凝血,第三杖一落一起,臀峰上已显出细密的紫色血点来。李成器被这惨状骇得头晕眼花,他想,为什么他挨打时,都是花奴一次次救他。可花奴的痛苦,他却总是一次次袖手旁观。是不是当年崇福殿里,花奴被剥了裤子按再地上,他却被以太子的身份束缚于高台之上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懦弱,他的无力,他毕生都在向花奴索取,却从未有所回报。

太平见打了三下薛崇简竟然一声未吭,甚至连喘息声都不闻,不知为何,想起从前他在自己怀中哭闹的样子,心中只是作酸,冷笑道:“今日才看出你一身傲骨,竟是骗了我二十年。”

薛崇简方才全靠屏着一口气,才死命忍着不曾呼叫,早就憋闷欲死,两耳嗡嗡作响。这句话却以一字不差飘入他耳中,那些板子只能砸碎他的血肉,这句话却是将他一颗心连根儿摘去一般,再也忍耐不住,下一板打落时不由惨叫一声,满眼泪花大哭道:“阿母!阿母救我!”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求恕的,可是他除了呼唤母亲,还能怎么办,他只盼母亲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是要打死他,也不要用这般冷漠的方式。

李成器跪在一旁强忍,腹内便阵阵绞痛,薛崇简的惨哭声响起时,这绞痛顿时化作一股热流直冲上来,喉头隐隐有甜腥之感。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向薛崇简身上扑去,行杖的羽林吓了一跳,慌忙将杖子收住,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薛崇简得知杖子一时不会落下了,只是长大了嘴拼命喘气哽咽,那个人的胸膛贴着他的脊背,他朦胧中带着一丝凄然想,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心跳之声么?

太平低头俯视着李成器道:“殿下请起。”李成器紧紧握住薛崇简的肩膀,哀求道:“花奴是您的骨血,您如此酷刑相加,对不起姑父在天之灵,也对不起您二十年来抚育之情啊!花奴的心性您最知晓,他此生皆是为我所累,万般罪孽在成器一身……您打我吧!求您打我吧!”

太平微微一笑道:“殿下,我方才说了,你我已经两不相欠,姑母二字有如此水,莫要再提。如今你我不过同朝为臣之谊,我的家事,还不劳殿下赐教。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不愿对殿下无礼,请殿下自行出去,您尽可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两位陛下。”

李成器听到最后一句,心中被蒙蔽的一窍恍然洞开,他朦胧着泪眼抬头,望着姑母平和面容,泪水与脂粉隔绝了光阴的真相,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暖风和煦的傍晚,飞棉做雪,落红成霰,他仰视着姑母仪态万方的脸,听她略带倦意地轻轻叹息:我打了花奴。

是惩罚,也是救赎。可有比这更深、更酷烈的情意?因为自己的辗转流离,为了让儿子在动荡中得到安稳,不惜折断了他的双翼。

太平蹙眉挥挥手,吩咐道:“请殿下出去。”两名羽林上前架起李成器,李成器倒也没有过分挣扎,他望着他的手指被从花奴的肩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茫然中也明白这意味着某种诀别,希望花奴能看他一眼,给他一点点的幻想和勇气。可是花奴也许是太疼了,也许失望太甚,他仍是紧紧闭着眼睛,涨的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眼角悬着泪水,还在轻轻抽泣。这纯稚的模样,如同小时候,花奴挨了打,等着自己来,却又赌气闭目不理他。李成器终于明白,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也不是能够无休止地索取原谅。

李成器被两个羽林架到门外,那羽林并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是以出了门就松了手,李成器浑身无力中缓缓跪下。此时天上已是雷声轰隆,想来暴雨将至,于他来说天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腥风阵阵涌进屋来,太平却并不吩咐关门,随手撩拨了一下吹乱的头发,简单地吩咐道:“打!”

那些羽林望了一眼薛崇简臀上伤痕,见肌肤已肿起一层,原本紫色的细血点这阵功夫就隐隐转黑。他们平日偶尔远远观望一眼,见他轻裘肥马的王孙公子模样,知道是和他们有云泥之分的人。却料不到有一日会离他们如此近,且是天地逆转,轮到了这金为裳玉为体的公子,匍匐在地上挣扎哭泣。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令天下人艳羡的异姓郡王,剥去了锦衣华服,也不过是个被打了屁股就会哭着喊娘的孩子。这稚子般得哀告,令他们这些无关之人也心里发酸,忖度若是依着惯例责打臀腿,他定然承受不住,无奈下也就只好依旧向他臀上杖去,只盼那里皮肉厚些,不至于伤了筋骨。

薛崇简喘息了一刻,反时将方才的一点点力气也用光了,杖子重又打落在高肿的肌肤上,疼痛竟是变本加厉更增十倍,一时浑身毛孔都似要炸开,高声惨叫了一声,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双手也开始盲目地乱抓,似是想抓住一点借力之物。

太平对儿子的痛哭哀嚎恍若不闻,她的视线缓缓抬起,望着门外,瓢泼一般的大雨倾泻而下,一簇从室内射出的灯光,将李成器笼罩其中。雨水将他从上到下浇了个通透,他们隔着薛崇简孤单的痛呼,隔着暗沉沉的雨幕无声相望。太平在与这少年彻底决绝之后,再看向他的目光,反倒有种不可言喻的温柔。或许她对他的期望已尘埃落地,或许她有所嘱托,她确信他们哪怕互相仇恨,却可以彼此懂得。

忽然太平听得薛崇简的一声惨叫有异,低头看时,身上不由一颤,原来那杖子宽大沉重,十杖抵得普通刑杖二十还有余,十来杖已是将高肿的肌肤拍得破裂开来。因肌肤都已成深深的红紫之色,反倒看不出究竟破在何处,只看到一股鲜血跳出,缓缓顺着莹白的髋骨滑落。

其后板子次第打落在破皮流血之处,两三杖后将那伤口渐渐撕裂,皮肉上竟是挣开几道寸许长的裂伤来。薛崇简已经痛的失去了理智,早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受责,只是下意识地用嘶哑的喉咙叫喊着阿母。

虽无人在旁计数,但行杖的羽林心中却有计较,这杖子委实太沉,两人各打了十杖便双臂酸痛,依照惯例要换人行杖。他们迟疑一下,便停了杖,低声道:“启禀公主,是否要换手?”太平稍稍一怔,明白了他们话中含义,点头道:“换吧。”

薛崇简昏沉中仍是听到这句话,心中一股绝望登时翻涌开来,无力地哭道:“不……不要……阿母……我受不了了……”那些人却不理睬他,他听到身边脚步纷杂,知道有人换到了自己身边,知道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不知从哪里挣处一丝力气来,努力提高声音喝道:“你们……放开我!”

太平不料他竟还有这等脾气,哼道:“我打不得你了?”薛崇简闭目微微摇头道:“阿母……你让他们松一下,我……我有话说……阿母,求求你……”太平不知他要做什么,便轻轻挥了挥手,按着薛崇简的羽林连忙退后。薛崇简长松了口气,他努力动一动被按的麻木无力的双手,忽然使力向前爬去。太平仍是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见儿子臀上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艰难地一点点向自己爬来,眼眶不由一酸,忍泪俯身道:“你要说什么?”

薛崇简却不吭声,他手指扒住地板缝隙,努力将身子向上蹿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去,带着怯意的手握住太平垂于榻下的帛帔一角。似是怕母亲会骤然抽走一样,他的手轻轻一转,让那帛帔缠绕在他被攥得乌青的手腕上,将那一缕轻纱拉过来,缓缓将自己的面颊偎了上去。做完这些,他方满足地吁了口气,闭目低声道:“打吧……别让他们按……我不动。”

他面上平和温存的神情,如同昨夜他在自己怀中睡去。太平的胸口骤然被一股悲怆击中,她亦忍不住轻轻握住缠绕在臂上的帛帔,她似是听到汩汩的血液流动的声音,沿着他们相牵的血脉,从她的身躯流向儿子。太平编贝样的细齿轻轻咬了下下唇,吩咐道:“将他送回房去。”

李成器跪在门外,看着堂内的人手忙脚乱将薛崇简负走,看着他们打水洗去地上的血迹。有人吹熄了灯,将他的世界沉入一片暗海。他起初还知道自己是在谢罪,努力跪得直些,可是过不了多久,膝头便剧痛欲碎,实在无力支撑,只得跪坐在足踝上,两腿渐渐由痛转酸,有酸转麻,这个身躯似乎不再是他的。夏日里暴雨倏忽来去,他被雨水砸得快要晕去时,那雨却渐渐收住了,湿透的衣衫帖服在肌肤上,被风一吹,冷得他阵阵哆嗦。

不知是什么时辰,有个婢女点着灯笼过来,道:“殿下,公主请殿下回去。”李成器抿抿干裂的嘴唇,努力开口问道:“你家郎君,怎样了?”那婢女摇头道:“奴婢不知。”李成器低声道:“求你让我,再留一阵。”那婢女见他冻的脸色青白,心中不忍,乍着胆子低声劝道:“大王,您便是跪到天亮,公主也不会让您见郎君的,您还是回去吧。若是走不动,奴婢去唤人来负你。”李成器虚弱地摇摇头,过了一刻,见那婢女仍是立于他身旁,便低声道:“我在这里,离他近些。”

那婢女不再说话,四下里寂静不闻人声,只有风拂动屋檐下的铁马,叮叮咚咚做响。他的神智一阵清醒,一阵迷蒙,也许他对花奴想的太多,想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心中反倒模模糊糊想起些毫不相干的事:那对燕子的巢,在风雨之后可还完好么?它们是否会依偎着取暖,并肩听雨落芭蕉,风动铁马,一起静静地等待,纤月排云而出,将清光洒遍天地。 





85

85、八十四、独有南山桂花发(下) 。。。 
 
 
李成器再醒来时,只见王妃元氏双目红肿坐于榻边,见到他睁眼先双手合十念一声佛,慌忙向外喊道:“供奉,宅家!殿下醒了!”李成器只是朦胧觉得头痛欲裂,口中干苦,两腿也如同不是自己的,全然不曾有知觉。

皇帝带着两名太医匆匆从外间转进来,先试试李成器的额头,长吁了口气道:“退了烧就无大碍了。”皇帝在床边坐下,握起李成器的手道:“你吓死爹爹了。”元氏见李成器轻轻舔了下烧的干裂的嘴唇,忙向婢女要来蜜水,皇帝从她手中接过,喂李成器饮了两勺,李成器稍稍一动,皇帝轻轻按住他道:“你躺着,不必多礼。”

李成器望了一眼父亲与妻子,终于确定这是在自己的府邸,低声道:“爹爹怎么出宫了。”皇帝道:“他们说你昨日一直高烧昏迷,我放心不下。”李成器心中微微一惊,却只觉一缕悲酸劈开他混沌的神智,让他疼的颤抖:花奴带着伤,独自疼了两个昼夜。

太医见他神情痛楚,忙揭开他腿上薄衾,轻轻卷起他中衣裤管,两个膝头兀自发紫高肿,元氏不由眼圈复又一红,那太医道:“殿下可是腿上疼痛?”李成器摇摇头道:“你出去,我同陛下说两句话。”皇帝神情稍稍一顿,叹了口气向儿媳道:“你带他们出去煎药吧。”

待室内人都鱼贯而出,皇帝用手巾去拭李成器的嘴角,李成器不知为何,腹内忽然犯起一阵酸苦,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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