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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骑与万人敌-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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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悦也未多嘱,他微一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只留下那武将仍站在当场,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手中赫然是承嗣交给他的信。
他面无表情,将信件一撕两半,打个唿哨,开始召集人马。
*
另一侧,承嗣似乎不经意地朝孙悦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愧疚。
“圣使,圣使?”
他回过神,道:“还有什么不明?”
那柴姓老者道:“圣使如此安排,当真滴水不漏,老夫佩服!只是有一点,既是十五日便到,为何要我们为每人采购两月食水?”
承嗣只答了四个字:“以备不测。”
另一人道:“圣使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偷懒,这金典镇既临近港口,各类贮备也十分充足,可若按您的要求,村中哪有如此多的钱财……”
李承嗣却毫不担忧,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些诸位不必担心,钱自然会有……”
八十四
“将军,前方有异!”
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漫不经心道:“有人挡道?多少人?碾过去!”
他这话绝非自大;不论是谁,身后有近两万名士卒,而眼前是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幼时,都有底气说这句话。
那斥候却面露迟疑之色,道:“通往金典矿区的谷口……将军一看便知。”
“嗯?”
他面露不耐之色,然而当那处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彻底明白了对方的犹豫。
金典矿区三面环山,山脉绵延高耸不可攀登,绝非内陆那些小山丘可比;这也是凉国境内唯一出产铁矿的矿区,其开采与冶炼技术均十分落后,下井十分危险,凉国人口稀少而宝贵,最近又频繁召集大军,连囚犯也不舍得浪费在此处,矿区几乎成了战俘集中营,虽解了一时之急,在上位者眼中却始终是个祸根,眼下既是如此形势,便要先下手为强,抢先将矿区清洗干净——若前线胜了,战俘要多少有多少,再送就是。若一败涂地,也根本不必担心矿区无人做工了。
这群山环抱的天然屏障,于北方有一处天然的缺口,成为此处与外界联通的唯一通道,即是当地百姓口中所称的“葫芦嘴”。这称谓十分形象,讲的便是此处通路狭窄,矿区底大口小,一把便能扼住的景象。此地实在太容易封锁,也是它被被选为关押战利品的所在的原因之一:平日里因有商贾往来,进出并无严密核查,然而若有事发生,临近三镇数万兵马旦夕可至,将这个口儿一堵,里面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飞。
但再怎么狭窄,也只是相对整个矿区的面积而言,若要并驾而驰,便是最窄处也至少可以挤得下六匹马并行而不互相碰撞,行商的队伍运货时也并不会受地形影响。而此时,两侧的山壁之间,却被许多巨石堵了起来,中间所留,不过仅能容一骑自由出入!
若仅是大石堵路,使唤几队人去开路,不过费些时光,总能搬开,但眼下众人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一人身上。
两堵从天而降的巨石墙中间的通道上,一名高大武将手持长枪,跨在马上,沉默地看着面前庞大的队伍。
这距离尚看不清对方的眼神,然而这种姿态已足够说明一切。
傲然、决然。
目空一切的自大。
——将两万大军视若无物的轻蔑!
领队的武将彻底被激怒了。
“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的?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随着地势变化,谷口收缩,队伍已开始收束,那络腮胡正在当先对着不明之敌指指点点,大发怒气,他旁边却有一人自马上凑过身来,低声道:“将军,不可轻敌!这便是之前将属下的先锋队打残的那队人!”
“嗯?”络腮胡一阵皱眉,骂道:“没用的狗崽子,一群饭桶!交给你八百精兵,结果屁滚尿流的跑回来不算,还丢了两百多人!这可没叫你上前线,杀几个老婆子都能给我搞砸!看我回去不把你顶上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那人讪讪道:“是是是,属下无能,将军息怒,息怒……”
骂归骂,那络腮胡一边任马儿缓步走着,一边道:“看你说的厉害,等会儿进了射程,先让弓兵狠狠的射,隔这么远,不把他射成个球……”
话到一半,他突觉不对,一道尖利破风声迎面而来!
他也算见识过沙场的人,这破风声一听便知厉害,且是直冲自己而来,然而再躲已是不及,拼死之间毫无犹豫,抓着正歪着身子凑到自己跟前讨好的属下,顺势一带,挡在身前!
一声闷哼,那属下的表情凝固成诡异形状,额头一道血线流下。
一根利箭直接贯脑而出,箭杆穿透后去势仍不减,直捅出一半长度,在空中嗡嗡晃动,若他与那属下贴得再近些,几乎便能在杀了那人后连他一同钉死!
络腮胡面色一变,几乎骇得昏过去,身边士卒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丛中,他声嘶力竭喊道:“退后!全军退后!”
前有利刃,后有大队人马拥堵,这次仓促后撤几乎酿成了一场灾难,退得不及时的士卒不少便永远躺在了地上,退得太快的则几乎在后军引发踩踏与恐慌——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此时尚未进入矿区,行军时各队之间尚保留了一定距离,才不至于令惨剧波及全军。
直到撤到两倍距离外,络腮胡惊魂方定,才有余暇朝前看去,只见遥远处那武将持着弓,还停在拉弓的姿势。
那身影嚣张而可怖,络腮胡一阵心惊,向左右问道:“这人是谁?便是利齿藤将军也不能——矿区严禁私藏兵器,这等力道的弓箭绝非我大凉所制!谁说他身边只有百来个人,若人人都是这等射手……”
下属一片惊呼声,他不及回身,便听得那催魂的破风声又至,直吓得魂飞魄散,伸臂一挡,一阵剧痛传来,几乎令他当场昏死过去!
至此众人才醒悟,那武将方才的姿势绝非摆着好看,而是一箭射出后,又搭上了一箭!
在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地方遭到如此重击,比方才趁着慌乱时射死几个人更有冲击力,那络腮胡胳膊被这一箭射穿,二话不说,一头钻进后军号称治伤,全军再退后二百步。
“你,你,还有你!”他临走时面色惨白,恶狠狠地点了三个将官:“给你们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把这个人拿下!拿下!死活不论!他才几个人,哪怕你们用兵堆,也能堆死他!”
然而两个时辰并未令他看到胜利,四个时辰、八个时辰也没有。
天色由亮至暗,由暗至亮,他听了无数次“将军,某某队长被对方一枪挑于马下!”“某某将军与对方交手三合,被击落马殉国!”“某某将军驱使盾兵开道,被对方自人丛找出,一箭射死!”,神情已由震怒转为麻木。
两万大军,竟被堵在此处上下不得,而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他臂上伤处并未伤及骨骼,他却包扎了无数层,如重病般躺在榻上,再不肯出头露面。
怪只怪这谷口的地形,令他空有大军在手,同时参战的却最多只能有一队人,要能让他全军都压上去,哼——
“将军!”奔进来的传令面露喜色,大喊道:“石墙后面不再有箭矢射出,他们弓箭一定耗空了!”
“蠢材!!”络腮胡不听还罢,一听之下,不喜反怒,喝道:“四个时辰前你们就这么报过了!结果呢!被引到里头去,转眼便是浑身血洞的被丢出来!告诉你们,看不到敌将那是他们在玩你,敌人箭矢稀疏也是他们在玩你!”
然而这次他的断言再次落空;经过足足一个时辰的小心试探与反复佯攻以后,才有一队人以盾牌护着头脸,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在身后无数人的注视下走过石墙。
那后面空空如也,对方早已不知何时消失。
络腮胡看着战后的谷口,嘴里一阵发苦。
短短的一段距离,无数凉军尸体躺得横七竖八,石墙前二十步以内,硬生生堆成了新的路障,血深深渗入土地,只怕数月都不得消退。
他愤怒地率大军突入金典矿区,却惧怕再遭到这等伏击,几乎是一直保持备战姿势缓缓推进——他不着急,急的应该是对方,一入葫芦口,便无路可逃,抓到那帮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时他尚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会对着空空如也的废弃村落怒吼,会因为金典镇上问到的消息而大惊,会在发现三泉口,不,是整个金典矿区的骆马、轻车乃至食水储备皆被扫荡一空时怒不可遏,会喝骂着:“竟敢逃入流沙海,自寻死路!分一半人给你,现在就追上去,我这就将详情禀告陛下,请从其他地方调集物资过来!以为进了流沙海便能躲过?做梦!”
此时的他还捧着手臂,如惊弓之鸟般躲在中军,将自己置于层层保护之下,以逃避那神出鬼没的杀神。
而另一处,孙悦浑身是血,正在马上摇摇晃晃。
太阳穴处不住搏动,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到手下突然纷纷向自己簇拥过来,表情惶急。
“将军!”
“孙将军!”
“将军——”
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八十五
初听到流沙海这名字,许多人会误以为是一片真正的汪洋大海。而事实上,这里除了没有水,确实与海差不了几分。
一样的广阔、一样的荒芜不见人烟、一样的杀人于无形,一样的令人举头难辨方向,极易迷失。
连淡水的珍稀程度也差相仿佛。
甚至比海更为凶险——一进流沙海,连鸟雀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乱飞乱撞,焦躁不安,直至死亡。
在海上,人们只需乘在船上,靠着风、桨与水流便可到达目的地,此处,却需要人们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去。
脚下的土地由松软变得干硬,再变成遍地散碎的、硌脚的石砾,最后又化为松软的沙丘,这庞大的逃难队伍终于踏入真正的流沙海区域。
黑压压的、远远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在满目黄沙上缓缓蠕动,他们将一路向西,穿越夹在衍国与凉国两国南方国土之间的整片沙漠,前往彼岸求生。
他们来时,乃是绝望的战利品,被锁链锁着,皮鞭打着,列成蜿蜒的、沉默的长龙,从家园驱赶向东,穿越恰旺城,折而向南,送入金典矿区,一批又一批,成为卖命的苦力;而去时,则只剩下满脸皱纹的老人与不满十四的孩童,背着包袱,推着轻车,带着全部家当,跟随那个人逃离身后的屠刀。
这是从未有人行过的疯狂之举;连远在大洋之外的红毛国都有商队往来,却从未听说有人曾横穿流沙海。虽然也曾有商人根据地形推断对面应当是大衍领土,也有人曾备足食水试图一探究竟,却尽数在荒漠中打起了转,不是早早退出,便是彻底与外界失去联系,倒毙其中。
而此时如此庞大的人数,在毫无先例的情况下突然闯入沙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长达数里的人群中,单骆马便有足足五千匹之多——一般的商队入金典矿区,由北直到最南端,有再多货物,租借十匹便已足够!
这是金典矿区的全部数量,而金典,甚至是整片大陆骆马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这些脚掌宽大,背部隆起的牲畜多用来长途驮运货物,尤其适合沙地荒野,正如此时,五千匹骆马中便足有大多数身上满满地驮着盛水的木桶。
人人都知道在下面的旅途中食水的重要性,哪怕走得腿酸乏力,也无人对不能乘坐骆马生出怨言,连那位圣使大人,都是靠自己的脚走的。
然而到了今日,那位却不得不骑上了骆马,这并非是因为那条被废掉的腿,而是因为此刻躺在他腿上的人。
“本来只说愿意一道逃生的请跟来,却没料到传信给其他村落后,竟然聚起了这么多人……为了方便管理,我让他们按照彼此熟悉程度,每五十到一百五十人分为一个队,你猜分了多少?十三个村子,分了足足两百几十队,也就是说,连那些不能自己行走的幼童一道算上,我们有将近三万人……”
“三万人,若是兵,足够荡平好几个凉国市镇了,但是现在……三万老弱妇孺……”
“孙叔,我有些……怕了。”他低声道,“我知道该往哪里走,或者说,我觉得我知道。但是万一……万一错了呢?这可是三万人……我不知道把他们带出来,究竟是在救他们,还是在害他们。”
他顿了良久,骆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上的人和货物一起微微摇晃。
李承嗣叹了口气,道:“你快点醒过来吧。”
他面前横躺着一具高大而沉重的躯体,那人身上浸血的衣衫早被剥除,此刻全身都裹在厚厚的白袍之下,连头脸亦遮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承嗣拔掉水囊的塞子,喂到他嘴边,润了润那两片唇。
他简直无法回想,当这个人被血淋淋的送到面前时,那种被骤然敲昏、整个世界都一片空白的绝望。
几乎整个人都被彻底抽空、连愤怒和悲伤都欠奉的绝望。
这时候,许多过去所坚持的东西——比如因尊严而生的隔阂与自行划下的界限——都在无形中被彻底打碎:若他死了……再看那些东西,该是多么可笑?
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这个人,原来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这是他的孙叔,他的战神,整个大衍的最后的守护者。
他从不输,甚至也从未在他眼前受伤,承嗣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个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即使在那个人在他脖子上套上耻辱的项圈时,他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会躺在自己面前,闭着眼,安静,无力,虚弱,死去一般毫无反应。
他身上的箭伤足有七八处,侧肋处一刀深可见骨,其余的小伤口不计其数。
“陛……公子放心,将军身上并无致命伤,只是失血过多……”
——那为何始终不醒?!
“这……最近这段日子,将军一直睡得很少,这次守谷口,凉国人一直疯了一样进攻,将军这一日一夜,几乎都无喘息之机……”
“或许……将军他只是累了。”
将他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些士卒们主动交待了他所做的一切,当时他毫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这几十个人,力抗两万凉国大军,硬生生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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