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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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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让老林哥——游击支队的管家,把仅剩下不多的米,匀出了一点给她们带着。这个从来不知道忧愁的乐天派,连自己老婆也要逗逗趣,说几句玩笑话:“听着,孩子他娘,这是部队口粮,可不带你老百姓的份!”
  “好啊好啊!”老林嫂满口应承:“你也听着,孩子他爹,什么时候回家,千万别忘了带块膏药!”
  老林哥直以为他那几个孩子生疮长疖子,追问着:“干啥?”
  直等老林嫂和芦花上了船,才回过头来对她丈夫说:“好糊住你的嘴,不吃家里的饭哪!”在众人一片哄笑声里,小船载着两个女人走了,终于消失在水天一线的湖里,然而游击队长的心情,半点也不轻松。
  那时候,于二龙从心底里诅咒于莲:“这个混蛋家伙,怎么能毫无一点眼色,偏在最困难的时刻,给当队长的爸爸制造麻烦呢?”
  隔了两天,在一次战斗的间隙里,政委高兴地跑来告诉队长:“恭喜你啦!快去看看孩子吧!”于二龙弄不懂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喜形于色?高兴得呵呵地合不拢嘴。直到他不久以后落到敌人手里,被杀害了,游击队长猛地变得孤单,变得软弱,越发需要他的时候,他那一片赤子之心,一种革命的天真,使得人们更加怀念这位播火者了。
  他当时狠狠地给于二龙一拳:“看你一副死了老子娘的脸!”
  “有啥好喜欢的?”
  “你呀,二龙,我老婆生第一个伢子的时候,我是赤卫队长,乐得我直蹦高,又有一个打红旗的,还不高兴?看你嘟哝着脸,像灶王爷一样,别把刚出世的小游击队员吓哭了!”
  于二龙笑了,那尴尬的笑容,比闹牙疼的脸还不受看,战士们都背过脸去捂着嘴乐。他也弄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喜是忧,而且柳墩距离太远,部队马上还要转移,所以就不打算去看她们了。赵亮看出他的疑虑,莞尔一笑:“你以为芦花在柳墩太太平平坐月子哪?老林嫂是真正的游击队员,在沙洲上呢,我们老早扎过营的树窝窝里安家啦!离这儿不算很远,你去吧,不过,我不是小看你,怕你未必能找到她们!”
  笑话,沙洲对于二龙来讲,就像掌心里的纹路那样清楚,他们曾经在那里和讨伐的鬼子队长大久保,捉过多少次迷藏啊!通讯员长生和他在密密的野生树林里,拨开高可没人的蓬蒿,穿过纠缠钩绕的荆丛,过深可及膝的溪流,攀着一团团簇拥着生长的杞柳,到达了旧日的宿营地带。
  太阳在他们头顶上,慢慢地朝西偏斜,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知道时间不早了。呸,果真让赵亮说应了,两个女人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要不是于莲的呱呱哭声,恐怕他们只得扑空回去了,那未来画家的大嗓门,吓于而龙一跳,似乎她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呢!
  孩子的咿呀啼叫,使他们很快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但是一想到同时也有可能招来敌人,队长的心立刻打了个寒噤似的紧缩起来。王纬宇引经据典,起义军是带着家小的;于而龙那时文化很低,不辨真伪,但至少他懂得石湖支队是行不通的。他想起前不久,整个支队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是怎样在炮楼底下悄悄跑脱的,而且还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倘若当时,有谁轻轻咳嗽一声,或者忍不住打个喷嚏,整个支队就会覆灭在大久保的包围圈里。可以想象在那样情况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会给周旋在敌人夹缝里的游击队,带来什么结果?这支在敌人心脏地带活动的共产党部队,已经在敌伪报纸上好几次宣称被彻底扫荡干净,然而他们始终没离开石湖,仍在牵制住敌人。一支要求高度机动的游击支队,怎么可能背着娃娃打仗?
  ——莲莲,原谅我吧,我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是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想让你,在世界上多呼吸一会儿吧,原谅那时你残忍的爸爸吧!
  通讯员孩子气地朝发现的,伪装得十分巧妙的掩体奔去,在小河里着水,也是跑着跳着,同时兴奋地大声喊道:“指导员,指导员——”等于二龙慢悠悠地走到,他已把于莲从窝棚里抱了出来,说实在的,于莲裹在破褂子里,丝毫也不吸引人,说她是丑小鸭,半点也不过分。
  在那棵碗口粗细,不算高大的苦楝树底下,芦花坐在窝棚门口,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非常愧疚地看着丈夫。自从于莲来到人间,吸了第一口乳汁以后,母性的本能,使她说什么也舍不得把孩子溺毙了。
  “不行,芦花,说什么也不能留呀!”
  谁也没有吭声,不但孩子的妈妈,就是抱着孩子的长生——其实那时他也是个孩子,都觉得他忍心把孩子割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生路吗?
  长生紧紧搂住于莲,生怕夺走似的,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坐在窝棚门口的做母亲的芦花,心海里该掀起多么狂烈的波澜,可表面上不露半点表示异议的样子。事后,看她嘴唇上咬出来的深深的血印,和她手掌里捏得稀碎的蒿秆,可以猜出她是怎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
  他又何尝轻松呢?一条生命啊!她有权在世界上活下去。但是他却残酷地伸出手去:“给我吧,长生!”
  “支队长,你不能,你不能……”他恐惧地盯着于二龙,畏缩地后退着。
  “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于二龙朝他走过去。
  “支队长,你别过来”他抱着于莲,背冲着于二龙,不让他看到孩子地继续躲着。
  ——莲莲,最先护卫过你的长生叔叔,早已不在人世了,他甚至还不曾活到你现在这样大,就为革命献出了青春的生命,愿他的灵魂在那黄河的沙滩里安息吧,还有我那匹忠实的“的卢”……
  “别耽误事啦,长生。”
  “支队长!”他哀求着:“你就让孩子活着吧!”
  “少废话,快给我!”他大步跨了过来。
  “支队长,我求求你……”长生躲闪得更快了。
  “站住,长生!”
  “不,支队长,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孩子交出来!”
  “你听见没有?”于二龙脸色铁青:“我命令你,把孩子给我!”
  长生不回答,眼里啪嗒啪嗒地掉出了一串泪珠,一步一步地,哆着嘴唇,搂着不声不响、异常乖巧的于莲走了过来。于二龙的心也像刀绞似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伸出去接抱孩子的胳臂都在颤抖。
  突然间,一声霹雷似的叫喊,连同那个泼辣厉害的女人,从河边的树丛里冲了出来。
  “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昏了头啦!做出这种缺德的事,你们这些天杀的啊……”
  ——莲莲,你的救星到了!
  老林嫂从树丛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几条长长的鳗鲡鱼,原来她是捉鱼去了。于二龙满脸的晦气,和长生闪烁的泪珠,使她马上领悟到将要发生的悲剧;鱼也不要了,网也不要了,顾不得树枝剐破了小褂,露出了皮肉,飞也似的杀将过来,把孩子抢在怀里。然后,半点也不给当队长的留面子,当着通讯员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把那些专属于男人骂的难听话,七荤八素,随着唾沫星子,抛到游击队长的头上。
  后来于二龙在国外游览天然动物园的时候,听向导给游客介绍:森林之王狮子,一旦发现它的幼仔受到伤害,那不可遏止的暴怒,连大象都吓得远远避开,谁也不敢靠近。于二龙完全相信向导的话,因为他有深刻体验,如果当时他要碰于莲一指头,老林嫂真敢泼出命去跟他打架的。
  芦花挣扎着过来,为丈夫说情:“老林嫂也别怪他,孩子实在是难养啊!”
  在苦楝树底下,老林嫂斩钉截铁地宣布:“你们不养我养!”于莲哇哇地大哭起来,谁知小小生命,是高兴呢?还是忧伤?
  游击队长郑重地说:“老林嫂,你不要吃灯草灰,说得轻巧,你脚跟前还有几张嘴张着等喂呢!”
  老林嫂的几个小子,个个都像老林哥那样茁壮结实,像马齿苋一样,落地就长,不管天旱地裂,不管人踩牛踏,总是长得那么叶肥枝壮。她信心百倍地回答:“我能养活那些个小子,还愁喂不饱一个闺女。乖乖,快别哭啦!有干妈心疼你呢!”
  别看于二龙是个威武的队长,但是摆布不了一个候补的游击队员,这是她自封的称号,谁知道她从哪里懂得候补两个字?但是,她在传送情报,运输弹药,组织乡亲支援等等方面,她起的作用,要用候补两字可委屈了她。她威风凛凛地宣布:“沙洲上,我是司令员,得听我的,给我老实坐着。”她喝令着,随后,从窝棚里把那袋米拎出来,敢情一粒都没动。“你们背回去,还给那挨刀的。”她有许多称呼给老林哥预备着,这还是算客气的一个。她故意撇着嘴说:“我们不稀罕”当然谁都明白,那时给养补充相当困难,她是为支队省着的呀!
  “那你们指什么过活呀?”长生惊讶地叫了起来。
  “你们尝尝山珍海味就明白啦!”说着端来了一个黑釉陶罐,掀开盖子,那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哦,我敢起誓,这种只有石湖才能做得出来的美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鲜嫩,吃起来无疑是一种享受。记得五十年代率领人马去国外同类型工厂通盘实习的时候,主人特地招待的烤奶猪,对不起!好像也不及在沙洲上吃糟鳗鲡来得香美。
  他和长生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挟完了大半罐子,老林嫂还直劝他们加餐:“吃吧!吃吧!今年雨水大,鳗鲡都爬上树了。”
  那小小的生命就这样获救了。
  现在,吃着鳗鲡鱼的于二龙思索:假如莲莲一辈子守着这位保护神,那她该是多么幸运啊!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险几被溺死的女婴,如今成了漂亮魅人的女性,也许因为离开老林嫂太远的缘故,至今还有这样那样的人,企图把她在生活道路上,艺术途程上活活给掐死,可再没有保护神从树林子里蹿出来搭救她了。
  谢若萍总是朝她的老伴抱怨:“悔不当初,就不该让她走上学绘画的道路。”
  于而龙说:“我和艺术不沾边,他们也没饶了我!”
  “可是我觉得,她的不幸和你有关系。”
  “也许,是这样,谁让她是我于而龙的女儿呢?吃挂落啦!”那还是他第二次垮台以前,正像一头抵角的牛,同那些人在较量的时候,他女儿又一次在艺术创作上,遭到了围攻和批判,显然,那也同时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那是个谁也救不了谁的年头,一声令下,于莲辛辛苦苦的劳动产品,被定为黑画,并且要押往审判台斩首示众了。
  即使老林嫂赶来,她这位保护神也无能为力了。
  于而龙不禁在这荡漾的小舟上,回想起他女儿那幅丢尽了脸的作品。他始终喜欢那幅油画,而且他女儿也承认画幅里,有她爸爸倾注的心血。是的,于莲画过许多作品,可哪一幅都比不上这幅不幸的《靶场》,更使他关切。
  画面上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丘陵地带,似乎一场激烈的实弹演习,刚刚结束,硝烟还没有散去,好像能从画上嗅出浓浓的火药味。但和煦的阳光,已经欢乐地拥抱住泛浆的初春原野,拥抱住到处生长着的钻天白杨。在画面上,阳光有些奇特地,似乎可以捉摸得住的,映照在肥大的树叶上;同时,又像跳跃般的有生命的东西,蹦弹在化冻的洼地里,残留积冰的小溪中,处处都能体会到这种只是春天才有的亲切阳光。
  那浓郁醇厚的春天气息,是多么类似他眼前的石湖呀!
  在那幅画里,展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阳光带来温暖,带来生命,带来希望,同时还带来人们并不十分注意,可又是相当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色彩。
  切莫把色彩看做是画家的专利,要知道使世界变得绚丽缤纷,使生活变得丰美多姿,使姑娘变得娇娆妩媚,使花卉变得鲜艳夺目,使整个地球,我们人类居住的行星,变得那样气象万千,一句话,是色彩的丰功伟绩。于而龙从他女儿的画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一个极其平淡,极其单调,极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人即使活下去,恐怕也够勉强的。
  于莲毫不吝惜色彩,在她笔下,永远是一个绚烂的世界。连于而龙都诧异,为什么在调色板上那一摊摊像鸡屎似的油画色,三抹两抹会成了惟妙惟肖的艺术形象?他真想还回到她童年时,捧住那梳小辫的脑袋亲一亲,褒奖她的聪明和得了个五分。可现在怎么能行呢?她比女人还更要女人些,那种画家们都穿的工作大褂里,是一个丰姿绰约线条优美的身体,正如追求她的那位同行所形容的,简直是活着的维纳斯。
  谢若萍看不惯她女儿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艺术家脾气,总督促于而龙去敦劝女儿要检点些。
  “你当妈的不也长着嘴么?”
  “她笑话我是修女嬷嬷。”
  于而龙笑了,一般地说,他够开通的,但也觉得吃过洋面包的女儿太肆无忌惮了一点,可未容他张嘴,画家拿话给他堵住了:
  “得啦爸爸,难道要我戴上面纱吗?”
  “你呀你呀!生是给惯坏了!”
  还在最初勾勒草稿的时候,艾思就出现了,这个留着大鬓脚的追求者,显然在打这个闹离婚的老同学的主意,差点没把于而龙家的门槛踏破。大凡漂亮一点的女性,总是像磁铁一样有吸引力,何况他是同行,而且是懂得一点“上头精神”的灵通人士。在那个年头,“上头精神”是艺术创作的生命线,于莲竟然敢撇开“样板”灵魂,自行其是,一开始就注定了作品失败的命运。
  艾思不客气地给她敲警钟:“啊!小姐,注意犯禁哦!我嗅到了一点莫奈的气味咧!”这位没有什么作品的艺术家,总爱炫耀肚皮里那一点点学问:“无标题音乐给批了,印象派也跑不脱。”
  “谁说的?”要说于莲一点不在乎,那也是不准确的。
  他朝斜对面的楼上努了努嘴,谁都明白,他指的是已经进到写作班子的夏岚。“你应该找她谈谈你的创作意图。”
  “她?”
  这个和她老子一样不买账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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