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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击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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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第一任夫人瓜尔佳氏看了那些布料爱不释手地说,这颜色,怎么染上去的?这质地细得跟云彩似的,轻得一点儿分量没有,中国料子上的花不是绣上去的就是织上去的,还没见过印上去的呢。
祖母说,洋商人除了棉布还有呢子,羊绒呢子。但是大清国的人从来不穿呢子,它倒可以做轿子,防水。洋商人说了,棉布和呢子可以染成各种颜色,说他们国家的印染业是最发达的。
瓜尔佳母亲问洋人干吗往宫里送这些料子,祖母说他们要通过朝廷,从各口岸大量进口这些料子,给中国人穿。瓜尔佳母亲说这样的料子一定很贵,祖母说比中国的便宜几倍。瓜尔佳说,那洋人不是亏了吗?漂洋过海地运过来,纸似的卖出去,他们图的是什么?
祖母说,他们为的是友好,和大清国的友好,他们热爱大清的朝廷和百姓。
瓜尔佳母亲说,话说得不错,可洋人的心思让人总揣不明白。
祖母将太妃赏赐的花布赏给了即将出世的长孙“做小衣裳”,瓜尔佳母亲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大哥。
父亲多了个心计,将其中一匹抱到了箍筲胡同他的同学那里。他同学的生意正做得如日中天,名声大振。
学过经济管理的王国甫在经营上比他的父亲多了些手段,多了些眼光,他提出了“明码标价,以货盈人”的经营原则,传统中国的商业方式是标货不标价,顾客买货先得“问价”,而“价”又是由商家“说”的,这就难免有了很大的随意性,让顾客的心里有了疑虑,有了不信任感。王阿玛学习东洋,标出价格,看似小事,却让买主一目了然,方便之外便是踏实。商界还有话说,“货不压库利自生”,王阿玛将他父亲留下的“和瑞祥”的库存在半个月之内大甩卖甩了出去,以便腾出地方装新货,在采取薄利多销方针的同时,对店员管理也学日本的办法,“号规”严明,即“和瑞祥”的店员上班要提前半个钟头到达,站队背诵店规,店员一律要剔光头,穿长衫,说话不许高声,不许吃生葱生蒜,不许吸烟喝酒,上班身上不带钱,不许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工作时间不许会客,亲戚朋友来购物必须由其他店员接待,本人买商品需开具发票,经别人检验才能拿出店门……在新掌柜的经营下,“和瑞祥”的影响迅速扩大,顾客盈门,生意红火,盈利比在他父亲手里时翻了一倍。
父亲到箍筲胡同王家时,王阿玛正坐在院子里选布样,父亲将带来的花布给他看,王阿玛仔细地审视花布,说是英国莱尔兹纺织厂的出产。父亲说,都是棉花织出来的,人家的怎就这么精美?
王阿玛说,人家的机器先进,工艺精湛,咱们比不了,咱们的布还是窄面手织布,印花也简单……说着,拿过旁边的布样让父亲看,说这本是英国毛呢样,那本是丝纺样。
太阳光底下,那些布样一本比一本漂亮。
王阿玛说,下个月他准备在上海和北京两个铺子分别进30匹英国色布和丝绸,看看行情再说。父亲说这样便宜的料子30匹进得少了,王阿玛对父亲说,四爷,我是想……买布不如买机器,中国的棉花不比英国的差。
父亲说,你要办工厂!行吗?办厂子得要钱,要机器,要地盘,要人。
王阿玛说,中国除了机器没有,其他都不缺。
(三)
王阿玛从商业转到了工业,从卖布转到了织布,那时候流传着一句很时髦的话,叫做“实业救国”。
王阿玛聘了我父亲当生产总监,想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与王阿玛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
“生产总监”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亲的“生产总监”如同他的“镇国将军”一样,是飘浮在半空的,凭借父亲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干得好这差事才是见鬼。父亲从担任“总监”到卸任,他根本也没闹清楚织布是怎么回事,狗看星星似的在车间里瞎转。父亲在厂里也有办公室,办公桌玻璃板下头压着的不是戏单就是当票,没有一点儿跟生产有关的内容。
王阿玛的工厂在南城,父亲回来跟家里人说,王三爷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响,白布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祖母说跟洋大夫一样干活的工人她还真没见过,机器哗哗的,想必三爷挣的钱也一定哗哗的……
王阿玛一连开了两个织布厂,没几年又开了火柴厂,火柴厂的名字叫“丹枫”。“丹枫”是王阿玛在日本念书时发表文章用的笔名,从根上论,这个名字还是我父亲给取的,取自他们宿舍窗户外头那棵枫树,树一到秋天就火红火红的,很是惹眼,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适,王阿玛很欣赏这个名字。
有了数家工厂,王阿玛阔起来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儿子,给儿子取名叫“利民”。父亲说这孩子的名儿听着像口号,不像人名,王阿玛说孩子将来也要像他一样,利国利民地干实业,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
正月的时候,王阿玛过来接我祖母上“吉祥”听戏,接祖母的是辆洋马车,马车零件锃光瓦亮,紫红大绒的弹簧坐垫是北京头一份,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着头,凡人不理地骄傲着,赶车的穿着洋制服,挺着小腰坐在车前头,细看竟然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这阵势让我们家看门的老张惊奇得嘴也合不上了,说他进北京几十年,头回看见这么好的车,比醇王府的马车还气派,他问王阿玛车是打哪儿弄来的。王阿玛说,跟洋机器一块儿进口的,我东西南北城地跑,没辆好车不行。
老张问那个赶车的洋人是不是跟车一块儿进口的,王阿玛说是他上租界里雇的,这年月,只要有钱,鬼都能给你守门。老张说,明儿个我撺掇我们老爷也弄俩洋人来当门房,保准有人来看稀罕。
王阿玛说,你还不如弄俩猴来呢……
王阿玛扶着我的祖母上了车,那是我祖母有生以来头回坐洋马车,祖母掩饰着自己的新奇和喜悦,不动声色地端着。老太太回来说,看的戏是《三击掌》,罢了,行头陈旧,演员也不卖力气,扮王宝钏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脸的褶子,没踩跷,一双大脚片子在台上踢出一溜烟尘,远不如国甫的马轻便,看王宝钏不如看赶马车的小洋人儿舒坦。
矜持的祖母对王阿玛的马车记忆深刻。
王阿玛是商人,是FOX,在他的鼓动下,我们家以祖母为首,女眷们大都用私房钱入了王家工厂的股份,看门老张也随大流入了两股。祖母和老张入的是火柴厂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块大洋,老张出了十块,他们认为,火柴家家都得用,北京城哪家不隆火点灯抽旱烟?那些火镰纸捻到底不方便,洋火的用途广泛极了,那是个千千万万年的生意,赔不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祖母已经不能坐着王阿玛的洋马车到“吉祥”听《三击掌》,她老人家病得起不来炕了。王阿玛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说,老祖宗,您好了我用车拉着您上妙峰山烧香去!
祖母说,上妙峰山是下辈子的事啦,看你这么喜兴,今年又是大赚了。
王阿玛说,老祖宗,托您的福,不是我大赚了,是您也大赚了,我那个“丹枫”是股份制,咱们大家伙都赚了。
祖母问王阿玛她赚了多少。王阿玛说,翻了四倍,一千大洋变了四千。祖母说,四千好,是个整数,用它来发送我大概是够了……
王阿玛说,您这是要撤股哇!
祖母说,不撤股我还能陪你玩一辈子?
祖母死在冬至的早晨。真真应了她老人家的话,置办棺椁,请和尚、喇嘛念经,连请客带出殡,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块,老太太算计得准。
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场如同战场,好像一个风筝,王阿玛起得快也落得快。有天早晨,满街的洋布,一夜间突如其来,袭击了北京的角角落落。
小贩们在吆喝,便宜咧,便宜咧,洋布洋绉洋呢子,两大枚五尺,买四尺花洋缎,白送青呢子二尺啊!
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布摊抢购。我们家看门老张也加入了抢购行列,抱着布料从人堆里钻出来,照直了往家跑,进了门就嚷嚷,简直就是白捡哪,洋人傻,不会算账,他们哪儿精明得过咱们啊。
父亲训斥老张,你跟着起什么哄?
老张说这样的料子给他唐山的媳妇捎回去,他媳妇准得傻眼,娘们儿家哪儿见过这个,这样的好布天上的七仙女也织不出来!
正巧王阿玛带着他那长得豆芽菜一样的儿子到我们家来,王家那儿子能吃不长肉,走道好往前探头,说话爱挑眉毛,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父亲不喜欢王利民,说王利民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有着贫贱之相,两耳扇风,败家的祖宗,王家的家业早晚得糟在这小子手里。这话当然不能当着他的同学说,但总是对那孩子不热情,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给打发开了。王利民爱上我们家来,一来是厨子老王做的山东饭好吃,连吃带拿,每回都不会空着手回去,二来是喜欢老张,爱听老张“猪八戒上了北新桥电车不打票”那些不着边际的神聊,更喜欢老张那口浓郁的唐山腔调,慢慢地这个王利民竟然也学了一口纯正的“老太儿”话,把“熬小鱼”说成“闹小鱼儿”,把“怎么了”说成“咋着咧”。王利民还会用唐山话唱民谣:
张宗昌吊儿郎当,破袜子破鞋破军装,
骑着破马,扛着破枪,走一步放一枪……
大家听着王家少爷说唐山话都觉着可乐,当着王阿玛说他们家的儿子聪明伶俐,将来前途无量。其实王阿玛跟我父亲一样,也是看着他的儿子不顺眼,动辄一个耳刮子就扇过去,让那豆芽菜儿子莫明其妙,防不胜防。
这回王利民到我们家来没学唱“张宗昌吊儿郎当”,而是看上了停歇在我们家门口的剃头挑子,他爸爸进了院他不进来,留在门口跟剃头的套近乎,玩人家的“唤头”。“唤头”是剃头匠的招牌幌子,两根相连的生铁叉子,用根捅条一拨,发出“噌”的声响,人们一听到这响动,就知道剃头的过来了。王利民在门口把剃头匠的“唤头”刮得山响,一条胡同都跟着嗡嗡地颤,那声音实在是不好听。
王阿玛边往里走边皱眉,看见老张正在门房摆弄手里的布说,老张,你也买这个……
老张说,便宜呀,三爷,您是开绸缎铺的,您看看这洋绉,比咱们北京的元青染得好多啦,色多正。
父亲迎出来说,国甫,我看街上卖洋布的不是个好买卖,这些人是疯了。
王阿玛脸色铁青,门外,“唤头”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王阿玛回身出门,照着正在玩弄“唤头”的王利民就是一巴掌。王利民脖子一横,扔了“唤头”就跟他爸爸瞪眼,我母亲赶紧出来,将王利民拢到后院看胖狗阿莉跳圈去了。老张还不知趣地把洋布往王阿玛跟前凑,王阿玛看了老张手里的布料说,唉,比不上人家呀,咱们的杭绸、湖绸是好,就是经纬线头泡,一毛一大片。
老张说,三爷,您织布厂用的机器不也是外国买来的吗?
王阿玛说,机器也分好坏,我那些洋绉虽然也是双梭加重,到底不如人家发展得快,工艺好。说着拿过老张手里的一块雪青料子说,比如这个,它经线是雪青,反过来纬线可是蓝的。咱们的里面都一样,边也不如人家的齐整。
老张说,那您改呀,随着他们改。
王阿玛说,改?再怎么改,我也比不过他们的连扔带卖呀。
那天,王阿玛要跟我父亲商量织布厂的生产细节,我父亲哪里提得出半点看法,全是哼哼唧唧的应付,白拿人家的薪水,关键时候却顶不上事儿,连母亲也替父亲难堪,只好一遍一遍地倒茶,吩咐老张赶紧到四牌楼“瑞珍厚”叫几样上好菜肴来。
王阿玛没从父亲这儿得到任何有利建议,有些窝火,饭也没吃,在后院找到了他的和狗滚成一团的儿子,二话不说,揪了耳朵就走。
父亲红着脸送到门口,母亲觉得歉疚,让老张提着饭馆送来的食盒在后头撵。
老张从王家回来说,那儿子到了家就被他爸爸扒光了衣裳,光着眼子赶出了家门口,理由是嫌他的儿子喜欢下九流的勾当。母亲说,王阿玛生了咱们老爷的气,是把火往王利民身上撒呢,冤枉了那孩子。
老张说,那儿子倒也不吝,一丝不挂,门神一样地站在王家大门口,任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稀罕。看的人多了他便亮着嗓自我介绍,说他是身后头这家的儿子,姓王,叫王利民,他爸爸叫王国甫,是“和瑞祥”的东家,“丹枫”火柴厂的董事长……王家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指着王家大门嘻嘻哈哈。王阿玛不以为然,王太太却丢不起那人,让仆人拿了条毯子,将王利民裹了,扯进门来。王利民还较真儿,蹦着高说,是你们把爷请进来的,不是爷自个儿要回来的!
母亲说,这孩子怎么是这么个性情!
几个春去春来,王阿玛的生产和生意步履艰难,“和瑞祥”不得已放下了架子,向引车卖浆者靠拢,把布匹压到了最低价,有些大路品种,比如阴丹士林布、安安蓝布、名驹青布、大星青布和雁塔白布都是按进价销售,等于就是赚个热闹。客人进铺子买布还赠送手巾、画片、小手绢,就这也是十分的不景气,偌大个铺子,有时候一天进来十几个顾客。与此同时,织布厂的生产也是大溜坡地往下滑,成匹的布堆在仓库里,让耗子做了窝。
王阿玛不甘心,把儿子王利民送到国外去学纺织,想的是儿子学有所成,成为纺织精英,回来为王家的事业添砖加瓦。王利民走的时候很隆重,我母亲和大哥代表我们家到火车站去送行,王家人爱排场,雇用了洋鼓洋号队,几十号子人在月台上吹奏“苏武牧羊”,甚是嘹亮壮观。王利民在“苏武牧羊”中走上火车,很有风度地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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