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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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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病床边安置了一个小平台,我的胳膊被固定在上头,基本和心脏的位置齐平。大概是因为手太凉不利于血液循环,平台边还有一盏侧灯照射我的手。
    “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状态可不错。”兀自咕哝这么一句,简岚微微蹙眉,试探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我失笑,枕上背后的靠枕,长吁一口气,“他一直在坚持复诊,每天也都有按时吃药。三年了,这是他头一次犯病的时候伤到我。平时都不会的。这次也有我的问题,我出门忘了带手机,没有留言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他回家发现我不见了,才会发脾气。”
    现在想想,的确是我回敬他的手段太激进。
    但很显然简岚并不这么想。她拧眉注视着我,抹了亮色唇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许久,她才拧了拧眉心,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还在工作吗?教钢琴?”
    摇摇头,我告诉她:“一直留在家里照顾秦森。”
    “他现在也没工作吧?”重新放下手,她神情严肃,“至少没有正式的拿工资的工作。你们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股票。”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还有他之前的存款。”
    简岚听罢眯起双眼:“存款?”她想了想,“哦,对。他以前搞过很多研究项目,存款不少。而且回国以后他也不像那些老学究,对各种讲座不齿……倒是很积极地接各种讲座,出场费拿了不少吧。”
    我支起嘴角笑了笑。
    其实严格来说,还有秦森的父母留给他的那些画作。两位老人生前都是名气十足的画家,一个擅长国画,一个擅长油画。他们过世时把一半作品捐出去,一半留给秦森,任他处置。秦森还清醒的时候就提到过,那些画作他打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所幸这个不时之需至今还未到来。
    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简岚见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自己也勉强笑了笑,突然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抬眼对上她的视线,而她已经伸手按了铃。
    护士赶过来听完她的询问,很快就把医生叫了过来。是个男医生,看上去不过四十岁,长相斯文清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胸前的工作牌上标着姓名周岩光。他两手拢在白大褂的衣兜里走进病房,没有急着追究有什么问题,仅仅是来到病床边弯腰检查了一下我的手指,调整侧灯的距离,又问了我几个基础的问题,最后才转头去看简岚。
    “要带患者出去?”
    “带她出去逛逛,免得憋坏了。”
    周岩光面向我颔首:“嗯,已经是第五天了,可以出去放松一下。毕竟你的精神状态会对再植手指的血液循环产生影响。”接着他不露声色地问道,“跟秦森说过了吗?”
    称我为患者,对秦森却直呼其名。不难推测他和秦森早已熟识。尽管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秦森提起过周岩光这个人。
    “没有。”我诚实回答,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吧。”没想到他只简单地应了两个字,便侧过身向简岚叮嘱:“一个小时之内回来。不要淋雨,最好让她一直坐着或者躺着。有意外情况就打急救电话,知道吗?”
    一一应下,等周岩光离开,简岚才起身去把病房房门关上,帮我换衣服。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我们上车的过程中不需要淋雨。车开进一个居民区,刚好是熟悉的一带,我依稀记起去年年底我似乎来过这里,好像就在曾开瑞先生造访后不久,那天早晨秦森突然提出要陪我出门买菜。
    将车停在路边,简岚扭头朝一幢居民楼下望了望,而后指一指某处,示意我看看。
    我记起来,那幢居民楼楼脚就是那天发现“敲头案”尸体的地方。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瞧见一个女人跪在楼下。雨幕中她没有撑伞,单薄的身子被雨丝模糊,浑身的衣服都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更让那皮包骨的瘦小身型无可遁形。
    “毛一瑞的母亲,董梅。”简岚在一旁轻轻出声,“你见过她吗?”
    “算是见过吧。”那次在公安局,看到过她的背影。
    “毛一瑞死刑执行之前,我们电视台做了个关于‘敲头魔鬼’的专题节目。”随手关掉了雨刷,简岚小心探了探我左手的温度,似乎觉得太凉,紧接着就伸手打开车里的暖气,“他的父亲毛文窦是在节目播出那天自杀的。也就是最高院审查通过毛一瑞死刑立即执行判决的第二天。”抿了抿唇,她收手跌回驾驶座里,抬起左手巴住方向盘,右手还搭在换挡器上,微皱着眉像是有些心烦意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晚上看到新闻说毛文窦自杀的时候,我很愤怒。毛文窦有过抢劫致人重伤的案底,虽然毛一瑞很可能时因为小时候的脑部创伤导致额叶受创引发变态人格——这个你听秦森说过吧?好像这个理论还是他提出来的。”
    想不到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会是简岚。我敷衍地点头,别过脸透过车窗去看董梅,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肖明的脸。秦森和曾启瑞先生他们在一起的话,说不定又会碰上肖警官。我不在场,也不知道他们会谈些什么。
    简岚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但是我觉得,毛一瑞会变成‘敲头魔鬼’,说到底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毛文窦这个父亲的影响。等儿子犯了罪,他不仅不顾及别人的安危想替儿子顶罪,而且还在暴露之后选择了自杀这种逃避的方式。”
    “他患了重症肌无力。”我记起那回肖警官说过的话,“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顶罪和自杀或许也是不想拖累家人。”
    后脑勺枕着副驾驶座的靠背,从我的角度微侧着脑袋就能看到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的董梅。还不到四月天,南方已经渐渐回暖,单一场雨却能让气温降下不少,更何况她已过中年,即便没有风湿的毛病,跪在那里也一定会冷。
    “我知道。作为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替孩子顶罪……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简岚回应的语气略显急促,我知道这代表她情绪趋向激动,“但死者的家属会怎么想?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这种伤痛永远都没法弥补。如果真凶还不能被绳之以法,又或者对这件事也负有一定责任的凶手家属因为自杀而逃避了罪责……”声量逐渐拔高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回头,恰好看到她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双肩因隐忍而微微颤抖。良久,她才放下手,避开我的视线,眼眶通红地摇了摇头,嗓音已然沙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后知后觉的猜到她多半是想到了简叔。三年前得知把简叔推下楼的是我的丈夫之后,简岚的情绪很不稳定。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怒她,她对所有安慰她的人发火,对王复琛还有我大吼大叫。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她也像秦森一样,因为受到过大的刺激和精神压力,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
    时隔三年,我以为她已经恢复从前的状态。但现在看来,她仍然没有彻底走出来。
    “直到那天看到董梅。”像是失去了与我对视的勇气,简岚盯着挡风玻璃外虚无的一点,咽下喉中的哽咽,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合起了双唇,“她原先工作的工厂已经因为她丈夫和儿子的事,把她开除了。她找不到工作,只能每天拾荒。一到周末,她就会去每个死者家门口跪上半天。有些死者家属看到她,会对她拳打脚踢。还有冲她泼滚水的。她从来不躲,也不说话。只是跪在那里。”她每说一句话,眼眶中都有水光流转,面部的肌肉好几次由于极力克制眼泪而抽搐,“然后我发现,其实不论她沦落到何种下场……不论她是死是活,不论她有没有悔过——都不可能得到原谅。也许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仇恨的对象。大多数情况下,只有仇恨才能让我们不那么受到悲痛情绪的影响。”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自以为我已经亲手结束了一切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体会。
    “所以一旦失去了外在的仇恨对象,就会反过来恨自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因此从那天起,我开始恨秦森。
    也开始恨自己。
    合上眼用手抹掉泪水,简岚吸了吸鼻子,稳住情绪才抬起头:“对,没错。”她终于转过头来,视线越过我,投向了远处的董梅,“所以我也会想,董梅不逃不躲,是不是因为她在恨她自己。我调查了一下她的背景,除了毛文窦和毛一瑞,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她也只剩下自己可以恨。”
    我也撇头看向窗外。这时候有个男人从居民楼里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好像在冲着董梅咆哮。隔着厚重的雨幕,我都能隐约听到他的吼叫声。他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孩子,不过四岁,正张着嘴嚎啕大哭。
    是死者的家属吧。原本完整的一个家,如今只剩下男人带着孩子。
    董梅呢?
    我挪动视线去看这个沉默地低着头跪在大雨中的女人。
    她原先也有一个完整的家。现下只有她自己了。
    “魏琳。”简岚忽然叫我。
    等我转首撞上她的视线,她才翕张了一下嘴唇,像是做下决定,郑重地告诉我:“我不会原谅秦森。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在犯病,如果神志清醒他绝对不可能把我爸推下楼。但是我不能原谅他。”她眉心发颤,竭力忍住要溢出眼眶的眼泪,“不然我不知道该恨谁。我怕哪天我只能恨自己了,就会变成董梅现在的样子。”
    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按住她的眉心,我挪了挪指尖,一点点把她皱起的眉头压平。
    “没事。你不需要原谅他。”我说,“我也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我的确从来没有奢求过原谅。不管是对简岚,还是对自己。
    她喉中一阵呜咽,突然就抓住我的手失控地哭起来。
    “你跟我回X市,好不好?”死死攥住我的手,她不停掉着眼泪,一字一句里是抑制不住的哭腔,“我只剩你一个家里人了,魏琳。”她哭着恳求,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望进我的眼里,嗓子哑得不像话,“我们回去,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好不好?”
    挪了挪膝上的左手,以防那些滚烫的泪水砸到我的小拇指。我发觉自己表情麻木,内心也茫然一片。我不能理解简岚为什么要哭。她的每一声抽噎都刺痛了我的耳膜,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感觉。
    “简岚。”为了掩饰这一点,我临时抓住了一个借口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稍稍收住了哭声,她抬眼紧抿着嘴望向我,等待我的下文。
    抽出右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将目光转向前方的挡风玻璃。失去了雨刷的庇佑,整面玻璃已经被如瀑的雨水覆盖。
    “我跟秦森的孩子,不是因为我流产而死的。”
    她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为了捋顺混乱的呼吸,还是因为惊讶而忘记了开口,“但是你当时告诉我……”
    “你问我为什么去美国之后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你。”我打断她,盯着挡风玻璃略略失神,“不是我不想联系你,是我不能联系你。”
    V市大雨滂沱的天气总会让我想起X市。那毕竟是我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城市,我不可能从没有想念过它。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如果可以,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去。“我被关在一个地方半年。就在X市。”将记忆中的那些场景概括为不具感情的语句,我慢慢回忆,“针插/进指甲缝里,被夹棍夹手指,电击……或许还有别的吧。我记不太清。”
    一时间词穷,我抿唇不言了一会儿,才说:“很难熬的一段日子。孩子也是那个时候没了。”
    “那秦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一直在找我。”我偏首对上她的视线,不出所料看到她张大双眼,脸上的震惊还未彻底褪去。“但就算是秦森,也有办不到的事。”替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我平静地陈述,“他自己受到的刺激也很大。不然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过我?”简岚双唇微颤,来不及掩饰不可置信的表情,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捂住自己的嘴,而后不顾没有解开的安全带,猛地将身子探过来抱住我:“对不起,对不起……”
    任由她泣不成声,我过了许久才记起要抬起胳膊回拥她。
    “我不能再回X市了,简岚。”在她耳旁轻声重复,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我也不能离开秦森。”
    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秦森把简叔推下楼以后,又将我绑在家里的那几天。当时我已经渴得快要脱水,迷迷糊糊中却只能看到满地狼藉。秦森连续几个晚上眼不交睫,早将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搬了下来,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发了疯似的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另一只手握着笔不停在一张又一张的稿纸上涂涂写写,嘴里念念有词。
    “秦森……”我试着叫他,几乎用尽了剩下的所有力气,“我要水……给我水……不然我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他听了却猛然拂下餐桌上摞成山的砖块厚的书,双眼赤红,暴怒而神经质地冲着我吼叫:“不可能!谁都不可能让你死!”
    我靠在门厅的墙脚,对他的怒吼早已麻木不已,厌烦地别过脸,不愿再看到他。
    他便忽而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脚步错乱地向我跑过来,甚至撞倒了两张椅子。
    “魏琳,魏琳……”他跪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逼我看他,颤抖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不要这样看我……”
    无法掩饰面上厌恶的表情,我只能紧合着眼不吭一声。
    “听我说、听我说——”只好捧着我的脑袋用额头蹭我的前额,他嗓音发抖,反复叮嘱,“你病了——你只是病了而已,知道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生病了……不要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知不知道?”他说完又胡乱地亲吻我的眼睛,胡渣刮得我脸颊生疼,“我会想办法治好你……我会让你变成以前的样子……谁都不可能让你死……”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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