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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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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柳生终于出现了。他注意到柳生的自行车负荷很重,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挂在龙头的两侧,一路摇晃着。
柳生问,你摆平她了吗?
保润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含糊地说,摆平了。
怎么摆平的?你上她了?
没有上。我捆。保润说,我把她捆起来了。
柳生朝水塔张望着,表情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的。保润瞥见他的裤腿上沾了几丝白色的毛毛,起了疑心,走过去摘下那些毛毛,用手指一捻,发现那是一绺兔毛。
保润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起来,是你干的?你他妈的把兔子弄哪儿去了?
柳生不以为意,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你吵什么?千万别吵。我去食堂找小崔了,红烧兔肉不要花时间炖吗?柳生打开车龙头上的一只塑料袋,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只饭盒,打开了盖子。看,两只兔子都在这儿,熟了。他捧着饭盒朝保润递过来,你尝尝,红烧的,加了茴香和花椒,很香啊。
保润闻见了一股热乎乎的扑鼻的香气。他打了个寒战,脑袋嗡地一响,手一掀,那只沉甸甸的饭盒落在地上,汁液四溅,一块兔肉掉在了柳生的脚下。柳生叫起来,你他妈怎么回事?红烧兔肉那么香,难道你不爱吃红烧兔肉?保润白着脸,匆匆地往树林外走,似乎急于要摆脱一个可怕的恶魔。柳生在后面捡饭盒,嘴里高喊道,不吃兔肉就不吃,我们还要开舞会,你跑什么?小拉,教你跳小拉,你不学小拉了?保润奔跑起来,回头骂了一句,还拉个屁!你不是人,你他妈的吃什么兔肉?给我吃屎去吧!
保润一口气跑到树林外面,有几颗石子追着他,从树林的那一侧刷刷地飞来,越过林梢,最后落在他的脚下。远远地传来了柳生羞恼的叫喊声,保润,你这个国际大傻逼,我都是为你忙,跟你交朋友算我瞎了眼,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
他站在远处仰望水塔。红色的水塔上空覆盖着几朵稀薄的云彩,看不见罪恶的痕迹,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有风声。风吹云动,塔顶的云团状如一群自由的兔子。白云,乌云。白兔,灰兔。兔群在天空中食草,排列出谜语般的队形。他觉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不懂。还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
他什么都不懂。
第15章 白色吉普车
对于香椿树街的居民来说,那辆白色吉普车是久违了。有人记性好,记得吉普车的号牌是四个特殊的字母,ZNZF,只是不知道四个字母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思,有人文化程度高一些,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汉语拼音呀,ZNZF,就是捉拿罪犯的意思。
国泰民安了,白色吉普车几乎遗弃了香椿树街,那是值得欣慰的好事。但是孩子们不管这一套,看见白色吉普车驶上桥头,不禁欢呼起来,来了,来了,来了一辆!他们追着吉普车沿街奔跑,高喊着他们心目中罪犯的名字,三霸!抓三霸!他们喊得有根据,三霸不仅走私外国香烟,还是火车站一带票贩子的领袖,这在香椿树街是公开的秘密,但吉普车驶过了三霸的烟杂店,三霸伏在柜台上,嘴里啃着一条鸡腿,还向吉普车招了招手。孩子们有点扫兴,继续追,又齐声高喊,是李老四,去抓李老四啦!这次喊得也有道理,那个李老四天天带着钢锯和大剪子出没在铁路码头和荒废的工厂区,专门剪电缆电线,剪了卖钱,剪断了军用光缆就要坐牢,但是白色吉普车从李老四家门前过去了,李老四的母亲坐在门口洗衣服,还向孩子们打听,是谁家孩子犯事了?这白汽车,好久没来啰。
孩子们后来就跑累了,怏怏地聚在一起休息,不知谁挑了头,他们开始为吉普车的新目标打赌。由于每个孩子心目中都有一个罪犯,很多香椿树街居民无辜的名字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其中不仅包括王德基父子,猪头,黑卵,小武汉,竟然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干部老年,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师冯老师。没有一个孩子提及保润,孩子们怎么会想到保润呢?保润当时在街上籍籍无名,很多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保润长得什么模样。
我们听说,白色吉普车开到香椿树街的时候,保润正在马师傅的精品服装店里看热闹。
装潢公司的人在橱窗玻璃上喷墨,先喷出巴黎时装四个红色的花体字,保润眯着眼睛端详,这里卖巴黎时装?有没有纽约时装?果然,巴黎时装后面就是纽约时装,只不过字体换了蓝色。他为自己鼓起掌来,去翻看装潢公司的人带来的草图,再来一个东京时装?东京后面再来一个香港?装潢公司的人竟然点头称是,反问保润怎么知道他的设计思路。他得意地说,猜出来的,这种设计谁不会?我也会,设计就是吹牛,吹国际牛皮嘛。
马师母和儿媳妇围着一只纸箱,一个膝盖上铺条裙子,一个怀里抱着衬衣,每人手里一把剪刀,喀嚓喀嚓,忙着剪掉衣服上的线头。保润对时装店的业务如此轻慢,儿媳妇率先表示反感,什么叫国际牛皮?我们店走精品路线,不进地摊货,都进外贸货,出口巴黎,出口纽约,怎么不能叫巴黎时装纽约时装?马师母向媳妇使了一番眼色,悄悄指着自己脑门,意思是此人脑子缺一窍,别跟他论理。她转脸,对保润陪出一张笑脸,保润你没事做了?你妈妈不是说你要去市委上班吗?保润摇摇头,诚实地解释道,不是市委,是市委招待所的食堂,去做饭。马师母笑了笑说,好歹是市委的食堂,做饭给市委领导吃,多好,肯定有前途的。他不知怎么接受马师母的美意,朝自己家方向努努嘴,我不知道做饭给谁吃,是他们在忙这事。马师母说,是啊,一家人么,你伺候你爷爷,你父母为你忙,你爷爷,最近怎么样了?他一挥手说,还那样,三年五年死不了,说不定万寿无疆。马师母说,那你呢,你在那里怎么样?听说你在井亭医院谈了个女朋友?她的目光热切地询问着保润,拿起膝盖上的裙子,抖了一下,身材一定很好吧?要不我打个折,你把这条裙子买给她?
保润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看着那条裙子,忽然说,那是谣言,我的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呢。
他迈下服装店的台阶,正好听见那辆白色吉普车急刹车的声音,吉普车停在斜对面老孙家门口,车门打开,跳出来三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他们朝着服装店门口跑过来,尖利的眼神集中在保润的脸上,乍看热情,细看凛冽。有个人手里抓着一副铐子。保润突然发现来者不善,抓我的?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向着街东的方向狂奔。他跑得飞快,跑出一个漂亮的S形,S形在街道上拖曳了五十多米,不巧赶上鲍三大的黄鱼车迎面过来,鲍三大哪儿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大喝一声,犯罪分子,你往哪里跑?龙头一扭,黄鱼车的车身灵巧地横在街上,保润便扑在一堆冰冻带鱼上了。有个公安人员趁势从后面摁住他。保润被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所包围,听见鲍三大得意的声音,我早说过这个孩子要犯罪,你们还不信,这个说他老实,那个也说他老实,现在你们看看,他到底老实不老实?铐走啦!
春天的一个下午,保润被铐着双手走过家门。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是他捆别人,是别人用手铐铐住了他。看上去他很不习惯,一侧肩膀拱起来,身体歪斜,眼睛直直地瞪着手腕上的铐子,似乎在思考脱身的方法。两个公安不时地推搡着他,他的脚步故作悠闲,他的面颊和嘴角沾满了银白色的带鱼细鳞,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母亲粟宝珍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块肥皂,袖套上湿了一片,都是肥皂沫子。马家婆媳围在粟宝珍身后,婆婆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媳妇的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粟宝珍不敢与公安人员交流,尖声喊着保润的名字,保润保润,你干什么坏事了?保润说,什么也没干,我就捆了一个人,她吞了我八十块钱。粟宝珍扔掉手里的肥皂,跺脚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好好说话,讲清楚呀,到底捆了谁?到底是谁吞了那八十块钱?保润咽了一口唾沫,突然烦躁地说,太复杂,讲不清楚!
即使保润口齿流利,也没机会对母亲讲清楚了。两名公安各自伸出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只白手套封盖了保润的嘴巴,另一只白手套拧了下保润的耳朵,然后顺势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应该来自北方,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一看就是初犯,还不懂规矩?现在教你规矩,闭上嘴巴。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听懂了没有?
保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腼腆。他不敢分辨两名公安的脸,只是记住了两只白手套不同的气味。一只有清凉油冷酷的气味,另一只白手套闻起来亲切一些,带着一股浓浓的烟丝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润看见白色吉普车在街边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个目的地被香椿树街居民称为里面。里面。他从来没有料到,白色吉普车有一天会为他而来,他也要到里面去了。
他被两名公安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吉普车车门。车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像一件沉默的货物,先行运上吉普车,占据了有限的空间。他看见那人宽阔的后背,还有油腻腻的后脑勺,背影有点像柳生。等到那人回过头,保润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会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链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也要到里面去了,据他所知,柳生不过是把她的两只兔子红烧吃了。
柳生的双手被铐在一根特制的不锈钢钢杆上,半跪着,他还穿着肉铺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发着生猪肉特有的膻味。柳生来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因为禁止说话,他只好用眼睛询问柳生,几次对视,柳生总是首先移开他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虚。保润注意到柳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他的一只耳朵上,可笑地包着一块纱布。
他们现在被铐在同一根钢杆上了,像两个真正的朋友,即将分享神秘的里面的生活。随着吉普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保润后来坚持用肩膀发问,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开了他,柳生看起来很害怕。因为柳生害怕,保润觉得他有必要保持乐观,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脚,保润的一只脚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开,便又踩一下。没想到柳生平时那么神气活现,一上吉普车便成了个脓包,保润只踩了他两脚,柳生竟然告了保润的状。这是第一次,保润听柳生卷起舌头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报告公安同志,这个人不老实,他用他的脚,踩我的足啊。
第16章 拘留所
有好多地方都算里面,保润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在皮革厂的厂房后面,曾经有个雅号叫无意园,但本地居民都记不住这个深奥的名字,只称其为皮革厂后面。可以想见,皮革厂后面的历史要比皮革厂长久多了。当年园子的主人是个大丝绸商,历时八年修建这个私家园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湾,丢下这个半吊子园林,被司法部门作为敌产接收了。对于古典园林的外行来说,这园子已经够漂亮了,一条长廊连着一条长廊,一个天井套着一个天井,还有一片荷叶状的池塘,池塘边堆着太湖石假山,四周红红绿绿,风一吹,旧社会的桂花与竹子在摇曳,新社会的花草和蔬菜在摇曳,它们在一起,正好是历史在摇曳。皮革厂后面的美景,是被封闭的美景,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块地方,用来关押嫌犯,有关部门也觉得浪费,动过商业开发的脑筋,但前面的皮革厂是个障碍,要开发后面,必须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厂是本地税收的大户,地位比拘留所高,不好动,结果前面后面就都不动了。
保润曾经多次从皮革厂的前面路过,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到皮革厂后面来,似乎是梦里走错了路,醒来之后,已经抵达里面,这么短促而诡异的旅程,超出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想象。
他一步就跨到里面了。里面古怪难闻的空气似曾相识。是典型的皮革厂气味,甜中带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涩,所有牲畜幸存的皮毛,都还在怀念主人消失的肉体。是一种悼念的气味。四月以来保润夜梦频频,每个梦境都被这种气味所包围。不仅是空气,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过本地所有的古典园林,所以,在跨过无意园豪华宽敞的第一道铁门时,他猜想进去后要右拐,右拐后会遇见一个古典式的圆月门,门头上应该雕刻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果然,看守带他右拐,果然,他看见了圆月门,与他的猜想稍显不同,圆月门上额外加装了一扇正方形的铁门,形状像一个过度雕琢的画框,他穿过这道门的时候心里想,别有洞天呢?圆月门上怎么没有别有洞天?会不会刻在反面呢?到了门那边,他偷偷地回头一望,差点失声惊叫,别有洞天!四个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现在圆月门的反面,他的先见之明,奇迹般地得到了印证,无意园里的别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圆月门的反面的。
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合。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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