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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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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含羞点头:“妾候着陛下就寝,陛下朝政繁忙,莫要熬坏了身子……”她是姿色无双的美人,略一低头时的样子,眼波含情,似盈盈流转的水脉秋波,风一卷,便要皱了似的:“陛下,九五之尊于臣于民,乃‘君’,于臣妾与腹中孩儿,是一方天呐!陛下时刻惦念自己身子,便是爱护臣妾了。”

卫夫人一番话羞中带娇,平叙的理儿从她口里说出来,软玉生烟,仿佛齿嚼香草,十分叫人受用。

武帝哪还禁得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子夫,你最好,还是你最好……”

帝王蕴天子之威,却仍然有深意缱绻的时候,他是高居龙廷之上的“君”,此刻,也不过是享受小儿女情态的男人,像寻常百姓一样的家主男人。

他青睐向往的,是像卫子夫那样的一脉柔情,而倨傲与天成贵胄的身份,只能住在长门,这些他都有,他并不稀罕。皇帝爱一人,哪怕她是樊楼酒肆女子,又何妨?

锦帷香浓,罗帐缓缓没下,宫人们趋步退下,浩浩未央,明烛将皇帝之卧照的通透如白昼,烛芯蜡油滴的似红泪,夜阑干,红泪萧萧。

只恨春宵太短,日太长,次日晨起,武帝居卧中,轻轻摇了摇手,忽然道:“子夫,椒房殿还空着?”

卫夫人忽地一愣,烫手的绢巾差点扔掉,宫女子端着铜盆热水候立,卫夫人鲜少失仪,这一唬,骇的那名宫人险些将满盆水泼掉。

卫夫人侧跪塌下,为武帝着御靴,昨夜一番温存,教她今朝晨起时,面庞仍犹如点染数朵桃花:“椒房殿乃中宫主位,此刻……一直空着。”卫子夫不敢看武帝,君心难测,她也料不准皇帝忽然问起椒房殿,心思是为着什么。

武帝“哦”了一声,竟不妨说道:“既空着,让陈后搬回去罢。”

卫子夫温温笑道:“陛下怎地忽然想起皇后?”

武帝叹了一声:“昨晚朕拜长乐宫,谒见皇祖母,满满一室的人……她们尽以为朕不知道,陈皇后就在其列!”

卫子夫大惊:“陈皇后昨晚也在长乐宫?”

武帝轻觑她,笑道:“子夫这反应,当真和朕初初识破时一模一样!想必皇祖母身体景况大不好,长门那边知了消息,便悄悄来谒见。朕能说什么?同为皇孙,恤皇祖母凤体,也乃人之常情……”

卫夫人伏塌下微微抿唇不语,却听武帝又道:“长门别苑,毕竟不比内宫,严寒时分只怕日子不好对付,朕瞧她清瘦了许多,”武帝微微叹气,“堂邑侯府养尊处优娇惯出来的小翁主,这数月来,想必难捱——朕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到底怜恤堂邑侯一门,在朕这儿讨个恩旨,尽想赦了长门那一位皇孙……朕的心思,老太后比谁都清楚,料天下外戚合着也比不上她窦氏一门,一个陈午又算得什么?窦太后都不怕拱权让陈氏,朕怕?”

这些都是朝堂之上的权谋了,武帝平时并不会在内宫与宫妃闲叙家国大事,今日竟将朝堂分权利弊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唬了一跳。

然卫子夫何等善解人意,低头温言道:“陛下雄才伟略,胸含经纬,但那起子厉害政事,臣妾都听不懂……臣妾侍候陛下晨起罢。”言毕,将早已准备好的龙靴细心为皇帝穿上,冕冠十二旒、玄色冕服,一一分派,后宫妃嫔,姿容雅态,难出卫氏之右。

武帝一时动容,轻轻挑起卫夫人小巧尖尖的下巴,道:“子夫,朕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

“甚么好事?”卫氏莞尔。

“朝堂详议,朕决定封卫青车骑将军,不日领大军北击匈奴,待他凯旋归长安,朕再加封。”

卫夫人神色微戚,似乎并不是太开心,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在心底对武帝饮马北疆的野心并无太多附和,她所求的,不过是夫君在侧,臣弟能长伴君上,他们姐弟见面不必太困难,便好。这一生锦衣玉食,荣华登天,已然比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一家为奴的凄凉景况,好过太多。

卫子夫一生并无所求,只愿帝泽积厚,漫长宫灯下捱过天明的日子,不必太寂寞,如此,诚愿已足。

皇帝粗大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脸庞:“子夫,你不高兴?”

“陛下厚恩,妾与卫青时常感怀——”卫子夫盈盈拜曰:“只是,北地苦寒,妾听闻匈奴蛮人凶狠异常,臣妾怕卫青应付不来。”

武帝笑道:“此番思量,经朝廷决议再三,各数朝臣都向朕保举自己人,子夫,这可是个肥差呀!朕有好事,自然想着小舅子——”

当着自己最宠爱的卫夫人面,武帝尚有开玩笑的心思,此时卫子夫已经伏地拜身感激再三,武帝不忍,因将利弊再陈述:“子夫,此行可谓‘肥差’,也可谓‘凶险’,朕不瞒你——自我大汉于长安迁衍始,对匈奴战争,无一不是溃退再三,哪怕文景盛世时,亦如此,皇父皇祖雄才伟略,当治时,海晏河清,我大汉黎民安居乐业,但于北击匈奴一事,数此败绩,概莫能外。”武帝叹息道:“这次遣卫青出征,能胜,则大好;哪怕败绩几数,亦不能罪责于他。子夫,你万万放心。”

卫子夫涕泪如雨:“陛下,卫青与妾,幼年时相依为命,臣妾——臣妾只有这一个弟弟呀!朝中亲贵将才几数,陛下能否另择贤良?”

“匈奴兵指上谷,犯我大汉,这口气,朕如何能咽下?”武帝甩袖曰:“妇人不当政!这话,子夫咽下!今后,忍死不能出!”

皇帝龙颜大怒,吓的卫夫人磕头如捣蒜,武帝见她如此戚戚,十分不忍,亲自扶她起来,和颜悦色道:“子夫,朕这一番苦心,你如何能不谅解?朕是为谁,你可知道?前朝吕氏,吕门根深脉广,吕产吕禄个个手握大权;及今太皇太后窦氏,亦有窦婴之流佐政。你有什么?子夫,你有什么?”

卫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武帝这一番盘谋,皆是为她与腹中孩儿的前途着想!君君夫夫,偌大的汉宫,她所能倚仗的,也唯有皇帝。

再过数月,深宫秋寒更重,老太后独居长乐宫,太医令每每谒见,皆是一脸沉重,窦太后沉疴日益,阖宫都知道,长乐宫千岁,也不过掰着指头数过,就在这几日了。

武帝上朝时,与朝廷权臣周旋较之往常更急迫,窦太后大限将至,外戚朋党个个躁的团团转,朝廷权力分划将有大变,权臣各自为己规划谋出路,一时之间,满朝廷乌烟瘴气,武帝下了朝仍窝一肚子火。

北境匈奴犯上谷,内廷里,皇祖窦太后气悬一线,那边厢,权臣奏报,疑是发现临江王踪迹——废太子刘荣于景帝中元二年畏罪自尽,彼时窦太后闻讯大怒,命厚葬,此事满长安城尽人皆知。

这是什么时候,竟又冒出个刘荣来?

一时之间,武帝刘彻□□乏术,他的馆陶姑姑自然也不肯闲着,趁着窦太后还有一口气儿在,必是卯足了劲儿,想将爱女陈皇后拉出冷宫。这天,武帝分派谋划诸项事宜,突然想起身在长门的表姐陈后,便问左右道:“皇后如今在椒房殿住着?”

年轻轻的宫女子立时下拜,怵然道:“陈皇后依例迁居长门……不知陛下……”

武帝皱眉,打断小宫女的话:“朕恩旨,叫她回椒房殿待着,你们怎么不照做?”

见武帝微有怒意,唬得那宫人连连叩首:“婢子万死!陛下未颁明旨,奴……奴等皆不敢擅动……”

卫夫人已显怀,挺着大肚进来,见武帝面上无喜,问明缘由,连忙请罪,才下拜,便被武帝扶起:“你有孕在身,念着皇儿罢。”

卫夫人谢恩,因道:“这事是臣妾料想不全,那日听陛下发恩,要将陈皇后迁出长门,妾原以为,陛下定是有明旨颁了下去,那些个厮门,早都照着做啦!妾因有孕,近日来乏力,未能去椒房殿晨昏定省……”

“原不怪你,子夫,”武帝喃喃,“这些都不怪你。子夫,你是最大度、最贤惠的女人……”

卫夫人眼中有泪,自己所做不周处,亏得武帝体恤,忙拜身曰:“陛下,臣妾马上着人去椒房殿好生安置,一切归复如旧,边落门角样样清扫,迎陈皇后回宫!”

“如此,内廷小事,朕便不忧心了。”


第5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5)


未几日,武帝再幸未央宫承明殿'1',卫夫人出迎:“陛下万年无极!”武帝将卫夫人扶起,笑道:“子夫,以后你谒礼,不必再跪。”

卫子夫温温婉婉,浅笑时,嘴角边梨涡隐隐:“臣妾谢陛□□恤!”

阖宫宫人挑宫灯,随武帝脚程,浩浩进殿。君王于前,拖曳冕服,胸前十二章纹盘亘,举手投足间,俱是帝王威仪。

入了殿,卫子夫周详伺候,早已命人沏上上好新茶。美人于御驾前袅袅盈盈,武帝心中一热,笑着伸手:“来,子夫,到朕跟前来。”

卫子夫藏羞,也伸出手来,与武帝的手掌轻轻交叠在一起。武帝笑着,手掌覆力,已将她一双白玉似的小手裹住,皇帝轻轻施力,美人已经仓皇撞进皇帝怀里,贴着他心口。

“子夫,你重了好些……”皇帝笑着,此刻已无朝堂之上的威仪,满满都是将为人父的柔软,皇帝纳后宫,左不过年轻貌美者,似新鲜瓜果稀奇玩意儿地捧着,帝王爱的,从来不是美人,帝王命根儿似的捧着的,唯仅美人的青春而已,色衰,则爱弛。

而卫子夫此时正年轻,也正貌美。

卫夫人俏笑:“陛下,您取笑臣妾……可不是臣妾体重了好些,那孩儿……那孩儿石墩儿似的装臣妾肚里呢。”卫夫人低头,含笑轻抚小腹,她偷觑武帝,却见皇帝眼神发愣似的凝住,像在想什么心事。

“陛下……”她叫了一声。武帝回头看她,勉强笑了笑:“怎么?”

“天凉了,妾想着,长门宫那边,定是缺衣料棉被的,便着宫人拾掇些好料来,紧着天寒前给陈皇后送去……”

“子夫,你当得‘贤’这一个字,长门宫那位,要是有你一半好,也不至有今天。”皇帝轻声叹气,看卫夫人的目光,也柔和许多。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眉头微微攒起:“怎么,陈后还没搬出长门?”武帝龙威正盛,忽然喝道:“杨得意!你怎么办事的?诏书没下去么?”

内侍杨得意经不住皇帝这一声喝,连忙跪下请罪:“奴万死!陛下,陛下容奴细陈……”

未等杨得意陈述个中情由,卫夫人已然下拜:“陛下,莫迁罪杨内官,容妾详禀!”

武帝乏力挥了挥手,示意宫人将身怀六甲的卫夫人扶起:“子夫,此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卫子夫见皇帝气已经消了大半,便道:“陛下,非下臣办事不力。妾一得陛下特赦长门的恩旨,便着人去差办。实在是……椒房殿过去虽为皇后凤驾在御,但荒废这几月许,已然需要好生拾掇,方才能迎皇后凤驾。是故……”

“是故归整不力?”武帝此时已经舒展眉头,看着温柔、亲善的卫子夫道。

“是了!”卫子夫也笑着:“妾想着,皇后乃太皇太后、窦太主掌上明珠,昔日在堂邑侯府时,便是两宫心尖儿上疼着的宝贝疙瘩,如今复归椒房殿,定然礼仪排场一概不能少……”

武帝见她这样善解人意,不禁心中一热:“子夫,难怪母后常说,论品性良才,当得‘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唯子夫一人!那位……独有母仪天下之仪,全无母仪天下之德,”武帝将卫夫人揽入怀中,动情道,“朕原以为,此次迎回陈后,你心里是不痛快的!全无想到,朕的子夫,竟如此大度!”皇帝细瞧卫夫人的眼神极温柔,漆墨似的眸子里,仿佛映着璀璀星光,皇帝温声道:“子夫,是朕对你不住——陈氏善妒,你如今怀着皇儿,当是离她愈远愈好……朕此番打算,也是考量已久,”皇帝轻声叹息,“长乐宫老太后老迈,睁眼闭眼一朝过去,怕是挨不了多久啦!朕乃殿前皇孙,必忧太皇太后所忧,想太皇太后所想,陈氏在长门……也受了不少罪,朕此次请她复归椒房殿,十足十的考量,是为太皇太后。”

“那也是了,”卫子夫乖顺伏在皇帝胸前,温声道,“陛下所忧,便是臣妾所忧,长乐宫老太后长卧病榻,陛□□恤太皇太后疼爱外孙女之心,欲迎皇后复归椒房殿,实乃人之常情。妾如果要拿捏这事拈酸吃醋,未免太教人寒心!”

“子夫,多亏有你……这汉宫才不致日日叫朕瞧着勾心斗角,朝堂之上与臣工斗智,本已心累,回后宫,妖妖冶冶的夫人美人也一刻不教人清静……阿娇若是有你一半儿体恤朕,朕当初便不会教她迁长门……”

提起皇后陈氏,卫子夫非但不拈酸,反而一味为这天家恩情开解,她忽地想起了一桩事,便道:“陛下,有桩事……妾掂量着,必不能瞒您。”

“子夫但说无妨。”

卫子夫莞尔:“陛下,……皇后日日念着您,妾初入宫闱时,得陛下恩宠,皇后年轻气盛,心头积着一口怒气,这才做了些出格儿的事,如今贬黜长门数月,该得的教训,也尽够了。陛下与陈皇后乃中表之亲,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妾听闻,皇后幽禁长门数月,夜夜想着陛下……”卫子夫说到这儿,轻轻叹息。

“哦?她念着朕?”皇帝眼中恍然闪过一丝喜悦,但只一瞬,九五之尊的眼角似碎了一层冰花,那丝喜悦稍纵即逝,顷刻间坠下万丈冰潭:“子夫何故叹息?”

卫子夫因说:“想陈皇后又悔又憾,这会儿若是陛下再不理她,那真真是叫人伤心的!”

“她会伤心?”武帝讥诮道:“当初朕没有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宠着?朕不见她时,她哪回伤心难过了?”

“说气话呢!”卫子夫“扑哧”一声笑了:“陛下也会说气话!”她趋前一步,拜礼道:“陛下,臣妾说真的,皇后待陛下一片真心,日月可昭呀!这几日,臣妾时常往去椒房殿,盯着那些个宫女子拾掇皇后寝宫,臣妾手底下一名伶俐的宫人,有一回交给臣妾一封蜡封的帛布书信,说是从陈皇后妆奁夹层里面找到的。臣妾拿来一看,那封纸都是脆黄的,想来年成久远,皇后收藏的极为仔细,臣妾一时好奇,便拆来看……这一瞧不打紧,可叫臣妾流了一晌午的眼泪——陈皇后待陛下,真是一片真心呐!”

武帝“哦”了一声,眼中有复杂的神色:“陈阿娇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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