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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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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开了锁,推门道:“放在桌上便是。”萤火一脚踏进屋里,反手往他脖间一捏,黑衣童子软软瘫倒。长生道:“这是点穴?”萤火淡淡地道:“他死不了。”将童子拖进房内,扣上门闩。

屋内绣帘素净,锦被清雅,陈设中最多的即是颇具古意的藤木箱柜。长生先把托盘上的物件扫落在怀里,搁下盘子便去翻箱倒柜,走近一看大多上锁,不由苦恼皱眉。

萤火袖中滑出一个铜丝,稍加拨弄,一个锁应声而开。长生眉开眼笑,正想动手,萤火按住他道:“对方是精细人,让我来。”

长生暗想,这能有何不同,不乐意地退守到门口留意来往动静,拿眼瞥着萤火的举动。江湖老手行事果然讲究,举手投足暗合了韵律起承转合,每一步恰到好处。他若左手抽出一物,右手必拿捏准分寸纹丝合缝地放回,任你再心细也难辨异样。

长生瞧了几眼,即知这功力不是须臾可成。

萤火搜索片刻,转头见他一脸沮丧,笑道:“你不是在练箭么?不用羡慕人。”长生心想,假以时日箭术有成,眼力腕力必突飞猛进,届时学这般身手便有了根基,心下安慰不少。

萤火翻弄一阵,从一只箱底摸出一些旧纸绘制的画卷,扫了两眼便铁青了脸道:“你来看。”

“是刚才那妇人的画像?”长生惊疑地叫出声。萤火迅速往后翻,都是孤稚院和右春坊的老街坊,熟人熟面,容貌描绘得惟妙惟肖。

门外轻传脚步声,萤火登即还原画卷,又将那童子穴道解醒放到桌边,拉了长生的手掠到窗口。宛如兔起鹘落,两人转眼飞出窗去,像春日的柳絮飘落在邻屋顶上。

敲门声震得那黑衣童子差点滑下桌,他愕然揉眼四望,不记得是如何进的屋。诚惶诚恐开了门,进来的青衣少年兜头就骂:“你鬼鬼祟祟在屋里偷摸什么?”黑衣童子赔了几句不是,那人骂骂咧咧,“要短少了任何物事,唯你是问!”走到窗前又道,“谁开的窗?都说这屋子里东西贵重,万一有贼溜进来,你担当得起么?”

黑衣童子蓦地想起形迹可疑的长生那两人,惊疑地发觉人不见了,不敢多说,唯唯诺诺赔笑。那人骂了一阵,取了师父要的刀具,见四下无恙便消停了,打发他走出门去,仔细锁了房门。

长生被萤火拖至楼外,在瓦上檐边飞走,起落间动辄半丈有余,高来高去。他吓得来不及惊呼出声,人如风雷息声,倏然而过,远远离开了玉观楼。萤火寻了个僻静处放下他,道:“你慢慢回去,我去孤稚院走走。”长生默了半晌,瞧见他身影逝如飞鸿,转瞬没在了砖墙之后。

长生回想在玉观楼见到的那一幕,手足冰凉。那人事先绘就街坊的容貌,此刻能一一重现并不出奇。只是唯其如此,证明孤稚院这场大火竟是刻意为之,对方用心之狠毒实在令人发指。

他扶了墙出神,身后霍然多了一人,冷冷地道:“想不到你也会易容了。”长生猝然一惊,脚下打滑,那人托住他的胳膊,不怀好意地笑道:“没紫颜在你身边,很容易就能把你捏死。”

长生挺了挺胸,不卑不亢地道:“城主有何贵干?”

照浪懒懒地松开手,抱臂斜睨着他,“该我问你才是。你们在玉观楼外飞来飞去,在和谁捉迷藏?”长生心下尴尬,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萤火卖弄轻功,不小心闯进城主的地盘,真是罪过。”

照浪认真看他两眼,冷笑道:“易容术有了长进,你家少爷的油腔滑调也学了十足,看来没白跑北荒。看在他的面上饶你一回,下回再敢来玉观楼妄为,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笑意中杀气凛然,长生勉强对上他的眼神,道:“城主客气,我当知会萤火日后谨慎,决不如此鲁莽。”想起在楼内所见,又道,“城主肯费心救治孤稚院上下,长生这里代他们谢过。”

照浪哂笑了指着自己道:“我会做善事吗?是那个圣手先生。”长生脸色发白,暗暗攥紧了拳。照浪扯了扯嘴皮,又道:“难得你家主子不滥做好人。不过,由了别人在眼皮底下威风八面,他不牙酸么?”

长生哼了一声,朝他欠身道:“无论如何,城主能让大家在玉观楼救治伤者,街坊们感激不尽。”行礼告辞而去。

照浪颇有兴趣地微笑,目送他在视线里慢慢消失。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初次有了淡淡的锋芒,从单薄的身躯里透出来。

回到紫府,长生一溜小跑去找紫颜。紫颜正和侧侧相对品茶,竹炉茶汤初沸,缓缓注入碧玉盏中,只见喷雪浮杯,茶香飘逸。

紫颜沏好三杯茶,无视长生的急切,舒手拨弄炉火。长生取茶喝了,“哎呀”一声叫,烫着了嘴。侧侧拊掌大笑,长生叹道:“在外奔波了半日,连一口茶也没喝上。真是气死人了!”

他气的是圣手先生,侧侧会错了意,忙倒了碗凉茶给他。长生咕咕喝了个够,把玉观楼所见一五一十说了。烟柳风花般的怡然忽地消散,紫颜不乏怒意地转动玉杯,问道:“他今日就在给人易容?”

“是。”

“无耻!”紫颜扔下酒杯站起,长生初次见他如此暴躁,呆了一呆。紫颜吸了口气,莹润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去会会这个人。”侧侧娥眉微蹙,道:“你说萤火在孤稚院寻找证物?”长生点头。

“我们先寻萤火如何?”

紫颜望了望侧侧,又交代长生:“你累了一场,先回屋用膳,好生歇着,回头我带你去玉观楼。”长生的确疲了,闻言一喜,道:“少爷,你别气坏了身子。真是那人放火,官府饶不了他。”

紫颜叹道:“如你所言属实,他犯了易容师的大忌,实在是有违天和。易容是偷天之术,欺人眼、遂心意,与天道抗衡。虽然如此,却也以人为根本,为一己之私害人,就违逆了易容的初衷。”

长生明白,易容因需要而存在,并非随意玩弄人生死的技艺。毁人容貌再当众炫艺,不但是伪善,更是对易容术的亵渎。

送走紫颜与侧侧,长生在养魄斋翻阅医书,回想圣手先生的所作所为,恨恨骂了句“小人”。这些烧伤者经救治后虽然阳气回转,头几日仍会火毒内陷,传至心肾脾肺。初伤后正需滋阴生津、清热解毒,这圣手先生抢先替轻伤者修复颜面,实是不顾死活卖弄。

他起初对圣手先生的观感太过肤浅,竟以为能与紫颜相较,此时方知云泥有别。长生想到那四个毕恭毕敬对了圣手先生的徒弟,慨叹自己的幸运。

尽管这运气,来得步步荆棘。

长生关上书卷,又想,在场有那许多医师,为何无人开口相劝?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济世堂那个白衣男子,顾不上吃饭,又冲出门去。

济世堂离得极近,长生找上门去时,那人尚未回来,候了一支香的工夫,门房道:“谭大夫来了。”那人见是长生,也是欣喜,道:“瞿嬷嬷伤势已稳,只是竟多次吐衄,反复得奇怪。”

长生道:“哦?”

谭大夫笑道:“你寻我何事?”

“我进玉观楼晚了,没看见先前的情形,莫非诸位都允圣手先生操刀,不待病情稳定?”

“你也看见了,他用了真人皮,当时我们质疑他出手太早,且自尸体上取人皮有违伦常,难与自体融合。他回说十日后取新皮更换,那人皮经他秘制等同灵药制痂。又说人皮取自忏孽义阡,骸骨已妥善安置。死者已矣,能够活人治伤,岂非大大的善事?我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想看个究竟,没再加拦阻。”

长生暗想,忏孽义阡为死囚义坟,埋的无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圣手先生巧妙转移了众人视线,长生更觉其奸险。谭大夫见他出神,又赞道:“你走得早,未见圣手先生的绝技,那妇人果与伤前一般模样!唉,竟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手段。”

济世堂饭香阵阵,长生不觉腹饥,强忍下拆穿圣手先生的冲动,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在玉观楼再会。”

与此同时,紫颜、侧侧到了孤稚院。五间平房已全部烧毁,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临时的窝棚,伤势无碍的妇孺住在里面。拂面的风像伤春悲曲,不时吹动枯焦的残物萧条地摇动。侧侧从旧址上遥望无法遮风挡雨的窝棚,再看看眼前烧痕火迹,越发地难过。

“昨日送的钱粮远远不够……”

紫颜道:“你想怎么做,不用顾虑。”

萤火走来与两人会合,他之前掘土挖沙,从尘砾中找出一只灰色瓦罐,罐上有个破口。“有火油气。”他递与紫颜,油已燃尽,味道犹存。紫颜嗅了嗅后微微色变,示意他收好。萤火又道:“官府贴了告示,说先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时,这里会夷为平地。”

紫颜打量屋舍前后的通道,往前走了数步,穿梭在灰烬里。一个旧旧的瓷娃娃被熏得乌黑,他拾出来,用绢丝手巾着力地拭了拭,交给侧侧。侧侧握在手里,知他想为那些孩子留下一点什么,也帮着在废墟里寻找。

浮萍随波,旧日芳菲一朝开尽,唯有残枝向春。

有个铁壶藏在杂物中,略略凹进了一角。紫颜若有所思地捡起了铁壶,表面烧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拨开灰尘,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萤火去街上买来酽醋泼洒。醋入黄土,毫无异样。他又往旁边洒去,侧侧和萤火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

不远处隐隐现出一抹残留的暗色血痕,离了先前的铁壶不到半丈。大火将铁壶上的血迹烧去了,却遗漏了渗入地下的血。侧侧不由想起长生的话,问道:“这是……”紫颜点头,复交萤火收好。

“你去玉观楼送上我的拜帖,就说今夜酉时,我去拜访。”

没了白日的看客,玉观楼在皎洁月光下灯火流霞,烛影摇红,仿佛藏有笙歌丽影。香风细细吹过,玉马金车停在门外,此时楼内慕名而来的易容师及十多位附近医馆的大夫和学徒,听闻紫颜到来无不翘首以待。

照浪出门相迎,他穿了一件紫地金锦衣,一脸欲笑不笑的神情,眼里晶晶亮,比挂着的六角灯笼更出挑。长生心虚地望他一眼,见他对紫颜半是讥讽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发难请了。”

照浪凝视紫颜冰雪的脸庞,一张铅华寥落的俏面,未沾尘间俗气,像是蟾宫里踏出来的人。风清露冷,看一眼心便凉了。又在生谁的闲气?换这样冷到骨子里的面容。照浪直觉地感到紫颜身上不同往日的锐气。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洒然跟在紫颜身后。

众人像端详稀奇宝物似的盯了紫颜和长生。同吃一行饭,大多易容师与风流倜傥沾不了边,脸面不曾收拾利落,仅修整眉毛胡子,不致让客人遁走。长生起初未发觉有异,等紫颜和他们立于一处,一边是时换时新的玉容冰肌,一边是看过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将易容术视为性命,而更多人不过当做饭碗。

“什么妖魅样子!”不喜紫颜样貌的人,当即摆出了脸色,鄙夷地退开几步。

他即使不点脂粉,依然使人畏惧那素颜下的清俊。

一众人各有各的评判,默默让开了路,夹道迎了紫颜入座。围屏已撤,几十张檀木椅绕了个圈,用一个个焚香案隔了。案上熏了清冽的香,肃杀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颜面无表情的脸。

“我特意叫人去蘼香铺找来的香。”照浪附在他耳边轻言。

紫颜一抬眼,那么多张椅上,唯一人高坐。圣手先生翘着腿,不以为然地掐断案上的香,笑道:“我以为紫府的先生是何样人物,原来粉脸玉面,不过尔尔。”长生刚想出口驳斥,照浪接话道:“圣手先生今日巧手施术,不就是为了与紫先生一较高下?”

“大人说笑。我替人整容修面,为的是悬壶济世,比不得坊间看相算命之流,徒逞口舌之利,靠几张面具就能骗取钱财。”

长生怒指他道:“你……”照浪拦下,笑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好好瞧瞧圣手与国手,究竟相差几何?圣手先生有这等睥睨天下的手段,正合进宫为皇上分忧。无论如何,紫先生是御前亲点的人,你我也都明白,进这玉观楼的人最终求的是何样去处。”

圣手先生勉强一笑,澹然说道:“既是如此,但凭大人做主。”长生心中直骂他虚伪,斯文面孔上漾着的假笑,比恶人的邪笑更可厌。为等这刻不知煞费多少苦心,偏又惺惺作态故作矜持。

紫颜忽然破冰浅笑,令人微醺,像是揭去了呆板的面具,活灵活现勾画出倾城之貌。他声音婉转,如玉磬流音,“何必急于一时?一场邻里街坊,我今夜特地来看望孤稚院伤者。”

照浪目不转睛,攒眉道:“你说什么?之前我请你,你不来,现下由我玉观楼和各医馆打理伤者,没你的用武之地!”

“谁说的?”长生唐突地喊出声,见众人一齐看过来,胆气一壮,“各位熟知医理,今日他们初伤不久即易容,火毒易攻脏腑,这圣手先生偏胡扯易容面皮即制痂良药,企图蒙混过去。纵然他技艺非凡,如此妄为违背医理,简直是草菅人命!我们就是要来看看,免得救人反成杀人。”

“放肆!”圣手先生身后四个徒弟异口同声道。

圣手先生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茶,缓缓用盖子拨去浮末,镇定微笑道:“师父妖颜惑众,徒弟牙尖嘴利,我算是明白紫府诸人混世之道了。”

“你……”长生恨不能捡起案上小香炉砸去。

众人尴尬地置身于纷争中,有医师赞同长生的话,议论起圣手先生的所为,易容师则多为其辩护,局面如同乱蜂嗡鸣。

“不许喧哗,成何体统!”照浪冷冷地瞥了眼圣手先生,向众黑衣童子打了个手势,“先领紫先生去房里探视,再做计较。”

紫颜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济世堂谭大夫领头紧随其后,其余人等也跟了上去,长生在踏入房门前回首看了一眼,厅堂内仅剩了圣手先生师徒和照浪。

早间经圣手先生医治修容过的有两人,一为潜火队的官兵,一为孤稚院的妇人。其余伤者多半周身化脓水肿,数个黑衣童子正在为他们换药调理。紫颜走到那两人的床铺前,凝视他们的伤势。

两人外貌与常人无异,仅剃去了头上的长发。那官兵见到紫颜,微张了嘴,发出一声惊叹。俗世中能见到这般样貌,他像是忘了自身伤痛,怔怔出神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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