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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高和著-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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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钥匙在我们手里咋拷问人家呢?搜不出来可能是真的没有现大洋,也可能是我们没有搜到地方,再细细地搜一下,实在不行就撒腿子。”我这么一说他们就又死不甘心地开始乱摸乱掏了起来。李冬青看着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摸乱闯,就说:“我给你们说实话吧,我们虽然是财东,也是靠收租子过活,这两年年景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刚够给上头纳粮,没有余粮卖哪来的银元呢。”
我忽然想到我们只顾了在其他的房间搜查,正房的里间屋倒忘了,刚才匆匆忙忙把人绑了就拉到了外间屋,那间挂着门帘的屋子还没认真搜过。于是我叫上两个伙计进了里间屋。这间屋子跟其他的屋子没有多大区别,半间房子是一铺大炕,墙上贴着几张年年有余、送子娘娘的年画,我们把炕扒开,里面黑洞洞的除了烟灰没有别的东西。炕上的箱子柜子也都打开看过了,里面都是一些大人跟娃娃的衣裳,唯一的收获就是两个小孩子的银项圈、长命锁。可是我总觉得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妥,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也说不清楚。一个伙计嘟囔了一句:“这人家里把油缸放到这做啥呢?实在不行就把这两缸棉籽油拉回去炸油饼吃。”
我的心蓦然一亮,难怪我觉得这个房子看上去别扭,就是屋角落摆的这两口半人多高的油缸。油缸一般都放在灶间,或者放在专门装粮油的库房里,谁也不会把油缸放到睡人的卧室里。我揭开油缸的盖子看了看,里面装的确实是清油,看不出有什么蹊跷。我放下了缸盖,也许这家人就这个毛病,油缸就爱放到卧室里,财东家的人行事可能跟我们穷百姓就是不一样。我已经走到门口了,心里却依然牵挂这两口油缸,我叫一个伙计:“你把衣裳脱了,到油缸里摸一下。”
伙计犹豫了一下,说:“我一下去这一缸油今后还咋吃呢?”
我说:“财东家吃又不是你吃,你管他做啥?快下去摸一下。”伙计在我的督促下脱了裤子,想了想怕油溅到上衣,就干脆把上衣也脱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从缸沿上跨了进去,然后就站到了清油的上面,决不夸张,伙计这时候确实是“站”在清油的上面。这两口装油的缸有半人多高,里面满满地装着食用清油,人如果跳下去清油至少要没到肚脐眼以上,而伙计跨到缸里之后,油才没到他的小腿,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伙计仿佛飘浮在清油上面,那情景怪异极了。
“这缸里头有东西呢。”就在我感觉有异的同时,伙计也喊叫起来。
我随手抢过另一个伙计手里的步枪,抡圆了枪托子朝油缸砸了下去,清油和银元混在一起从破缸里倾泻而出,流淌了一地。好狗日的,差点就蒙混过关了,他们把银元装到缸里头,再装满清油,把银元藏到清油下头。伙计随着油跟银元滚到了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清油,黄腻腻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过油肉,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叫过油肉。我们伙里的伙计基本上没有叫名字的,每个人都有绰号,叫谁就喊谁的绰号,如果一本正经地叫哪个人的名字听上去反而让人觉得怪怪的。过油肉过去大家都叫他老四,自从我叫他过油肉以后,伙计们都觉得这个匪号比老四中听得多,就都改了口,从此把他叫过油肉。他非常得意这个新匪号,认为“过油肉”这三个字是他发现这两大缸银元立下大功的充分证明,非常具有纪念意义。
发现了大洋过油肉兴奋异常,说了声我再到那口缸里看一看,说着就朝另一口油缸爬。我的部下大都是这种傻乎乎一根筋不拐弯的德行,他就想不到这口缸已经用不着跳进去侦察了,砸烂它不就啥都知道了。我抡起步枪又把另外一口缸砸烂了,正在往缸里头跨越的过油肉再一次跟奔泻而出的清油银元滚到了一起。过油肉爬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咋就没有想到呢,早想到我还往这缸里爬啥呢。”
我说:“去,把人都叫来,装银元。”
过油肉活了半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元,人都变癫狂了,赤裸着用清油洗过的身子,狂呼大叫着跑了出去:“伙计们,快来,银元,银元……”他经过外间屋的时候,吓坏了李冬青的家眷,看到他黄蜡蜡油腻腻的肉体男女老少一起惊叫起来。我长这么大当然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元,可是我没有他那么癫狂,脑子反而格外冷静。伙计们纷纷跑了进来,看到满地的清油跟银元,一个个瞪圆眼睛惊呆了。
我说:“快找家具把银元装了。”
胡小个子就跟几个人跑出去搬进来十几个农民的粪筐,顾不得油污,七手八脚地把银元装进了粪筐,然后抬了出去。我来到外间屋,李冬青面色苍白坐倒在地上,其他人也是满面惊恐愤怒,按照我们行事的惯例,凡是不对我们说实话的油点子,肯定要皮肉吃苦。所以他们现在顾不上心疼损失的财物,而是担心我们将怎样处罚他们。前段时间,狗娃山西边的老牛头,一个实力比我们还大的老土匪,打劫山西一家财东的时候,就因为主家把首饰藏到了灶坑里没有老实交出来,老牛头发现之后割了全家八口人的舌头,让这一家八口都成了哑巴,这件事传遍了陕晋豫三省。李冬青家里藏起来的大批银元被我们搜寻出来之后,全家人抖成了一团,说明他们肯定知道那件事情,他们在担心自己的遭遇会比山西那家财东更加悲惨。恐惧和惊吓写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好像我们是屠夫,他们就是屠宰场的猪羊。
我让李大个子领上两个人到李家的牲口棚里把牲口套到车上,然后把枪支和银元装上。
“尕掌柜,已然如此,啥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求你看在那么多银元的份上,放过我的家小。”李冬青张口向我求情。
我说:“你承担啥呢?我早就说了嘛,我们谋财不害命,我不放过你们还能把你们咋?”
我这话一出,他们都松了一口气,那一堆颤抖不止的身体逐渐不再颤抖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我从桌上拿起他们家的地契和账本、债券说:“这些都是你们的家当,我们也不要,要了也没用,现在你们帮我们办一件事情,办好了这些地契呀、债券呀,对了,还有麦子我们都不要,留给你们过日子。要是办不好,这些东西我就一把火烧了,拿你们一家十八口的身子挡枪子。”
他们也不敢问我准备叫他们干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李大个子他们把车马套好了,两挂大马车,一挂牛车。趁他们忙碌着装东西的空当,过油肉忙着用各种办法擦洗身上的清油,先是用水洗,再用衣裳擦,总是弄不干净,李大个子告诉他在地上打个滚,粘上一身灰土,然后再用水冲就能洗干净。过油肉就像驴一样在地上打滚,粘了满身满脸的泥土,再用水冲,结果泥土冲掉了,油腻照样粘在身上弄不干净,李大个子就得意地嘻嘻哈哈笑。我说不要拖延了,赶紧走,过油肉只好不清不楚地把衣裳套到了油腻腻的身上,别别扭扭地赶着牛车跟着我们开始撒腿子。东西都装好了之后我就让他们把李冬青跟他的家人都押到了那辆牛车上,然后我从他们家堂屋的墙上摘下了那幅威风凛凛的下山虎,就离开了李家寨。从寨墙里出来的时候,李家寨的佃户们都远远躲在路边上看,一个个目光呆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保安团要把他们东家一家老少接到啥地方去。
我们一路朝南走,没有人来阻击我们,也没有人来营救李冬青一家人,即便有人来阻击我们营救他们我们也不在乎,我们有人质,他们一家十八口都是我们的人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别的土匪来对我们黑吃黑,比如狗娃山西边的老牛头,如果他们来打劫我们,李冬青这一家人就彻底失去了做人质的价值,人家肯定会把他们杀个精光,然后再栽赃到我们头上,说我们杀了李家寨一家老少十八口。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谁都知道狗娃山的人让保安团给收拾了,连大掌柜都把命丢了,谁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知道我们连续做下了这么几件大事情,更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把李家寨给端了,除非李家寨跟他们有联系,有庄丁专门跑去通消息。
李冬青一家人听天由命地跟着我们,垂头丧气,老人紧紧抱着孩子,孩子紧紧依偎在大人的怀里,看过去倒也怪可怜的。我就忍不住想跟李冬青说话,我问他在外头上的啥学,他说在西安读的师范,这我倒懂,师范就是学着给人家当先生。我又问他过去在外头做什么生意,他说做土特产,在陕西、甘肃、山西都有他的铺子,难怪这家伙有那么多银元,我就逗他:“那我不当这个山大王了,跟你做生意去成不成?”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成也没有说不成,突然问我:“你年纪小小的咋就当了大掌柜?”
我说世袭的,原来的大掌柜是我爹,死了就该我当掌柜,这跟他家一样,吃人贼死了他不也当掌柜的了吗?跟皇上也一样,老皇上死了不就由他的儿子当小皇上吗?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就问他做生意好挣钱还是像我们这样打家劫舍好挣钱,他说当然是你们好挣钱了,做生意要本钱呢,你们做的是没本钱生意,只赚不赔。我听出这家伙的口气里有讥讽我的意思,就耐心地对他解释:“哪里有不要本钱的生意,我们这个买卖也得要本钱,本钱就是我们的命。你生意做砸了最多赔几个钱,我们要是赔,赔的就是命。所以你做的生意赔得起,我们做的生意赔不起。上一回大掌柜找你爹吃人贼做生意不就把命赔进去了吗?”
“这一回你们不是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吗?”他仍然语代讥讽。
我说风水轮流转,这跟你们生意人一样,做生意么,总是有赔有赚,上一回我们赔了,这一回就轮到你赔了。
他又问我:“你们为啥把我爹叫吃人贼呢?”
我说:“不是我们把你爹叫吃人贼,咱们县的老百姓都把你爹叫吃人贼。你爹不吃人哪里有那么多好地那么大的庄园子?你看看你们家人吃的啥穿的啥住的啥用的啥,再看看那些佃户吃的啥住的啥穿的啥用的啥?”
李大个子插嘴说:“你爹花得很哩,那些佃户的婆娘女子叫你爹耍了不少,你要是弄一回滴血认亲,佃户家里的娃娃保险有一多半跟你是亲亲的兄弟姊妹。你爹那老,虽然死了,这一辈子也够本了。”
李冬青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不知道是气恼李大个子赞扬他爹的成果,还是替他爹吃人贼感到害臊。我安慰他:“我们这个伙计的话说得太大了,你不要信他的。佃户的娃娃里你的亲兄弟亲姊妹哪有一多半,最多也只是一半,不信你问你妈你奶奶。”
李冬青看看他妈,又看看他奶奶。他妈跟他奶奶没法说我们到底是胡扯还是真话,只好装聋作哑。李冬青尴尬地垂下了头。跟李冬青说着话逗着趣儿走路倒也不觉得路远,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里头,我让大家伙停下步子,对李冬青说:“成了,再不用你们送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你们回吧。”
李冬青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有些不敢相信我会就这样轻易地放了他们,问我:“我们就这个样子回去?”
我说对呀,不这样回去你还想把这些银元再带回去吗?李冬青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说:“钱财那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钱财还能挣回来,要是人都没有了,就啥也没有了。”
我说就是的,就像你爹跟大掌柜,现在再有多少钱多少女人还不都是别人的,这就别了,后会有期。李冬青也不说话,跳下车拉转了牛头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走,生怕我们改了主意再把他们留下来。走了几步突然他又回过身朝我走来,来到我跟前对我说:“掌柜的,我看你年纪还小着呢,不要干这个行道了,干脆跟我做生意去。”
我说:“蛇有蛇路狼有狼道,从古到今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是干我们这个行道出身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不看不起你,各走各的路,你快走吧,小心我这些伙计们留你。”
他扭头急匆匆地朝牛车走去,我冲他的背影喊:“李掌柜的,你等着,我啥时候高兴了就跟你做生意去。”
他回头对我挥挥手没说话就赶上牛车拉着他的家人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胜者的喜悦从我的心里不翼而飞,我隐隐感到不安,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相信,事情绝对不会就这样结束。
权力的获得并不是一件难事儿,大大小小的官吏、形形色色的掌柜、东家、老板,在他们所辖的那个局部都拥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权力。最不济,平头百姓居家过日子,只要能当个家长,也算是有点权力,这种权力的有效范围仅仅限定在屋宇院舍之内,仅仅体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支配上,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权力。然而,权威,权力与威望的有机结合,那种能够令你的下属对你信赖、服从甚至崇拜的权威,却绝对不是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更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用两天一夜的奔波和有惊无险的掠夺换来了在伙里绝对的权威。
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一个刚过十五岁的娃娃,居然能率领一伙除了身上的衣裳一无所有的穷汉,一伙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连战连捷,在一夜之间便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毫无保留地信赖、服从甚至崇拜。如今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这却是事实。我的权威就是靠一百多条快枪和十几粪筐现大洋树立起来的,这也是我起家的本钱。那天当我们赶着两辆马车,拉了十几粪筐现大洋和几十条枪回到张家堡子的时候,伙计们都高兴傻了,奶奶也扔了大烟枪混杂在伙计们中间,把那些油乎乎的现大洋数了又数,最终也没有数明白,说来也正常,十几筐现大洋任何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数明白到底有多少。
我呢,则脱光了衣裳钻到奶奶那凉爽的大炕上倒头便睡,任由他们兴奋激动狂呼乱叫嬉笑打闹。这一晚上我没有做梦,睡得格外踏实,一直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我才从酣睡中醒来。睁开眼睛把我吓了一跳,奶奶几乎鼻子对着鼻子盯着我端详,我看到了她眼角边细密的鱼尾纹,皮肤上平常看不清楚的斑痕,还有她瞳孔里我那有些变形的脸。
“你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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