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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权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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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钱,他也借得不骂骂咧咧、总之他变得很温和、宁静或许惟有霜降感到他的温和宁静恰恰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他出院以后简直换了个人一徉,那么……那么……”
她举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详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颜色形容四星——那么柔和,那么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织给四星的吗?那么她对四星是有偏爱的?因为她最初的偏爱招致丈夫对四星的虐待,又因为丈夫的虐待,她补过一般更偏爱得多些,更蹑手蹑足些。这样,四星如今就成了这个逆循环的恶果。
霜降忙说这毛衣颜色真好。
“男的女的都能穿这颜色!”孩儿妈像是心里有了靶了。那靶子会是兆兆吗?大江到部队实习的前一阵,兆兆来得很勤,常听她孩子气的嗓门:“大江。打会球吧?!”
“大江,我骑摩托你坐后面,怎么样?”“大江,你帮我把那猫逮住!非治它不可,它搔我脸!”兆兆和大江打羽毛球时,会围许多人观看,有时连孩儿妈也悄悄挪近,眼高高低低地随着兆兆起落。兆兆总是一身短裤短衣,腰里系一件羊毛衫。有小阿姨问:“兆兆你干嘛不把毛衣穿上?
那样能暖和吗?”
兆兆没有回答。后来人们发现她总是把不同颜色式样的羊毛衫系成不同风格,才明白那样系便是矫健潇洒,是种装饰。不久小阿姨们打球身上都系件羊毛衫。
很快就见孩儿妈织这件毛衣了。
接过霜降递过的毛线球,她轻说声“谢谢”。意思像打发霜降走开,却在霜降欲离去时说:“大江走是你去送的,对吧?”
“对呀。”那是个清早,大江叫住刚起床站在院里梳头的霜降,问她能不能帮他把行李用自行车驮到汽车站,再把车骑回来。大江一向不调遣父亲的司机和警卫员。
霜降边同答边观察孩儿妈的脸。这脸上你休想看出她心在怎样琢磨你。
“大江这孩子从小就和佣人们处得来。过去有个老佣人的儿子到现在还跟他通信!”她慢慢开始编织:“兆兆那姑娘事业心很强,这一阵说是开始给主刀医生当副手了。
不然大江走她会来送的。”
何必又是佣人又是兆兆地提醒我?难道大江会做那么糊涂的事,为我去得罪兆兆?难道我有那么高的心去夺兆兆位置?尽管那个清早大江头一次吐口说他喜欢我。
在听孩儿妈聊大江怎样与其他程家儿女不同,兆兆怎样出色,人们怎样认为他俩天生地造地般配,霜降随口附和着,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对大江的怨。怨那个清晨的他。
那早晨他说人不能选择父母,要是能选择,事情怎会那么复杂。他的话渐渐乱起来,说他对女人的爱部分取决于那女人爱他的程度;他只爱爱他的女人。要是爱他的女人恰巧美丽可爱,他就不再管得住自己。“我不是在说兆兆。首先她不美,其次她骄傲得爱不起别人来。”
霜降手用力托住自行车货架上的行李,气也不敢出。
眼看自己那份乐天知命、安分守已的无望再次被带到希望的薄冰上。
“我知道你喜欢我。”他说,眼神和声调都那么郑重,如此郑重地耍无赖,把起因后果都归了她。
她知道她不该问起兆兆,结果还是问了:“你和兆兆吹啦?”
“没有。”
她完全不懂这局面了。
看出她不懂,他说:“我希望我和你一祥,有个普通的家庭,劳苦的父母:然后我奋斗。我奋斗出的东西都是我的,谁敢说它们归我父亲?我要人知道无论我程大江的父亲是干什么的;无论有没有父亲,我都有不变的价值。
女人也一样,她的价值摆在那儿,那价值什么父母都给不了。”
到汽车站了,霜降说她得回去叫孩子们起床,弄早饭给他们吃,然后送他们上学。她用这些提醒他她是做什么的。兆兆呢?每天被保姆叫起床,吃保姆弄成的早饭,被父亲的轿车送去上班,白大褂飘飘的,人跟在白大褂后面叫“赵大夫”。也许这对比起作用了,大江将行李拎下车架时对她说:
“喜欢我是很不现实的。”他伸出手去和她握:“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不现实。好吧,再见。”他跨上汽车,扭头对她笑一下。是那样笑的:眼里有遗憾、嘴的一边老高地翘着。似乎看透了她,只要他要,她就会给;她给时,就会忘掉她被轻视甚至被欺凌的处境;她给,是不求结论的。
现在霜降想,仅那笑,也足以使他讨她的喜欢成为完全靠不住的东西。
这个家的子女都会那样笑。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单薄秀气的男孩(传说中是那样个男孩)出现在这院里,胆法地羞怯地管孩儿妈叫“妈”,霜降会马上知道他是谁。他是一段不体面但真诚的感情的孩子。那多么好,霜降想,他一定不会这样笑。院里不会有人理睬他,包括孩儿妈,霜降会理睬他的,她宁可跟他一块走出这院子,这院子里的人个个会斜着一只嘴角笑。
那个不会斜着一只嘴角笑的男孩在哪儿?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娩出孩儿妈的母体不久就死了吗?……
霜降从神形再次分离的孩儿妈身边走开。假如她霜降注定属于程家院的一个男性,她该属于他。惟有他不会拿那斜一只嘴角的笑来欺凌她,轻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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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章 


淮海老婆出国后,李子半公开地跟他同居了。小保姆们吵架时常相互揭短:你不要脸,让淮海摸熟了捏烂了!
你要脸,你挺上去脱光了也没人摸你!李子的事就这么吵出来的。吵到程司令那儿,程司令叫了淮海去他书房,父子俩声高声低,全院子都屏住气听。
“……肚子搞大,你要挂我的名去给她找医院,我下了你的大胯!”
“肚子大了总得找医院……”
“撵出去!你不撵她,我叫人卷你的铺盖!你在外头欠过女人啊?你那个男盗女姆的电视台里多少女人?你个个往家拖,我都没管过!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偏偏在家里不得闲。告诉你,畜生!第一我没钱给你,第二,公安局找你麻烦,我不认得你!”
李子并不怕解雇,她梗梗脖子站在院子当中说:“撵我走?淮海,我不是你那糖稀老婆!只要你敢杀,就杀了我,不杀,我肚里故事多了!老实说,我也是人玩剩了给你的。谁玩的你别问,问诧着!哼,别想把我也当那个女疯子处理,我认识的小保姆老保姆多了,这边你们灭我口,那边领导就晓得一五一十!天下不都姓程!……”院里除了孩儿妈还在她的竹躺椅上扑扑扇子,几乎全都紧在花坛前、李子则站在花坛上,像当年学潮女学生做演讲。
有人说;快去叫孙管理!
“孙拐子来正好,姑奶奶晓得他身上有几颗瘩子!说错了,捉我进大牢!我倒要看看这些揩净油的男人有多大底气撵我走!……”说着,她朝程司令书房毒毒膘一眼。
这回连川南都只敲边鼓一样骂一阵,没上去格斗,一方面她自己有身孕,另一方面她也听出李子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儿天后李子仍是被解雇了:川南拿了根擀面杖跑到女佣居室,砸碎李子所有的瓷器与玻璃,边骂:“小婊子,让她告程家的状去!看她告得倒谁!看她手眼通天!叫她告!告阴的!告刁的!”
屋里砸到屋外,砸到后来也忘了屋是程家的屋,她把窗玻璃也捅碎了。孙管理拐搭着腿跑来又拉又劝,程司令和孩儿妈却不见影。
晚上淮海从外面回来,嘴里哼着歌,见院子静了,只川南一个执着擀面杖来回踱,稀罕了,问:“川南,又抽什么风?”
“帮你教育你那小蹄子!”
“有你什么鸟事?回去和你爷儿们好好练练床上的,别每天闹出那么大动静,让别人听了也不知你俩谁虐待谁!……”
“臭不要脸的!……”川南端着木仗就去追淮海,淮海赶紧进屋栓了门。川南杵一杖骂一句:警察正操着你的心呢!过了初一你过不了十五,不是看老爷子的情面,你个歹徒花贼早下大狱了一一你以为你那就是玩玩女人?你那是淫乱团伙!你罪还轻了你?看黄色录像都嫌劲儿小,非看活人表演!还叫什么“观战”!臭流氓你敢说不是?
你敢出来扇你姑奶奶说她造谣?说呀!敢说你们那些狗男女没在一块配种杂交,跟牲口一样交给人看?!……
淮海在里面把摇滚乐开得整座楼一蹿一蹿的。将军终于出面了。
“川南,你给我马上滚回屋子!”
“淮海造的孽您……”
“马上给我滚回去!”他转向其他人,“都回屋子!彻底地无聊!完全地堕落!饱食终日,不干好事的下流胚!……”骂得院子肃穆井然,他才歇口回自己卧室。他不知道这院子照样在十点半之后活转来,照样有红男绿女造访,照样无聊地快活,川南淮海照样谁也离不开谁地坐到牌桌上。
这夜女佣们的居室也斗胆不熄灯。所有小保姆都从自己主人家冰箱拿点什么,各自烧妙出来凑一桌席。平常日子她们也间或开开这类夜宴,但向来都只敢吃“阳春面”
最多甩些蛋花进去,还是帮厨房搬鸡蛋时故意打碎,再从厨子那儿求来。她们之间虽然有仇有怨,永远有你死我活地争打,但程家人只要发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难,她们立刻姐妹起来,手足起来,就像前些年的政治术语“阶级矛盾替代了人民内部矛盾:
酒也是凑的,所以喝一会大家便晕晕地高兴了。李子脸水肿一样红得透明,挺幸福地讲起十年前她怎样被程淮海糟蹋。
“告他啊!”
“告啦,”李子半点泼都没了,衰弱而温情地笑笑说:
“告到谁那里,谁就同情我,同情得也往我身上下爪子。
后来自己也不干净了,告状的劲头也没了。”嘴还笑着,两颗眼泪却流出来。于是大家又晕晕地感伤了。
哭干净,大家互相关照:吃,吃啊。有人把川南白天骂出来的“观战”拿来问李子,说那些话听了像懂像不懂的。
李子嘴一啧:“怎么会难懂呢?就那样男女混着抽签,抽到一块的一对就在人当中做那事,剩下的就围在边上看嘛!那些男人带的都不是自己老婆。”
小保姆直说:“活畜牲!”又直问李子是“观”了还是“被观”了。
“我有那么猪啊?!”李子说:“淮海带我去过一回,去的时候已晚了,他拽我到人圈里,乍看到床上明晃晃两个身子,吓得眼都黑了,半天没搞清那是什么!……”
都是些什么男人女人?”
“女人哪来的都有,男人都是淮海这种高干崽子。一说这个的爹是谁,那个的岳丈是谁,我就像听高级领导人名单一样。电视上报纸上都是这些人的老子丈人接见外宾,走红地毯,个个都那么周正,你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儿子姑爷们在一块就做这些事?恐怕哪家都一样,都有几个像淮海这样的茅坑,都要捂着盖着。我哪里告得赢?有人掏程家的茅坑,程家也会掏回去;怕被人掏就不掏别人。”
李子微微晃颈子,浪浪地笑着。她的十根白净的、肉团团的手指上戴着各种假宝石。她将它们略一伸展,眯眼把它们一打量,马上又缩回它们去。似乎她没想到它们会是这副样子:这么艳丽青春却不尊贵。
她意识到霜降在看她的手,她马上看回去,眼睛有点恼。有人打哈欠,李子顺势说:睡喽睡喽,明一早要回人间喽。
霜降这时拿出一条丝巾,给李子,说处得都跟姐妹一样,留个念头想头吧。其他人懊恼遗憾:怎么就霜降一人想到了。
李子接过丝巾正反看看,说这么贵的东西啊霜降,你现在是不一样啊!……她笑,笑出一种腔来。霜降从头上拆下辫子,发现李子要说的远不止那两句。
“你是半个程家少奶奶呀霜降!今晚真不容易,也从程四星那儿抽出身跟咱们姐妹姐妹!……”李子想找呼应,扭头四下笑道:“对吧?”人都跟她一样笑得琐,却不应她。
霜降想,真较上,李子一副唇舌不见得利过她,她霜降也是田埂上麦场上学过野的。但她打算能让李子多少就多少,不去傻吵,吵会把俩人体面都伤完。李子横竖早没了体面,颜面也极老;她已和颜悦色承认自己不干净,与人勾搭做人娇妇,她已把全部要害露给你。她反而没要害了。没要害的人才笑得出这种刀枪不入的笑。
再过些年,霜降也会笑出这种笑。多年前的李子也是碰碰就羞,为自己最大胆的虚构和最傻的念头幸福和痛苦过的,也等过灰姑娘式的奇迹发生。她不及霜降美和聪明。这反而使她早早觉醒,让自己放明白了。于是她学会了另一种愉快,一种基于自暴自弃的愉快。霜降对着李子的笑脸怕似的闪了几闪眼皮。
“好了,不逗你啦,”李子宽宽嗓音,“好好读你那些复习课本,说不定真考上什么学校,跟四星重新摆摆位置呢!四星有钱,供得起个女学生——管他疤不疤,只要有“欧米嘎!”她笑得很响,像把一切不顺心都发出来了。
小女佣们也跟着笑,笑得那么狠,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在笑什么;每个人都有深隐的一块痴心值得她去狠狠地笑。霜降明白她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块笑,望着自己宝贝过的一个梦想,像成年后笑自己儿时宝贝过的一件玩具:
它多没价值啊,却曾经让我秘密地快乐过。
她们认为霜降的梦想是四星。她们笑霜降给两个孩子读故事书时的认真,以及她与两个孩子之间那份似似乎乎的感情。有回霜降哭,小保姆们问怎么了,她说都都跟淮海的孩子打架,拉架时她竟挨了都都一脚。
“拽他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你踢他十脚!他告状也不怕,没人看见你可以赖干净!”他们蹿掇霜降。
霜降吓着一样连说那怎么行,她忍不下心的。
“你待他好,指望他有天叫你妈呀?姓程的一代比一代坏,他们长大,肯定比他们的爹更祸国殃民,那时你想打也打不着了!”
正说着,都都走过来,怯生生挨着霜降坐下,替霜降拍拍被他踢脏的裤腿。小保姆们跟见鬼一样一哄而散:霜降知道她们背地会说她什么:霜降在孩子身上下那么大功夫,程四星也不会领情。不是传那俩孩子不是程四星的吗?他好不容易获得跟他孩子天天见面的自由,也没见他和孩子亲热过一会儿,你霜降不是瞎使劲吗?
出院后的四星像是经历过死——既然死能了结所有恩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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