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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古德曼·布朗 作者:霍桑[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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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
马蹄声,骑手说话声越来越近,谈话的像是两位庄重严肃的老者。混杂的声音顺路而过,离小伙子的藏身处仅数码之遥。当然,那地方夜幕重重,骑马赶路人和他们的坐骑都看不清楚。他们的身体擦过路旁的小树枝,但并不见他们哪怕片刻挡住明亮夜空投下的那道微光,他们一定从那儿经过来着。古德曼·布朗时而蹲下,时而踮起脚尖,拨开树枝,麻起胆子,把脑袋尽可能伸出去,可还是啥也看不到。他更焦躁了,因为他敢发誓,要真有这种事的话,方才听到的正是牧师与古金执事的声音。他们从从容容缓缓前进,跟平日里去参加什么圣职授任仪式或教会会议一样。眼下还听得见他们,其中一位停下折了根树枝。
“尊敬的牧师先生,”两者当中那个像执事的声音说,“我宁愿放弃授圣职的宴席,也不愿错过今晚的聚会。人家告诉我,有些会友从法尔茅斯或更远的地方赶来,有些还从康涅狄格和罗得岛来。另外,还有几位印第安巫师哩,他们依自己的方式施行妖术,跟咱们当中最出色的不相上下。再说啦,今晚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来入会。”
“好极啦,古金!”牧师苍老的喉咙应道,“打马快跑吧,不然咱们就该迟到啦。你知道,我不到场,什么也干不成。”
蹄声又得得响起,那说话声奇怪地在空中回响,一直穿过树林。那儿从没有什么聚会的教堂,也没有哪个寂寞的教徒去做祷告。那么,两位圣人深入这异教徒的荒野到底要去哪里?小伙子布朗赶紧抱住一棵树,不然就会瘫倒在地。他头发昏,心沉重,痛苦不堪。仰望苍天,疑惑头顶是否真有天国。然而,但见天空蓝蓝,繁星闪烁。
“天国在上,费丝在下,俺还是要对抗魔鬼,坚定不移!”古德曼·布朗发出呐喊。
他仰望深邃天边的苍穹,举起双手就要祈祷。忽然,虽未起风,却有一团乌云匆匆掠过天顶,遮住了明亮的群星。蓝天依旧,只有头顶正上方那团乌云飞快地飘向北方。高空中,仿佛自云团深处,传来一片可疑的嘈杂人声。霎时间,他觉得听出了村里乡亲们的声音,男男女女,有的敬神,有的不敬。其中不少曾在圣餐桌上会过面,还有不少在酒店见过他们闹饮狂欢。倏忽之间,那声音又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方才听到的不过是宁静无风的夜晚,古老的森林在飒飒低语。忽然,那熟悉的人声又潮水般响起,全是萨勒姆村大白天听得到的,但至今从没晚上打天边响起过呵。其中还有位少妇戚戚哀哀的哭声,这哭声中怀着莫名的忧伤,像是在恳求什么恩惠,而得到的也许只能令她悲伤。周围所有看不见的人,圣人与罪人们,似乎都在怂恿她继续下去。
“费丝!”古德曼·布朗痛苦而绝望地大叫,林中的回响也嘲弄地大叫,“费丝!费丝!”仿佛许许多多迷路的倒霉蛋正在荒野里四下寻找她。
这忧伤,愤怒与恐惧交加的呐喊划破夜空,不幸的丈夫屏息等待回答。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又被更嘈杂的人声淹没,化为渐渐远去的哈哈大笑。随着乌云卷走,布朗头顶又露出明净寂寥的夜空。可是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飘落下,挂在了一根树枝上。小伙子连忙抓住它,原来是根粉红色的缎带。
“俺的费丝也走了!”他愣怔片刻后叫道,“人世还有什么善!罪孽不过空名罢了。来吧,魔鬼,这世界全是你的啦。”
绝望使他疯狂。他纵声大笑,笑了许久。然后抓起拐杖又往前走,顺林中小路大步流星,不像在走,倒像在飞。道路愈加荒凉凄清,难以辨认,最后终于消失,把他撇在一片黑暗的幽林之中。凭着凡人向恶的本能,他仍旧往前冲。林中充满可怕的声响树木吱吱嘎嘎,野兽嗷嗷嗥叫,印第安人哇哇呐喊。有时风声萧萧,酷似远处教堂的钟声;有时它在这夜行者的左右大吼大叫,仿佛整个大自然都在蔑视他,嘲笑他。然而他自己却是这恐怖场面的主角,不肯在其它恐怖面前退缩。“哈!哈!哈!”风儿嘲笑他时,他大笑起来。“看咱们谁笑得更响些!休想用你的妖术吓唬俺!来吧,巫婆;来吧,巫士;来吧,印第安巫师;来吧,魔鬼!俺古德曼·布朗就在这儿哪,你们该像他怕你们一样怕他。”
说真的,这闹鬼的林子里再没比古德曼·布朗的模样更骇人的了。他在幽黑的松林里狂奔,手中乱舞着那根手杖。时而破口大骂亵渎神明,时而纵声大笑,使整座林子激荡着他的笑声,好像周围的树木统统变成了魔鬼。这个他自己恶魔的化身,还不如他这个狂怒的人可怕嘞。于是,这恶魔一路飞奔,直到瞧见眼前空地上一片红光闪闪,仿佛被砍下的树枝树干都点着了,灿烂的火光直冲午夜的天空。他驻足,驱赶他狂奔的心潮稍稍平静。只听远处传来一片人声,似乎许多人在合唱一首赞美诗,歌声庄严起伏。这曲调他熟,是村里礼拜堂唱诗班常唱的一首,歌声深沉地低落下去,化作拖长的和声。这不像人声,更像幽黑荒野中的一切一齐发出的轰轰呼声,阴森可怖。古德曼·布朗发一声呐喊,喊声与荒野的呼声融为一片,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静默间隙,他蹑手蹑脚向前靠拢,直到闪烁的火光完全收入眼底。只见黑魆魆的林墙包围之中有片宽敞的空地,空地一头赫然一块原始巨石,形状天成,恰似一座祭坛或讲经台。四棵松树将其环抱,树冠熊熊燃烧,树干尚未接火,如同晚间集会时点上的四根蜡烛,罩在巨石顶部的树叶全都着了火,火光直冲夜空,时明时暗,将空地照得透亮。根根悬垂的小枝、叶穗都在燃烧。随着红光一起一落,数不清的会众时而被照亮,时而消失于暗影,时而又从黑幕中冒出头,荒凉山林的心脏一时人影憧憧。
“一伙板着脸的黑衣人。”布朗道。
的确如此。明暗之间交替显现出一些翌日将在州议会上露面的人物。另一些人则个个安息日都立在本地的圣坛上,虔诚地仰望天堂,慈祥地俯视拥挤的会众。有人肯定说,州长夫人也在场,至少也有一些她熟识的高贵太太、社会名流的妻子、一群寡妇、一大些美名远扬的老处女,还有年轻姑娘们。她们战战兢兢,生怕被她们的母亲发觉。要么是昏暗荒野突然出现的火光令布朗眼花缭乱,要么他是一下子认出了二十多个萨勒姆村教堂尤为圣洁的教徒。上年纪的古金执事已经到了,正忙着伺候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牧师。可是,与这些庄重可敬,虔心向善的人,与这些教会的长者、贞洁的太太、纯洁的少女,混做一堆的,却有许多自甘堕落的男人,声名狼藉的女人,他们恣情于丑行劣迹,甚至可能犯有极可怕的罪行。怪就怪在好人并不回避坏人,罪人面对圣人也毫无愧怍。夹杂于白皮肤冤家中间的,还有印第安祭司或巫师,他们撒向自己林中家园的妖咒,比任何已知的英格兰巫术更为恐怖。“可费丝在哪里?”古德曼·布朗纳闷。但希望刚刚出现心头,他又随之战栗。
另一首圣诗响起。缓慢沉痛的旋律,歌颂虔诚的爱,但歌词却表达了人类天性所能想象的一切罪行,并含糊地暗示着更多的罪恶。凡人对魔鬼的奥秘真是无法理解。圣诗一首接一首,其间,荒野之声犹如一架巨大风琴,发出深沉的乐声,愈来愈响。随着这可怕圣歌的最后轰鸣,传来了一个声音,仿佛咆哮的狂风,奔腾的溪流,嗥叫的野兽,以及荒野中各行其是的一切声响,统统交相混合于罪孽的人类之声,向万物之主致敬。四棵燃烧的松树腾起一股更高的火焰,在这邪恶集会上空的烟雾之中,模糊现出恐怖的人影与面孔。同时,巨石上方的火焰射出一道红光,在它的下部形成一道光弧。此时,这里出现了一个人。恭敬地说一句,此人无论衣着举止,都与新英格兰任何庄重的牧师迥然不同。
“带上皈依者!”一个声音在空地间回响,滚入森林。
古德曼·布朗听到这儿便跨过树木阴影,走近会众。与这些人,他有着一种可恨的同教情谊,而这种情谊来自他内心的全部恶念。他简直敢发誓,自己已故父亲的形像,正从一团烟雾上往下看,点头示意他往前走。而一个形像模糊的女人却绝望地伸出手警告他往后退。是母亲么?然而,牧师与古金执事抓住了他的双臂,把他往火光照耀下的巨石拉去。他无力后退一步,甚至也没想过要抗拒。同时还走来一个蒙着面纱的苗条身影,夹在那位虔诚的教义问答导师古迪·克洛伊丝和玛莎·嘉莉中间。后者接受魔鬼的许诺,要做地狱的王后,是个猖狂的老妖婆。火光华盖之下,站着一大群改教者。
“欢迎,我的孩子们。”那邪恶的人影道,“欢迎加入同胞的聚会,你们这么年轻就明白了自己的天性与命运。孩子们,往后看哪!”
众人回头一看,一片火光之中,刷地一闪,亮出魔鬼崇拜者们的真面目,张张脸上都阴险地闪着欢迎的笑容。
“那儿,”黑色的人影道,“全是你们从小就尊敬的人。你们以为他们比你们更圣洁,一比照他们正派的生活,虔心向上的祈祷,你们就对自己的罪孽感到畏惧。然而他们全都到这儿来参加我的礼拜聚会了。今晚将允许你们知道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花白胡子的教会长老如何朝自家年轻女仆的耳朵里灌着下流的悄悄话;多少女人急于穿上寡妇的丧服,在丈夫临睡前给他喝下一杯毒酒,让他在她的怀抱中睡上最后一觉;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如何急于承继父亲的财产;美丽如花的姑娘们可爱的姑娘们,不要脸红如何在花园里挖出一个小小的坟坑,请我这唯一的宾客去参加私生子的葬礼。通过人类天生对罪恶的同情,你们将嗅出所有的地方无论教堂、卧室、街道、田野还是森林都发生过罪行。你们将欣喜地看到,整个大地就是一块罪恶的污迹,一块巨大的血迹。远远不止这些。你们将洞察每个人心中深藏的罪恶,一切邪恶伎俩的源头,发现人心险恶,恶念无穷,比人的力量比我的最大力量能以行为显示的更多更多。现在,我的孩子们,你们相互看看吧!”
他们相互一看,在地狱之火的照耀下,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看到了他的费丝,妻子也看到了丈夫,都在那渎神的祭坛前瑟瑟发抖。
“看哪,孩子们,你们站在这里,”那人影继续着,语调深沉庄严,绝望恐惧,近于悲哀,仿佛他一度拥有的纯洁天性还能为我们可怜的人类感到伤痛。“你们相互信赖对方的良心,以为德行并非都是幻梦。现在该明白了吧,罪恶乃人类天性,罪恶才是你们仅有的欢乐。再次欢迎你们,孩子们,来参加你们同类的聚会。”“欢迎。”魔鬼信徒们齐声重复,发出绝望而又得意的呼应。
他俩站在那儿,唯有这一对男女还在黑暗世界罪恶的边缘踌躇不前。巨石上有一个天然的凹坑,里头盛的是被火焰映红的火,还是鲜血,抑或液体的火焰?邪恶的化身就在这里头浸湿他的手,准备在他们额头上留下受洗的印记,好让他们分享罪恶的秘密,从此在行为上思想上,对别人的隐秘罪过比对自己的更为清楚。丈夫看一眼苍白的妻子,妻子也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倘若再多看一眼,他们将发现对方是多么败坏的可怜虫,对自己的败露与发现又会多么怕得发抖!
“费丝!费丝!”丈夫叫道,“仰望天堂,抵挡邪恶!”
费丝是否从命他不知道。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孤单单身处宁静的夜,正侧耳倾听风声沉甸甸地穿过森林,消失无声。他一个踉跄倒在岩石上,觉得凉飕飕潮乎乎,而原先熊熊燃烧的一把垂枝,在他脸上洒下冰冷冰冷的露水。
第二天早上,小伙子古德曼·布朗慢腾腾地走上萨勒姆村的街头。糊涂蛋似地茫然注视仁慈的老牧师正沿着墓地散步,好增进早餐的食欲,思考布道的内容,路过时还向古德曼·布朗祝福。他在圣人面前畏畏缩缩,仿佛想躲开一个极端可恶的坏蛋。上年纪的古金执事正在家中做礼拜,打开的窗户传出他神圣的祷词。“天晓得这巫士在敬拜什么神灵?”布朗暗忖。古迪·克洛伊丝,出色的老基督徒,站在自家格子窗前的朝晖之中,正向给她送来一品脱牛奶的小姑娘讲解教义。布朗一把拉开小姑娘,就像从魔鬼手中救她似的。拐过礼拜堂,发现费丝系着她的粉红缎带正焦急地张望,一见他就欣喜若狂,欢快地奔来,差点儿没当着全村乡亲的面亲吻丈夫。可是,古德曼·布朗严峻而忧伤地直视她一眼,招呼也不打径直走过。
他难道只是在林中打瞌睡,做了个巫士聚会的怪梦?
您若这么想,悉听尊便。不过,唉!这梦对小伙子布朗可是个不祥之兆。自打做了这个吓人的梦那夜起,他虽未变成无可药救的恶棍,也成了一个忧伤多疑,郁郁沉思的人。安息日一到,会众们唱起圣诗,他却听不进去,因为罪恶的颂歌正大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淹没了所有祝福的诗句。牧师站在讲坛上口若悬河,一手搁在打开的《圣经》上面,宣扬着我们宗教的神圣真理,圣徒般的生活,光荣的死,未来的至福及无法形容的苦难等等。此时此刻,古德曼·布朗就会面如死灰,深恐教堂的屋顶会轰然一声垮在这白发苍苍的渎神者及其听众头上。他时常在夜半惊醒,推开费丝的怀抱。清晨或傍晚,家人跪下祈祷,他会满面阴云,喃喃自语,严厉地瞪瞪妻子,转身走掉。他活到很老,变为一具满头华发的死尸,给抬入墓地,后面跟着老妪费丝以及子子孙孙,众多邻居,浩浩荡荡。人们不曾在他墓碑上刻下任何充满希望的诗句,因为到死他都郁郁不乐。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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