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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十字-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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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连忙接过来,翻开细读。只见上面写着:
「臣御史确稽首言: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注三)
「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辩,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注四)。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
「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注五),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已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编按:淳化,宋朝太宗年号,西元九九0至九九四)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文学考究,精疏待定。
「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有经术之显,非有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
「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
「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
「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注六)臣伏请陛下明辨!」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在这封弹章里,强烈地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
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援用周朝以降至本朝之用人为例,对石越一再获破格擢升之事大加鞭挞,更是义正辞严地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良久才说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谘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卿了。」
石越心里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画。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及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本书来,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水潭学刊》。
他心里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石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幅地图。
石越平时公务繁忙,《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
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将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
此时赵顼饶有兴趣地在地图上移动视线,估计是想帮石越找一处外放的地方。
石越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那道「几」字形的黄河移动,想到次年的灾难,不禁忧形于色。
看得起劲的赵顼不经意一抬眼,便发现石越紧锁双眉,他以为石越不愿出外,心里不由有几分不悦。
「石卿,何故忧形于色?」
石越一时出神,没有听到,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地图上的黄河。
赵顼不由有点奇怪。
「石卿?!」
「臣在。」
石越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高声应道。几个内侍忍不住便要发笑,赵顼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低下。
「臣该死。」
石越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谢罪。
「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吗?」
赵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许国,效忠陛下,岂敢计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时失神者,实是忧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听到皇帝半带认真的质问,连忙解释。
赵顼听了这番话,心里舒服很多。
「那爱卿方才忧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从何说起,但是皇帝逼问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策,此时也无暇考虑周详,将心一横,决意不顾后果一搏。
石越故作迟疑地说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断不敢妄言。」
赵顼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心中大奇。
「究竟何事?朕恕卿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郑重其事地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微臣前天晚上,梦见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啊?」
赵顼不由站了起来。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诏谕微臣,道是明岁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灾、蝗灾,虽开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谨慎忠诚,故特此托梦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灾必会大伤大宋元气,祸及子民……」
石越撒了这个弥天大谎,虽是面不改色,心中却也惴惴不安。
虽然当时之人,多数都很迷信,特别相信祖宗有灵。但是赵顼听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况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梦给他本人,却托梦给石越,这也未免太不知道亲疏了。
但是让他公然不信祖宗有灵,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万一明年真有灾害,那么自己真要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
何况石越在赵顼心里,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可若是贸然信了石越,万一那不过是石越胡乱作梦,则他和石越都要受后世史官之讥,成为万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杀石越,只怕要无以谢天下。
赵顼是绝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为在他看来,此事对石越只有杀头的风险,却没有一丝眼前的好处。
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作了这样的梦,也断然不敢说出来。但是就要这么相信了……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那就是要在大庆殿进行讨论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庙的!
「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是断不敢隐瞒欺君,有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骇物听,才不敢贸然说出。方才见到地图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触动心事,这才忧形于色……」
赵顼挥挥手打断石越,冷冷地对一旁的内侍说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片言半语,你们全部不用活了。」
吓得那些内侍一齐跪倒,口称不敢。
赵顼这才细细问了石越梦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经历过不少祭祀仪典,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读书的时候,还看过历代帝王图呢,自然说得似模似样。
而赵顼却未免更加难以决断,计议良久,这才说道:「卿与朕一同去见慈后。」
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见赵顼忧形于色,心里不由有几分抱歉。
但是想来想去,不藉助于鬼神,自己眼见就要离京,那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生命,却也不能不顾。
借着这机会固然能打击王安石,但是同样的,会大伤大宋的元气。石越自认为绝非一个政客,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何况他心里还在计议:假托宋太祖兄弟托梦,短时间内,肯定会招致御史的攻击,说他故意惊骇物听,造谣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灾真的到来,他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不说,还会加上一道神秘的光环——太祖、太宗皇帝选中的臣子!到了那时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的缺点与不足,都会被这道光环给掩盖。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来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寿殿。
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笑声。
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国公主在讲柔嘉的调皮,顺便取笑一下初为人妇的韩梓儿。
曹氏和高氏都出于勋族名门,自小受的教育相当严格,但也并不是严肃枯燥之人,太皇太后是名将曹彬之后,在仁宗朝便亲身指挥过宫女内监抵抗叛乱,英宗即位初期曾经垂帘听政,政治才能相当出色。
另外,高太后在石越的那个年代,被称为「女中尧舜」,也绝非没有缘由的溢美之词。难得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过分的政治野心。
这时候两位太后听到柔嘉的种种,也不由好笑,不过反应却各不相同。
「这可真难为你夫君了。」
太皇太后一边笑一边对韩梓儿说道。
「这成何体统。十九娘,以后你不要随便出门。」
高太后却毫不客气的训斥柔嘉。
韩梓儿连连谦逊,她自然不会知道,太皇太后之所以不训斥柔嘉,不过是因为柔嘉是英宗的亲兄弟的女儿,对于濮王一脉的皇族,太皇太后虽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从不会厉声训斥。这种事情,通常由高太后来做。
赵顼听到里面的声音,对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卿先等一会,朕先进去。」
说完也不等石越回话,便快步走了进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进去。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听到里面一阵响动,然后便是蜀国公主、清河郡主、柔嘉县主,还有自己的夫人韩梓儿从慈寿殿的偏门退了出来。
石越见韩梓儿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没什么事情,不过这场景下,两人也只能用眼神远远地打个招呼罢了,便连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内侍走了出来。
「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内侍尖声唱道。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太皇太后、高太后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
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这才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哀家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哀家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地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
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指眼下这件事情。石越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地解决!
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
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有讽刺意味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
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
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地表示回避,转而期望人类能够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们将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
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
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地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
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么?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地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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