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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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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放下,就用食指在威尔逊的手腕上掐了几下。然而指尖都木了,触到皮肤没有一点感觉。弄了一阵,最后只好对他看看。“八成儿是死了。”
里奇斯“嗯”了一声,叹了口气,脑子里隐约掠过个念头,似乎觉得应该给他做个祈祷。
“唉,刚才还在……还在说话呢。”戈尔斯坦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许多说不出口的想头一时都汇集在心头,不能不斟酌一下。
里奇斯小声说道:“咱们还是走吧。”他费劲地站起身来,拿起担架上的带子,往脖子上套去。戈尔斯坦迟疑了一下,终于也照办了。各就各位以后,他们就拖着踉跄的脚步,踩进小河平缓的浅流,朝着下游的方向走去。
他们也不觉得这样抬着个死人走有什么可任之处。他们早已习惯成了自然,每次歇息完了总要把他再抬起来;他们脑子里只有一条,就是非把他带着走不可。岂止如此,其实他们心里根本就不信他已经死去。从理智上说是知道的,可是心里却怎么也不信。这会儿他要是大声嚷嚷要水喝的话,他们才不会感到吃惊呢。他们也谈起过他的善后问题。一次休息时里奇斯说:“咱们把他送回去以后,还是应该用基督徒的葬礼把他安葬,因为他毕竟作过忏悔了。”
“嗯,嗯。”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了,实在并没有印进他们心里。戈尔斯坦的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威尔逊已经死去;他坚决不让自己的脑子领会这一层意思,他干脆什么也不去想,只是一步一滑地踩着河底溜平的岩块、那浅浅的上游的河水,埋着头往前走。领会了这一层意思的话他是受不了的。
里奇斯心里也乱糟糟的。他说不准威尔逊到底是不是算已经要求宽恕他的罪孽;他脑子里已经都搞糊涂了,他只能抱住一条:只要他能把威尔逊送回部队,好好安葬,那威尔逊也就算是归了上帝。再说,好容易把威尔逊抬到了这里,结果威尔逊却死了,他们两个自然也有一种前功尽弃之感。他们多么希望能胜利完成这不平凡的长途跋涉啊。
抬着晃晃荡荡的担架,拖拖沓沓地踩着水花,他们现在走得慢极了,走得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慢。头顶上,两岸的树木枝叶搭连;这小河婉蜒如同丛林中开出一条隧道的景象,又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低垂着脑袋,直挺挺地挪动着双腿,仿佛生怕膝头一弯,就会彻底垮下似的。如今他们歇息起来就扑通一声往浅水里倒去,威尔逊半淹在水中,他们则把手脚一摊,躺在担架的旁边。
他们简直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脚板简直是在河底瞎闯乱撞,踩得河里的小石子嘎嘎直响。从脚跟边流过的河水是凉凉的,可是他们却毫无所觉。密林蔽天,夹道里一片幽暗,他们激默无言地随着流水磕磕绊绊向前走去。鸟兽见远远来了人,都热闹了起来:猴子抓着屁股哇哇乱叫,鸟儿叽叽喳喳此呼彼应。一会儿人到跟前,却就鸟止兽息,直到他们走过了好久,还是鸦雀无声。里奇斯和戈尔斯坦跌跌撞撞好似瞎子,可是他们的身上却自有一股默默的感人的力量。所过之处鸟兽一片肃静,那等于是在音信难通的密林丛弃中一路向前通报。这,也许可以说是一首特殊的丧礼进行曲吧。
他们过了一道小瀑布:这就得翻下一方齐腰高的大平石,跳到底下的岩块上。里奇斯先跳下去,站在水花里,等戈尔斯坦递下担架,然后也跟着跳下。下面的水深多了,挣扎着走去时,水直冲到大腿上,把担架都余起来了。他们就紧靠岸边走,那里的水还比较浅。一路趔趔趄趄,摔了好几交,连威尔逊的尸体都差点儿给冲走。他们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一下,抽泣声跟丛林里的籁籁声和成一片,然而耳边更响的却是那哗哗的水声。
他们已经离不开这担架、这尸体。摔一交爬起来,头一桩事就是要赶紧护住威尔逊;看到威尔逊没丢,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嘴的水。护住威尔逊已经成了他们最强烈的本能。现在他们根本不去考虑到了目的地把他如何安葬,他们甚至已经完全忘了他的死。要紧的,是这副担子一定得扛住。威尔逊虽然死了,在他们的感觉中却还是跟先前一样活生生的。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把他丢了。事情发生在侯恩当初跨河斜系藤索的那一段激流上。侯恩系上藤索是四天前的事了,如今藤索早已冲走,河水在礁石间狂冲乱涌,河面上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搭一把手了。他们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跨下激流,才走上三四步,卷起的旋涡就把他们掀翻了。无力的手指抓不住,担架就漂了出去,套在脖子里的带子把他们也一起拖着走。他们在汹涌的水流里连翻带滚,接连擦过了几块礁石,水一个劲儿往嘴里灌,呛得他们气也透不过来。他们想挣脱带子,却力不从心,拼命要站住脚跟,可水势实在太猛。于是就只能淹得半死不活的,由着急流把他们冲走。
担架撞上一块礁石,只听见嚓的一声,担架底上的毯子雨披开了裂,可是他们给水这么一灌,心里早发了慌,听见了也顾不上。他们又是一阵拼命挣扎,结果担架干脆裂成了两半,脖子里的带子也猛地脱开了。他们气喘吁吁的,简直是昏昏沉沉的,随着河水冲过了最险的一段激流,这才磕磕绊绊向着岸边靠去。
他们就剩两个人了。
他们在迷迷惘惘之中慢慢看清了这个现实。他们觉得简直难以相信。威尔逊刚才还抬在手里,可一转眼就失去了影踪。他们现在只落得两手空空了。
“糟了,把他丢了,”里奇斯低声嘀咕。
他们就拖着趔趔趄趄的脚步,顺河而下追去,跌倒了就爬起再追。转过一个弯来,前面几百码内一览无余,远远可见威尔逊的尸首刚刚绕过一个弯子漂走。里奇斯声嘶力竭地喊了声;“来,把他追上!”一步跨出去,不防扑面一交,摔倒在水里。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
到了那个转弯处,他们不由得站住了。一过这个弯子,河水就灌入了一片沼泽地,中间的水流象一条细带,两边都是泥沼。威尔逊给冲到泥沼里去了,在这片树木丛生的沼泽地里,谁知道他落在哪儿呢。即使不沉下去,找起来也得花上几天。“唉,”戈尔斯坦说,“找不到的了。”
里奇斯含糊“嗯”了一声。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绊,又是一交摔在水里。水打在脸上挺舒服的,他真不想再起来了。戈尔斯坦急了:“快走吧!”
里奇斯忍不住哭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抱住双臂,埋倒了头大哭,水绕着他的屁股和两脚直打旋涡。戈尔斯坦晃晃悠悠的,站在旁边对他直瞅。
“真是倒他娘的霉!”里奇斯低声骂了一句。他长大成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骂娘,话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挤空了的胸腔里于是就只剩下一片怨愤。威尔逊得不到安葬了,然而也怪,他现在却又觉得这无关紧要了。现在梗在他心头的,是自己挑了这么重的担子,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走了这么多的路,结果被水一冲,前功尽弃。他这辈子干的就尽是这样劳而无功的事;从爷爷到爸爸,一直到他,总是苦苦地干,想改变那种收成微薄、长年贫困的局面。可是干了又有什么用呢?“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他又想起这话来了。以前读《圣经》读到这一段,他总觉得不是滋味。里奇斯觉得肚子里新冒出一股强烈的怨气,再也别想排解得开。太岂有此理了!好容易有一次地里的庄稼总算长势不坏,却又偏来了一场狂风暴雨,给卷个精光。这就是上帝之道了。他突然觉得好恨。凡事最后总要耍你一下的上帝,能算个什么上帝}
说是个恶作剧大王才差不离。
他哭,是因为怨恨,因为想家,因为灰心;他哭,是因为筋疲力尽,是因为觉得无能为力,是因为看透了一个道理而感到心寒:敢情这世上什么都是空的。戈尔斯坦还站在他的旁边,因为给河水冲得有些立脚不稳,所以一手扶着里奇斯的肩膀。他不时动一下嘴唇,还轻轻地在脸上挠挠。“犹太人者,乃天下各族人民之心脏。”
'正文  第140节'
可是现在竟有了这样的情况:心脏死了,而躯体还活着,犹太人受苦受难,结果还是等于零。牺牲都白白牺牲了,谁也没有从中得到教训。历史上那一笔笔残害犹太人的帐,全都白记了。历来的一切种族隔离,一切精神支解,一切屠杀迫害,煤气室,石灰坑——这些根本没有触动一丝一毫的人心,吃了这么多苦都白费了。这些还会一直传下去、传下去,直到有一天重得后人承受不了,才只好放手。事情不外就是如此。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就站在里奇斯的身旁,无限痛苦,有如发觉自己所爱的人原来已经死了一样。此时此刻,他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虚,只隐隐有些气愤,又按不住有股痛恨,另外似乎还有个根子,萌发出一阵阵绝望,渐渐弥漫在胸中。
他嘴唇微微一动:“咱们走吧。”
里奇斯终于站了起来,他们就摇摇晃晃地瞪着水缓缓走去,渐渐觉得水退到了脚踝上,自己又到了浅水里。河开阔起来了,河水潺潺地在小石子上流过,河底先是泥土,后来就变成了沙子。他们跌跌撞撞拐了个弯,眼前忽然一派阳光,远处赫然就是大海。
不一会儿他们就一步一歪地来到了海滩上。尽管精疲力竭,他们还是又走了百来码远。留在这条河的附近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往沙滩上一扑,把睑埋在胳臂里,一动不动地就躺在那儿,听任太阳把背上晒得热烘烘的。那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他们也只有守在这儿,等会合了队伍,让登陆艇来接了。枪支,背包,干粮,都已丢了个精光,不过他们也无心去想这些。他们都快累死了,回头再到林子里去设法找些东西吃吧。他们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动弹不得。在阳光的抚慰下这样休息休息,觉得倒也不无快意。他们也不说话。心中的怨恨如今都落到了伙伴的身上。一起办事,事办砸了,见不得人,难免会这样恨恨的,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后胸口感到一阵恶心,就此醒了过来。在日光下打吨,当然要引起恶心了。
戈尔斯坦终于坐了起来,东摸西摸,找到了自己的水壶。他象第一次学用水壶喝水似的,慢吞吞旋开了盖子,又慢吞吞凑着嘴巴举起了水壶。他真没想到自己竟会渴成这样。第一口水喝下去,甜得他魂都飘了。他强自抑制,慢慢地一口口喝,喝一口就把水壶放一放。喝到剩下不多时,才注意到里奇斯在那里望着他。一看这模样,就明白里奇斯的水壶里已经没有水了。
按说里奇斯到河边去自己灌一壶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戈尔斯坦知道这谈何容易。他自己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一想到要爬起身来,少说些就是走上一百码吧,他都觉得受不了。里奇斯肯定也是一样。
戈尔斯坦不觉来了气:里奇斯为什么不考虑得周到些,自己留下点水呢?犟劲一发,他又举起水壶来喝了一口。可是这水的味道突然不行了。戈尔斯坦这才意识到原来水都发烫了。他逼着自己又喝上一口。
他觉得说不出的惭愧,终于把水壶递给了里奇斯。
“给,喝一口吧?”
“好。”里奇斯捧住水壶狂喝。壶里的水快见底了。他望了望戈尔斯坦。“喝吧,喝完算数。”
“明天咱们得到丛林里去找些东西吃了,”里奇斯说。
“是啊。”
里奇斯淡然一笑。“咱们死不了。”
第十三章
罗思一跃踩了个空;大伙儿当时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在山崖腰里挤作一堆,好象挨了一门根,心里直发毛,足足有十分钟走不了一步。个个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恐怖。他们紧贴着崖壁,直挺挺站在那里,手指抓住了石缝,两腿只觉得发软。克洛夫特下过命令,几次要他们走,可他们就是不走,他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发愣,好似一群给主子踢怕了的狗。怀曼已经完全泄了气,有一声没一声的,一直在那里悄悄地哭,在这不绝如缕的低声呜咽中,还不时夹有他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或是一声咕哝,或是一声轻微的呻吟,或是一句歇斯底里的咒骂,都是随口而出,不相衔接,然而又是那么调和,简直连出声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开过了口。
后来惊魂稍定,他们终于又往前走了,可是步子慢得出奇,遇上一点小小的障碍,就好一阵子不肯举步,一到石径窄处,便死命贴住石壁。这样花了半个小时,克洛夫特总算带他们出了险,石径开阔了起来,终于跨过了山梁。可是山梁那边无非还是个深深的山谷,山谷对面还是一道陡坡。他带领他们下到谷底,打算再上对坡,可是他们这一下却不跟他走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手脚一摊躺倒在地下,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天已经快黑了,他知道他也赶不动他们了。他们精疲力竭,已是惊弓之鸟,弄得不好还会出事。他只好承认既成事实,下令停止前进,自己也在大伙儿中间坐了下来。
明天天一亮就得爬对面的山坡,过几道山沟,再翻主峰背。那大约花两三个钟头就行了,只要……只要他有法子能叫他们再起来走。不过他现在对自己已经很没有信心了。
大伙儿都没睡好觉。这儿很难找到一方平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都疲劳过度,手僵脚直了。大部分人都乱梦颠倒,叽叽咕咕说梦话。加以克洛夫特又派了他们每人一小时的警戒,有些人没到时候就醒了,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久才上了岗,等值完班回来却又睡不着了。这情况克洛夫特也了解,他知道他们能多歇这个把钟头也好,他也知道山上其实是不可能有日本人的,可是他觉得规矩不能破坏,这一点更重要。罗思的死使他的威信暂时受了极大的损害,着手补救是当务之急。加拉赫值最后一班岗。天亮前的半小时清寒袭人,他醒来以后头里就迷迷糊糊,如今裹着毯子坐在那里直打哆咦。他有好一阵子简直什么也辨不出来,四外连绵不断的庞大山影他还只当是夜色的浓处。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颤、瞌睡,耐着性儿等天亮,等暖人的太阳出来。他完全处于一种漠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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