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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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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妞儿才叫妙哪。老兄啊,不信你问爱德去。”
“可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利用‘极品红五号’来撤下这张网呢?”
这顿要命的饭到底还有完没完?侯恩又抬起头来,看见将军盯着他看了一眼。“是实在不象话,”隔壁桌上的达尔生咕哝了一句。
“我说应该把他们都绞死,半个也别留。”说这话的一定是霍拔特。
侯恩心想:霍拔特、达尔生、康安这三个家伙,活脱儿就是一段主题音乐化出的三套变奏。原来在常备军里不过当个上士,如今一打仗便做起了校级军官——这种人都是这样抖起来的。侯恩觉得倒也好玩,便在心里打量起来:万一他要是走过去叫他们别胡说,他们会怎么样呢?霍拔特的反应是不难想象的。他一定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摆出上级威风来压人。达尔生也许会请他出帐篷去谈。可康安会怎么样呢?康安倒是不大好猜。康安是花言巧语的老行家。你说你以前干过啥事,他马上也就干过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谈议论政治的时候,他就俨然是个朋友了,是个慈父般的朋友了。
侯恩把他暂时先搁过一边,重新又思量起达尔生来。达尔生不可能有第二种反应,他只会大发雷霆,打算跟你动武。比侯恩还大的那么个大个子,肯定只想来武的。那通红的脸,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个疙瘩的鼻梁,只会表现出两种感情: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过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个暂时的过渡,一会儿他就明白了过来,该是喜还是怒了。他的模样倒象个职业橄榄球运动员。达尔生是拿得准的;此人也许倒还不至于是个坏人。
霍拔特也是猜得出来的:他准会摆出一副标准的美国豪强架势。三人之中唯独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备军里的上士,不过也相去无几——他本是银行职员或一家连锁商店的经理之类,在国民警卫队里领中尉衔。这种人物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对地位高过于他的人,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对下级的话,却半句也不听。可是上司的欢心他要,部属的好感他也要。虚张声势,好言笼络,是他的两大本领;跟他相识之初的头十五分钟,你看他满嘴是“美国军团、扶轮社、商会三合一”的粗鄙的行话滥调,会觉得他满有趣;可是时间一长,他那种固有的愚安多疑的傲慢心理便占尽了上风,他对你就只有猜疑的份儿了。薄薄的双唇、小小的嘴,老大不高兴地鼓出了腮帮,一副胖嘟嘟的模样,活象神话中的小天使。
侯恩相信他没看错人。他总觉得达尔生、康安、霍拔特三个人是一路货。他固然也看到三个人相貌各有特点,才能高下有别,彼此不尽相同(事实上他对达尔生的厌恶就要略少于另外两个),可是他对他们的鄙夷却无分轩轻。他们有三个共同之处,其他的差异侯恩认为都可以奔而不论。首先,三个人都是满面红光,侯恩的爸爸是中西部一个十分发达的资本家,早先他的脸色就一直是红通通的。第二,三个人都是薄唇小嘴,抿得紧紧的,他不喜欢。第三,也是他最看不惯的一点,就是三个人都永远相信自己说的、做的决不会有半点儿错。
侯恩以前曾经碰到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极力要向他证明一个论点,就是爱世人只能爱抽象的世人,爱具体的世人是办不到的。这种论调自然并非什么创见,这样看问题也未兔过于简单化,不过无意中倒是道出了一些真理。他看不起邻桌的六个校级军官,原因就在于这帮人对所谓老犹啦,黑鬼啦,罗宋人啦,酸丘八啦,麦克佬啦等等不管恨得有多厉害,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相亲相爱:在国内他们可以跟自己伙伴的老婆调笑偷情,到海外他们一起喝得大醉,管它什么玩忽职守,一到星期六晚上便嘻嘻哈哈地去找不失他们身份的娘们玩乐,权当逛了一趟妓院。他们以其本身的生活方式教坏了侯恩这一代的最优秀的精粹、最卓越的人才,引得他们走上了邪路,变得比康安、达尔生、霍拔特之流更加顽固悖晦。到头来你要么迎合他们的口味,要么就是战战兢兢钻进自己的窝里躲起来——能留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个老鼠洞般的小小的窝了。
帐篷里的热气愈积愈厚,简直象火舌向他身上卷来。谈话声哺哺不绝,刀叉铁盘碰得当当直响,象一把挫刀刮擦着他的脑神经。一个食堂勤务匆匆走过,每桌送上一碗罐头桃子。
“就只那个家伙来说吧……”康安说的是一个有名的工会领袖。“我就知道有这么件事,千真万确,”为了增加话的分量,那红鼻子还倔强地扭了扭,“他有个姘妇,是个黑鬼。”
达尔生舌头喷喷。“啊哟,啊哟,真干得出来!”
“我从可靠方面听到说,他跟那个女人还生了两个半黑不自”的小杂种,不过这事儿我还不敢太肯定。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就是这些年来他在国会卖力地推销那些议案,把黑鬼捧上了天,那决不是平白无故的。什么工人运动,其实背后都是那个女人在操纵,只要那个女人迷魂汤一灌,举国上下,包括总统在内,就大受其累。”
真是信口开河,乱解历史!
侯恩只听见自己失细冷峻的话音从嗓子眼儿里直冲而出:“中校,请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广他气得两腿在桌子底下乱抖。
康安吃了一惊,转过脸来,隔着那两张椅子之间的六英尺距离,直瞪瞪地瞅着侯恩,麻麻点点的红鼻子上满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一时犹豫不定,摸不透这一问到底有无恶意,虽说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事关军纪,显然很使他恼火。他就说:“侯恩,你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
侯恩迟疑了一下,心想不要说得太过头了。他猛然发觉这一帐篷的军官多半都把目光望着他们俩呢。“我看你好象不是太了解情况,中校。”
“好哇,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嘿嘿,我倒不了解情况了:告诉你,对工会里那帮王八蛋的底细我要比你清楚一千倍、一万倍!”
霍拔特赶快来打圆场:“其实呢,找个把黑女人玩玩,养个把黑女人,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打了个哈哈,巴望大家都点头称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是不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得那样一清二楚,康安中校,”侯恩又添上了一句。局面,偏偏就朝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顶多再斗上一两句嘴,他势必就得作出抉择了:是灰溜溜偃旗息鼓呢,还是甘愿碰得头破血流?
按说他刚才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康安的答复。康安正还下不了台呢,如何经得起他再来火上加油?“侯恩,你给我住口!我说的话,难道还会是胡编瞎诌!”达尔生赶紧象应声虫似的凑上来说:“侯恩啊,我们都知道你是机灵脑袋玲珑心嘛。”帐篷里隐隐约约一片吃吃的笑声,大有同声赞和之意。侯恩心想:这么说他们确实全都不喜欢我。他虽然心里早就有了些数,不过还是依稀感到一阵难过。邻座的那个中尉也小心为上,把挨着侯恩的胳膊肘微微往后一缩,僵僵地坐在那里,满心紧张。
既然自己把自己推入了这样的处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硬挺下去。他气愤得心儿怦怦直跳,同时却也有些担忧,象是关怀别人似的,一片好心地为自己操起心来:不知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会不会给送上军事法庭?
他这一次开口时,出言吐语一丝不苟,连自己都暗暗为此感到自豪:“我是这样想的,中校,你对这些事既然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那一定是从钥匙孔里偷看到的咯。”
有些人听了不觉一愕,失声笑了出来,康安怒不可遏,脸儿都象涨大了几分。那鼻子上的一团火红慢慢扩大到了两颊和脑门上,怒火都汇聚到青筋里,青筋顿时粗得惊人,仿佛一簇紫色的草根。他显然是在拼命地想找话儿来反驳,就象打球的掉了球,急得团团乱转,拼命地想把球找到一样。只要一开口,势必惊天动地无疑。连威伯都住口不吃了。
“各位,请不要再说了!”
是将军在帐篷的那一头打来了招呼。“我不希望再听下去了。”
一下子谁也不作声了,帐篷里一片寂然,连餐具的当当声都听不见了,隔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喊喊喳喳的议论,低声的感叹,便悄然四起,大家怀着不安的心情,讪讪地又吃起饭来。侯恩很生自己的气,将军来干预的当儿,自己居然会觉得心里一宽,唉,太没志气了。
正如儿子还摆脱不了对父亲的依赖。
他现在才回味过来: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他是知道将军一定会出来给他解围的。于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乱腾腾的心情又涌了上来。这里边除了愤恨,还有一些别的感情,一些不是那么真挚的感情。
'正文  第15节'
康安、达尔生和霍拔特还在对他怒目而视,活象三个横眉竖眼的提线木偶。他举起了调羹,那没有多少桃子味儿的罐头桃子尽管又软又甜,他却还是嚼得牙齿格格直响;嗓子眼儿里憋着一股按不下的怒火,胃里热烘烘、酸溜溜的搅作一团,咽下东西去可真不是味儿。过了一会,他就当的一声扔下了调羹,望着桌子发起呆来。康安和达尔生现在说话也不大自在了,就象在公共汽车上或火车上交谈,知道有第三者在旁边听着似的。侯恩零零星星听到了几句,谈的是下午的工作什么的。反正康安今天也少不了要闹消化不良。
将军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帐篷。将军一走,大家就都可以自便了。康安一抬眼,正好跟侯恩打个照面,双方都窘窘地把脸转了开去。过了一会儿,侯恩才悄悄离了座位,慢慢地踱了出去。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一阵微风拂过,好象浇了一桶凉水。
他点上一支烟,心情焦躁地在营地上漫步走去。他走到铁丝网边停了一下,又掉过头来,借着椰子树荫往回走,阴沉的目光一路打量着东一堆西一堆的暗绿色三角小帐篷。一个圈子兜完,他索性爬下沙崖,来到了海滩上。他又踏着沙子继续往前走,沙地里还有登陆那天扔下的各种零星装备,他心不在焉地踢了两脚。几辆卡车从身边开过,一队士兵扛着铁锹,拖着脚步,在沙地里列队走去。海上停泊着几艘货轮,在晌午的炎威下懒懒地晃荡。左方远远有一艘登陆艇,在向临时军需库靠拢。
侯恩抽完了一支烟,正巧有个军官走过,他就略略一点头。对方虽也点头还礼,却分明犹疑过一下。好,惩罚终于来了,逃也逃不掉的。康安固然是个傻瓜蛋,可是他刚才却比康安更蠢。他总是这个老脾气:遇到什么事看不过去,就要发作。这种脾气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偏偏他们这些当官的天天都在无法自圆其说的处境中过日子,他实在忍受不了。以前在国内情况就不一样:食堂是分开的,住地是分开的,就是出了点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到了这里,当官的睡的是帆布床,而近在咫尺的士兵们睡的却是地铺,当官的吃饭有人侍候,虽说伙食不行,毕竟还象个吃饭的样子,而士兵们却得先顶着烈日排队领饭,领到了饭也只能蹲在地上吃。然而问题还不止如此:这几十来英里以外就有人在流血牺牲,那跟万里之外有人战死就不一样,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求。他在营地上多少遍都走过来了,可就是摆脱不了这种感觉。出铁丝网不多远就是那绿得讨厌的大片丛林,椰子树衬着天幕看去宛如一幅幅精致的花纹,四外则尽是一派萎黄疲软的景象——他看着这些,更增加了心中的不快。他重又登上了沙崖,站在那里四下观望,看那疏疏落落的一片大小帐篷,看集中在调度场上的大批卡车和吉普车,当兵的还排成了长龙在领饭处等着领饭呢,身上的绿工装都弄得邋里邋遢的。在这里部队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清除恶木秽草,在偌大的范围里从容择址,开出一方小小的地来。但是在前沿,宿在丛林里的前线部队就不能这么办,因为他们到一处至多不过停留一两天,再说暴露目标也危险。他们就滚在泥巴里睡觉,任凭大虫爬、小虫叮,可当官的呢,在这里还喷有烦言,又是埋怨吃了饭没纸揩嘴,又是嫌伙食办得差劲。
当官是一种犯罪。他们起先全都有这种感觉;刚出候补军官学校之初,他们有了特权反而不安,不过要淡然置之也很方便,冠冕堂皇的理由总还有的是,只要你想求个心安理得,也就满够说服自己了。只有极少数人还有个犯罪的想法老是在头脑里打转。
这个罪,大概是罪在出身吧。
在部队里是有这种现象。此事说来微妙,例外极多,所以只能说是一种倾向吧,不过这种倾向确是存在的。譬如说他吧:有个阔老子,上的是贵族学府,干的是好差事,只要不自找麻烦,总能一帆风顺——一应条件他样样具备。他的朋友很多也是这样。地大学时代的同学可就未必尽然了。他们有的因体格原因不能服役,有的入伍当了士兵,有的已在陆军航空队里位居少校,有的则在首都军政机关甚或前线指挥官的军营里掌管高级机密。然而他当年在预科学校的那班同学,今天却个个不是海军少尉便是陆军少尉。他们俨然自成一个阶层,都生来有钱,奉公守法惯了……喏,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不是奉公守法惯了,是象他这样有恃无恐惯了,这种习气他有,康安有,霍拔特有,自己的爸爸也有,连将军都有。
想到将军,一丝怨恨又涌上了心头。要不是将军的缘故,他此刻也就在干他该干的事了。当了军官,总觉得只有投入了战斗,自己才情有可原。只要留在这里,对自己总会感到不满,对同事又会处处看不惯,甚而会发展到变态反常的地步。但是将军的指挥部虽然索然无味,却又挺有意思,例有的烦恼事儿固然都有月也让人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满足。在将军手下工作,似乎总能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补偿。想到这里,又是一股怨恨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种心情,可以名之为敬畏吧。象将军那样的人,侯恩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他倒隐隐有些心折了,觉得将军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那不仅是因为将军具有人所公认的才华——象将军这样才华出众的人,侯恩以前也见过一些。那当然也不是因为他头脑如何灵敏——将军的脑子有时也会大大失灵,漏洞百出。将军最大的优点,在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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