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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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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拉赫和威尔逊在帐篷里懒洋洋地躺着,只顾悄悄抽烟,不说一句话。半晌,威尔逊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什么事啊,雷德?”
雷德擦了擦脑门子。“还不是怀曼这小子!原先跟托格略睡一个帐篷,弄个‘童子军’做搭档,已经够我受了,可现在又换上了怀曼这小子……”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哪,再过两天只怕连嘴里含假奶头的娃娃兵都要派出来了。”威尔逊也来了牢骚:“是啊,咱们这个排自从补进了新兵以后好象什么都弄得七颠八倒了。”他叹了口气,拿衬衫袖子抹了下汗津津的下巴。“这天气看样子要来捣乱了,”他这话可是心平气和说的。
“又要下雨了,真要命,”加拉赫没好气地说。
黑压压的乌云在东天翻滚,南北两边都耸起了高高的雷云。四外的空气又湿又问,死气沉沉的,听不到半点风的响动。连椰子树都似乎憋得头昏脑胀,巴望能舒上一口气,一串串叶子倦怠地耷拉了下来,简直都快拂到那砍得光秃秃的泥地上了。“咱们铺的木排路这一下可要冲掉了,”加拉赫又说。雷德向营地上远远一望,不觉皱起眉头来。一顶顶帐篷都象走了气,尽管暗红的夕晖仍然照耀在西天,那许多帐篷看去却是昏幽幽的一片。
“只要水别漫到咱们的屁股就行,”雷德说。
他考虑要不要回自己的帐篷去把排雨沟挖深点儿。昨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那沟里的水就险些漫了出来。合计了一会,心想还是算了吧。怀曼也该学着点儿了。他就一躬身,钻到了加拉赫和威尔逊歇着的坑里。地下挖了个两英尺来深的坑,长、宽大致相当于一张双人床。两条毯子铺在坑底的泥地上,威尔逊和加拉赫就并排睡在里边。头顶上横里架着一根竹竿,两头系住在两根柱子上,两件雨披连在一起往竹竿上一挂,双襟张开,扣住在坑两边的地上。在帐篷里跪着,脑袋勉强可以不撞上这根横竿,可要想直起身来的话,连个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别想站得下。从外边看去,这帐中之帐高出地面顶多不过两英尺。营地上的那许多三角小帐篷,里边差不多都是这样布置的。
雷德在他们俩中间躺了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个钝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两边是丛林。坑是凑他们俩的身材挖的,所以雷德的一双长脚只好搭在门口的排雨沟上荡悠。排而沟的地势比坑口低,帐篷口有雨水打进来的话,都可以流到沟里。此刻沟里还是泥水糊糊的。
“下次你们帐篷里的坑可要挖得象个话,人家的脚好歹总得让进吧。”雷德说完,自己倒笑了。
“你老兄不满意,就请出,”加拉赫嘟起了嘴说。
“你们波士顿人就这样招待客人啊,”雷德说。
“对,我们对浪荡子一向不欢迎。”加拉赫这话取笑得可够厉害的。在阴暗的光线下看去,他脸上的一个个紫疙瘩似乎都胀肿了,溃烂了。
威尔逊一笑。“我看哪,北方佬的刁钻,再没有比得上波士顿人的。”“波士顿没有光脚蛮子的,你想去都还不配呢,”加拉赫哼哼着鼻子说。他点上一支烟,翻身扑面趴在地上,又补上一句:“要上北方,得会看书写字。”威尔逊听了觉得有点刺心。他对加拉赫说:“我说,老弟,看书我也许不是怎么在行,可是论做事,我只要一认真,就没有干不了的事。”他心里在想:当初威利·柏金斯买来了全镇的第一台洗衣机,机器用坏了,还不是亏了他,把机件一样样拆下来,才给修好。“比如修个机器什么的,我就啥都能对付。”他说着取下了眼镜,用手绢角儿擦掉了沾上的汗水。“我还记得我们镇上从前有位老兄,骑的是一辆英国货自行车。他觉得美国货还不行,非骑英国车不可。有一回他掉了几颗钢珠,同样的货色配不到,我就改用一只美国货钢珠盘,照样给他装上了。”他伸出粗大的指头朝加拉赫一点,又添上一句:“给他换上以后,骑起来一点也不比从前差。”
“倒真有两下子,”加拉赫冷笑着说。“可在我们波士顿,你要什么牌号的钢珠就有什么牌号的钢珠。”
“有时候倒还是缺少点啥好,反而可以显出一个人的能耐,”威尔逊咕咕哝哝说。
雷德一笑。“缺了女人呢,我看还能显出你什么好能耐!”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威尔逊也不能不承认:“女人那可是无论如何缺不得的。”他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在那坑坑的土壁上用手摩呀摩的。加拉赫说:“在我们波士顿,好朋友里谁有了相好,得了趣儿,从来不瞒人。”可是说完马上就脸红了。心想这回可要记着,回头去向军中的神甫仟海时,千万不能忘了这句话。这样一想,心上才觉得舒坦了些。他总是这样;当真去找神甫忏悔了,干过的坏事也都想不起来了。有时他在进见神甫之前想先把自己心里起过的坏念头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左想右想半点也想不起来,硬硬头皮进去,见了神甫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神甫,我说脏话有罪啊。”加拉赫心里想:其实马莉才不了解他呢。马莉哪儿知道他还会动不动骂人哩。不过再一想,那也算不了什么,在部队里混久了,沾上的坏习惯罢了。过去他在帮里也老说下流活,可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更不在话下。只要有女人在旁边,他就从来不骂人。
加拉赫不禁又想起了他那个帮。多好的一伙弟兄啊,他想起来就感到自豪。最早他们散发过小册子,帮着麦卡锡在洛克斯伯雷竞选。事后他还作了一次演讲,说麦卡锡竞选成功,应该归功于他这一帮忠心耿耿的小兄弟。后来他们又到陶契斯特去闹过事,教训过那里的犹太人。他们截住了一个放学回家的十一、二岁的小孩,把他团团围住,“白脸儿”利敦问他:“你说,你是什么东西?”那小孩战战兢兢口答说:“我不知道。”“白脸儿”就教训他:“你是个莫盖,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臭莫盖。”训完一把抓住小孩的衬衫,说;“你说一遍,你是什么东西?”小孩只好照说:“我是个莫盖。”他都快哭出来了。
“白脸儿”又命令他;“那么你说,‘莫盖’这个词儿怎么拼法?你拼拼看。”小孩结结巴巴说.“Mocci。”
当时他们那个笑啊,加拉赫回想起来还津津有味。Mocci!真亏他拼得出来。那蠢小子吓得只怕是连屎都拉在裤子里了。这班犹太畜生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记得“自脸儿”利敦后来就干上了警察。小子运气不错!自己要是运气好些的话,本来也可以谋上这么个差事。可是他空下来为本地的民主党俱乐部干了那么多事,结果却屁也没有捞到。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很想干些大事业。要不是偏偏撞上了那个艾尔德曼·夏皮罗,要不是夏皮罗还有个挨千刀剐的侄子,叫做爱比还是捷吉什么的,本来他早已连邮局里的差事都到了手了。加拉赫想到这儿心里觉得恨恨的。他干什么事都要遇上磨难,弄到碰壁完事。胸中无言的怒火愈烧愈旺,他趁着一股一吐方快的意气,突然冲口说道;“看见没有,咱们排里来了两个五八犹太崽子。”“是啊。”雷德知道加拉赫又要骂上半天的犹太人了,他感到厌烦,就叹了口气说:“是啊,犹太人真不是东西,可咱们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加拉赫不服气了。“他们来了才一个星期,就已经把咱们这个排搞得臭气冲天了。”
“这倒不见得,”威尔逊轻声懒气说,“那个罗思是不大顶用,可还有一个,叫做戈尔斯坦还是戈尔伯格什么的,倒是挺不错的。今天我跟他在一起干活,谈起木排路怎么个铺法最好,谈得倒还投机。”
“这帮王八犹太崽子,一个也靠不住,”加拉赫的口气还是很激烈。
雷德打个呵欠,把脚一缩,说;“下雨啦。”
'正文 第19节'
帐篷上劈劈啪啪地着了几滴雨。天穹的颜色无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点儿育来,好似窗上的有色玻璃,却又蒙着一层光泽,仿佛窗外的光线极其强烈。“这场雨来势可不小咧,”雷德说着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你们的帐篷柱子牢靠吧?”“我看没问题,”威尔逊说。帐篷外有个弟兄快步跑过,听到这匆匆的脚步声,雷德心里一沉。他听熟了:这是暴风雨到来时去找地方躲避的声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暗自嘀咕:“活了这大半辈子,大事没干成一桩,倒弄了个胆战心惊的毛病。”威尔逊说:“你们看见史坦利这老小子没有,如今他下士当定了,那副样子才真叫得意呢。一次他给一个新来弟兄讲穆托美岛的登陆经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正好让我听见。我听见他说:‘这一仗打得可苦了。’”威尔逊忍不住笑了。“承他的情,算是承认咱们打苦了,老实说本来我倒还不好意思说呢。”
加拉赫哗了一口。“史坦利要是敢来对我胡说八道,我可便宜不了他。”“就是。”不过雷德听了这话,心知加拉赫和威尔逊还只当他那一回在海滩上是不敢跟史坦利动手。得了,随他们怎么去想吧。倒是他听说史坦利要升下士,心里感到又好笑,又鄙夷:这真是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史坦利本来就是块当士官的料。想到这里他不禁哺哺自语:“上天堂嘛,本来就是靠拍马钻营的多。”可惜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动了,他也很想补上那个下士的空缺呢。他差点笑出了声来,不过笑得却有点悲哀:怎么自己身上老是会冒出许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东西来?他明白了:自己是上了军队的钩了。其实这也是老花招了,先吓唬你一下,再让你缝上几道勋表。这个下士,就是请他当他也不当……给他们个一口回绝,那才痛快呢!
近处打了个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焦雷,仿佛就打在头顶上。威尔逊说:“哎呀,这个雷可近了。”
暴风雨迫在眉睫,天空几乎已是乌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这个一向不愿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会有这种心理……他慢慢地连拍了几下胸口,简直象在捶胸痛侮。他平生一直过的是独来独往的生活,总其所有简直可以打个包都顶在肩上。“家当愈大,生活享受要满足也愈是不易。”他本来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烦闷。他看来要顶不住了。他这个爱孤独的人,已经孤独得太久了。
“雨来啦,”加拉赫说。
一阵狂风冲着帐篷卷来。雨也随着来了,先还不猛,一叠连声地打在帐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转眼就大起来了。没多时,粗大点子的急雨早已下得象冰雹一样。帐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远处又连打了几个响雷,头顶上的雨越发如泻而下。帐篷里三个人都害怕了。看来这场狂风暴雨非同寻常!
威尔逊探起身来,把横杆使劲拉住,嘴里嘀咕:“要命!这么大的风,脑袋瓜子都要给削掉了。”铁丝网外的那一带丛林早已是一派枝叶零落的样子,象是给成群的野兽乱踩过一通似的。威尔逊探出头去张了一眼。不由得直摇脑袋。营地已经看不清楚,漫天风雨中只见迷迷茫茫一片绿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给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风势猛烈无比。一直两膝跪地、苦苦拉住横杆的威尔逊,默默地感受到了这狂风的威力。他虽然早已把脑袋缩了进来,可脸上还是一脸的水。帐篷上的裂口和线脚里都滴下水来,一串串接连不断,帐篷口又飞进水来,一阵阵象浪花的飞沫,两路夹攻,要挡都没法儿挡。排雨沟里早已水满为患,水都没到他们的床位上来了。加拉赫卷起了毯子,三个人就使劲按住了随风掀动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脚却左躲右躲躲不开,只好眼睁睁泡在水里了。帐外早已积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还在不断扩大,象许多庞大的变形虫,伸出脚来,把大地一块块吃掉了。威尔逊恨得直骂:“真要命!真要命!”
戈尔斯坦和里奇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一下,他们就赶紧到外边把帐篷柱子一个个打结实。转身回来,戈尔斯坦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胶皮背包里一塞,就双膝着地,屈着身子,死死按住了横杆,生怕帐篷被大风掀翻。他大声对里奇斯说:“乖乖,真不得了!”
里奇斯点了点头。那张难看的扁胖脸儿上满是水珠,一头沙色的头发根根竖起,湿淋淋地粘住在一块儿,拧成了螺旋形的一团。他的回答也放大了嗓门:“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可是风声更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戈尔斯坦只听见“等着”两字,那拉得长长的调子象是在痛哭,引得戈尔斯坦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浑身肌肤都起了疙瘩。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除了乌云压顶、风雨逞江以外,似乎已什么也不存在了。有时手里的横杆象是给冷不了地一抽,力大势猛,简直就要脱手飞去,戈尔斯坦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之给狠狠地一扭。身上湿得透之又透,草绿色的军用工装看去都发黑了。
他暗暗寻思:想起来海底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说地层底下也有风暴,今天这场狂风暴雨想必就有那样的规模吧。他尽管不胜惶惊,心心念念想着千万不能让帐篷倒下,可是对这场暴风雨还是看得其味无穷。他想:当初混地初分、开始冷却之时,天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他兴奋极了,仿佛这就是在看开天辟地。想得这样有趣,再去想帐篷是自讨扫兴,可是他却由不得自己。他相信他的帐篷是不会倒的:桩子打了有三英尺深,这里的土质又是属于粘土一类,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狂风暴雨,他还可以把帐篷好好改进一下,弄得安安稳稳,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顶住,他尽可以在里边坦然高卧,不会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点心。他对里奇斯有点生气了。原来这一带的暴风雨就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关照他一声呢。里奇斯是个老兵了,按说心里总该有个数啊。戈尔斯坦早已在暗暗盘算下次搭起帐篷来该是怎么个搭法了。鞋里浸透了水,脚冷得很,他就把脚指头不停地上下扭动。他觉得这个扭脚指头的动作倒跟橡皮拖把的动作完全一致,大概那个发明橡皮拖把的人也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吧。
里奇斯却是抱着惊慌不安、听天由命的心理,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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