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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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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前线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他们这样每过一天,冷漠的心理就得加深一分,不过将军知道他暂时是无能为力的。经过了紧张的准备,他终于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有炮兵的严密配合,好不容易还求来了轰炸机的空中支援,连坦克和预备部队他都投了进去。可是才打了一天,攻势就给磨垮了。敌方不过稍稍顶了一下,部队就止步不前了,结果只有在一个小小的地区总共才取得了约莫四分之一英里的进展。等到战斗结束,计点了伤亡人数,把战线位置的微小改变在地图上标好一看,远役防线还是原封不动,照旧拦在他面前,不但没有突破,连威胁都没有受到一点。真是丢人啊!
岂止丢人,简直不堪设想!看军部和兵团司令部来的命令函电,那口气是愈来愈不耐烦了。这就好比将军这里发生了交通堵塞,要不了多久那车辆的长龙就会一直排到华盛顿,此刻五角大楼的某些房间里大概就少不了有人在说话了,将军不难设想这话是怎么说的:“这儿怎么啦,这是啥岛子,安诺波佩,怎么堵住啦,是谁的部队在那里,卡明斯,卡明斯,好吧,把他调走,换个人去指挥。”
他事先不是不知道让部队歇上一个星期是件危险的事,可是路没有筑好,这个险他不能不冒,结果冒险失败,他只好自食其果。这个打击,严重地挫伤了将军的信心。他本来总认为出现这种现象的可能性一般说来是不大的,所以现在看到这个情况他又惊又骇,好比开汽车的发现他开的汽车竟然自作主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了。这样的事他也听说过,军事学上有的是这方面的事例,说得非常严重,要人引以为戒,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出在自己身上。怎么会呢!五个星期来他对部队一直指挥自如,得心应手。而现在,分明是无缘无故的,他一下子就控制失灵了——就是有什么缘故吧,这缘故也实在不可捉摸,他看不出来。他觉得他现在就象捏泥人,不管怎样使劲地捏,他们就是不听使唤,一松手就软绵绵的瘫了下去,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这泥实在太烂了,太湿了,什么样子都别想捏得成。晚上他躺在行军床上睡不着觉,灰心丧气,难熬难挨,有时候他只觉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如何。有一天夜里他简直象个癫病病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一样,直挺挺地躺了几个钟点——双手老是一会儿又拢一会儿放开,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帐篷横杆模模糊糊的影子。内心只觉得有股按不住的劲儿,强大,猛烈,难以言传,又无处宣泄,结果恍若都流入了四肢,在手尖脚跟的皮下拚命乱撞。心里是恨不能主宰一切——这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可是眼前却连区区六千人都指挥不动。不,不要说六千人,一个人就把他难倒了。
他一发狠,拼了一阵子命,发动了那次进攻,以后又命令部队不断小股进击,可是他心底隐蔽的深处,其实却是暗暗害怕了。他叫达尔生少校和三处的人员花了好几天工夫赶订了一个新的进攻方案,结果却一延再延,一直没有实行。延期,在表面上总是满有理由的——有几艘“自由轮”要来,大批军需即日就到啦,发现有些小河小丘之类可能严重影响进攻,看来还是先去占领为好啦。然而究其实际,原因还是他害怕了;现在再要失败的话,那可就要命了。第一次进攻消耗太大,这一次要是依然不能得手,再要筹措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起码又得几个星期,以至几个月。到那时候他也早给撤下来了。
精神上,他已经消沉到了快要垮掉的地步;身体上,他又得了个讨厌的腹泻症,老不见好。为了堵绝病源,他对军官食堂实施了最最严格的检查,但是尽管在卫生上有了种种新的讲究,他的腹泻还是没有止住。他现在碰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生气,一生气心里就怎么也藏不住,这也影响了周围的一切。炎热的雨季过得那么拖拖拉拉,指挥部里的军官彼此说话都没好气,小吵小闹是家常便饭,要不然就骂骂这过不完的热天、下不完的雨。那又挤又闷的丛林里看来似乎什么都不动了,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心理,仿佛不动倒才是正理。部队,眼看就得这样悄悄垮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了。
这一切后果,一下子就都影响到了侯恩身上。侯恩当上副官之初,将军对他是另眼相看的,这种使他既不安又好奇的亲密态度如今已经见不到了,他的工作也很快就缩小到了只剩些烦琐的例行公事,干着也觉得很不光彩。他们的关系已经起了变化,虽说是悄悄儿变的,可终究还是使他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副官,明明白白的下属。将军不再把他当作心腹了,不再给他讲大道理了,他的本职工作本来彼此心照,从来就不当一回事,可是现在也变得繁重可厌了。仗一天又一天的拖下去,将军对指挥部里的纪律要求也愈来愈严了,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侯恩。将军每天上午总要对自己的帐篷检查一番,差不多次次都要对侯恩提出批评,责备他没有把勤务兵管好。他的责备总是轻轻的,口气很俏皮,说着还会对侯恩瞟上一眼,不过听着总叫人不安,听得多了实在心烦。
其他的差使还多着呢,那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无聊透了,干得时间一长,就都觉得可气可恨了。就在他们对坐夜奕、作了最后一次长谈后不到两个星期,有一天将军忽然对他呆呆地瞅了半晌,说道:“侯恩,今后每天早上给我在帐篷里插上几朵鲜花。”
“要鲜花,首长?”
将军的嘴角上又挂起了他那种冷笑。“是鲜花,我看丛林里好象鲜花还挺不少吧。你只要关照一下柯黎兰,叫他每天早上去来几朵来就行。怎么,这点差使,总不费事吧?”
是不费事,不过这会进一步加剧柯黎兰和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最讨厌那种麻烦事儿了。他身不由己,从此每天早上总要格外多费点儿心,仔细看看柯黎兰把将军的帐篷收拾得怎么样,结果就因此而跟柯黎兰展开了一场有失身份的直接较量。侯恩自己也感到吃惊:将军的这个吩咐竟使他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帐篷收拾得行不行,倒成了他心头的一件大事了。现在他每天早上一到将军的帐篷门前就觉得不是滋味,总要挺挺胸膛,象是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然后才跨进帐篷,跟柯黎兰冤家相见,再斗上一通。
事情是柯黎兰首先挑起的。这个细高挑儿的南方人平日态度傲慢,功架十足,故意用这种外表的姿态来驱散内心可能产生的疑虑,所以两个人一开始打交道,侯恩就提不得一点意见。侯恩起初也没睬他,只觉得此人把工作视为独占的禁区,未免有点好笑。不过现在侯恩们心自间,觉得两人所以长期不和,自己也是有一些责任的。
一天早上,双方差点儿就吵起嘴来。侯恩跨进帐篷的时候,柯黎兰已经快掇弄完了,侯恩就仔细检查了一遍,柯黎兰则垂下了手,在将军的行军床旁边站着。侯恩先摸了摸床,床上收抬得非常整齐,多出的一条毯子折得方方正正叠在脚边,枕头熨熨贴贴居中摆正在床头。当时候恩就说了句;“把床收抬得不错啊,柯黎兰。”“是吗,少尉?”柯黎主却纹丝不动。
侯恩又转身去检查这座双顶帐的门帘。门帘束得整整齐齐,两个结子一般高低,他把一根打结绳子拉了拉,结子不松不散。他再转到帐外绕着帐篷走上一圈,查看桩子。桩子一溜儿排得绝齐,倾斜的角度也都完全一致——上一天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可见柯黎兰已经把桩子都重新打过了。他又返身回到帐篷里,看了看铺在地下的木板:木板都扫过擦过了。这时候柯黎兰却板起了脸,两眼盯住了侯恩的脚,说道:“都让你给踩脏了,少尉。”
侯恩朝地下一看:自己的鞋子留下了两道泥印。他连忙说:“对不起,柯黎兰。”“擦一遍可费劲哪,少尉。”
侯恩这一下可来了火。“柯黎兰,你干活就是不肯卖劲。”
“是比不上有些人卖劲,”柯黎兰懒声懒气说。
'正文  第65节'
好家伙,真厉害!好吧,这话他吃进,怪自己活该。侯恩就又转过身去检查地图板。板上的罩布蒙得平平整整,下面槽槽里的红蓝铅笔都已削好,各归各位。他东走走西转转,一会儿打开将军的小衣箱,看看衣服是不是都叠齐了,一会儿又在将军的办公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来查查里边如何。灰尘总该有点儿吧,他就拿指头在横档儿底下抹了两抹。抹不到什么,他快快地哼了一声,又起身去查看帐篷周围的排水沟。隔夜雨水带来的淤泥早已被柯黎兰清除,水沟里干干净净,泥土的痕迹都是新的。侯恩于是就回进帐篷,唤了一声:
“柯黎兰!”
“有。”
“今天你办得都还不错,就是花忘了换。快去换一下吧。”
“你听我说,少尉,”柯黎兰一副不痛不痒的口气,“我看将军对花好象不大喜欢呢。”
侯恩摇了摇头。“你甭管,快去换来。”
柯黎兰还是不动。“将军昨天就问过我:‘柯黎兰啊,这花花草草的,到底是哪个的主意?’我对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说这可能是你的主意。”
“这话是将军说的?”侯恩先是觉得滑稽,继而就愤然了:这个老混蛋!他点上了烟卷儿,缓缓喷出一口烟。“你还是把花换了吧,柯黎兰。不然写下来的话挨骂的可是我。”
“少尉,我一天要打将军的面前过十来回。要是他觉得我办得不妥当,他自会说我的。”
“瞧着吧,你不信我的话要后悔的,柯黎兰。”
柯黎兰撅起了嘴,脸有点发红,显然是生了气。“少尉,你别忘了,将军也不过是个人,跟你我都一样,对他又何必这样害怕呢。”
行了行了,傻瓜才跟这种人闲磨牙。侯恩一迈腿,就走出了帐篷。临出去前还冷冷地对柯黎兰说了一句:“去把花换上,柯黎兰。”
气人!丢人!侯忍离了将军的帐篷,到军官食堂去吃早饭,一路闷闷不乐地直瞪着军营里那到处还是残株剩桩的泥地。天天早上都得这样空着肚子去对付这种麻烦事儿,要干上一两年都说不定哩。柯黎兰可是巴不得如此。他顶了嘴,你要是由着他得意的话,顶一次嘴他就多一笔狂妄自大的资本,你要是训他一顿的话,他也会象斗败了的狗似的,从仇恨中取得心理上的满足。当兵的心理可复杂着哩。侯恩举起脚来,把一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
咳,可怜的军官哟!想到这里侯恩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可笑。这时正好看见曼泰利也在朝军官食堂走来,侯恩便向他招了招手。
曼泰利匆匆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背。“今天看到老头子可要避着点儿。”“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接到了军部一份不愉快的电报。他们要卡明斯快开足他的马力。乖乖!这下于他该要我带领直属连去打冲锋了。”曼泰利取下了嘴里的雪茄朝前一挥,好象挺起长枪一枪刺去似的。
“你就只有吃饭打冲锋的本事。”
“可不是。我是平脚,只能坐坐写字台,所以早先一直在荷兰地亚,我本来是留在国内,在五角大楼的,我还戴眼镜,又有咳嗽的老毛病……你听。”
侯恩假意推了他一下。“要不要跟将军说说去?”
“当然啦,最好让我去搞慰问。”说着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食堂。
侯恩吃过早饭便来到将军的帐篷报到。将军正坐在办公桌后边,看航空兵工程部队送来的一份报告。“他们说两个月里机场还扩建不了。说是对我这里的工程一定优先考虑。”
“太遗憾了,首长。”
“也不奇怪,在人家看来我这一仗是应该不用飞机就打赢的。”将军呆呆地只管发着牢骚,似乎并没有看出面前站着的是谁。“眼下,作战部队而没有可靠空中支援的,也只有我这个师了。”将军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眼光落到了侯恩的身上。“我刚才看过了,今天的帐篷收拾得我很满意。”
“谢谢。”侯恩听了将军的话一阵高兴,却又因为自己高兴了而暗暗生气。将军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副眼镜,慢慢地擦了擦才戴上。侯恩难得看见他戴眼镜,觉得他戴上眼镜看起来老了许多。一会儿将军却又脱下眼镜拿在手里。“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
“啊,发到了,我想应该都发到了。”
“嗯。”将军把双手一合。
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侯恩心里直打响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将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今天早上要到二营去一趟。你去关照磊奇曼,让他十分钟以后替我把吉普车备好。”
“要我一块儿去吗,首长?”
“呢,不用了。你找豪敦去。我派你到海边跑一趟,去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是,首长。”侯恩觉得有点不解。他先到停车场通知了将军的司机磊奇曼,然后再去找豪敦少校,少校给了他一张清单,他的任务就是到停泊在港湾里的“自由轮”上去照单采办。
侯恩叫直属连的当家上土派了三个弟兄,又要了一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坐车去海边。这时虽还是上午,天却已经很热了,云雾蔽空、日色朦胧,经丛林这么一反射,又阴又湿的空气就给烤得热烘烘的。一路上不时可以听到前线隆隆的炮声,沉而又问,好似酷热的夏夜暴风雨前的雷鸣。车到半岛的尖端时,侯恩身上已经汗流不止了。
等了几分钟,才要到了一艘登陆艇,于是一行人就下了海,向货轮的泊处驶去。海水是灰蒙蒙的一片,慵倦无力,到了一两英里以外的海上口头望去,安诺波佩岛已几乎完全隐没在雾田里,一天推挤不动的密云中只有昏黄的太阳烙出了一个刺眼的洞。海上也是热不可当。
登陆艇关掉了机器,飘飘荡荡地向货轮的舷侧靠去。小艇刚一靠上船身,侯恩就一把抓住了舷梯,往甲板上爬去。上面有好些水兵趴在栏杆边上盯着他看,他们脸上那种漠然的神气,挑剔中略带些不屑的眼光,叫侯恩看得无名火起。他就故意两眼朝下,打舷梯的踏级缝里去看登陆艇,登陆艇打了个倒车,已经在向船头的吊车驶去了。爬梯子只是稍微使了些劲,可侯恩却已经又在淌汗了。
上了甲板,他问趴在栏杆上的一个水兵:“船上的物资是谁管的?”
那水兵对他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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