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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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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甲板,他问趴在栏杆上的一个水兵:“船上的物资是谁管的?”
那水兵对他瞅了一眼,也不开口,只是用大拇指冲一个舱口一指。侯恩就走了过去,推开一扇沉重的舱门,爬下一条梯子。一阵热气直扑而来,冷不防吓了他一跳。他怎么忘了呢,船舱里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呵。
热气之外少不了还有股臭气。他恍惚觉得自己象是条虫子在马的肚肠里爬,不由得皱着眉头叽咕了一声:“真要命!”船上照例总有这么一股象用变质的油烧菜的气味——仿佛油里混着一种什么东西,难闻得就象排水管弯弯里沉积日久的油垢。他有意无意地拿个指头在舱壁上抹了一下,却又忙不迭缩了回来:湿漉漉的!船里上上下下的舱壁到处沾着一层油水。
他顺着灯光黯淡的狭狭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踩着钢板的地面举步走去,偶尔还会碰到东西拦路:上面马马虎虎遮着一小方油布,底下堆着的都是军需。有一次他踩上了一摊浮油,一个刺溜,差点儿摔倒。他火得直骂:“这条瘟船!”这火发得可有些过分,而且好象有些莫名其妙。侯恩歇了会儿,拿袖子在脑门上胡乱抹了两下。我这到底是怎么啦?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说过这么句话。当时听了这话他突然觉得心里一动,从这以后神经就敏感了起来,喜怒都失了常态。将军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歇了会儿以后,他又顺着过道继续走去。船上专管物资的办公室设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舱房内,拐个弯就是。里边乱糟糟的堆着些零星的干粮箱,另外还有些破箱子上掉下的板条木片,废纸篓里塞不下的废纸积满了一地,一只陈旧的大办公桌只好缩在个角落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军官,侯恩问他:“你就是克理甘吗?”
“是啊,老弟,你有何见教?”克理甘瘦削脸儿,面容有些憔悴,还少了几颗牙齿。
侯恩瞪了他一眼。他的火气又往上冲了。“什么‘老弟’‘老哥’的,咱们别来这一套好不好?”一开口火气就这么大,他连自己也吃惊不小。
“你只管吩咐吧,少尉。”
侯恩极力控制住自己。“我的登陆艇还在下面等我呢。我来要些东西,这是申请单。希望能快些,免得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也可以早点回去。”
克理甘看了一下单子。“是军官食堂要的吗,少尉?”他就一条一条念了起来。“威士忌五箱,色拉油一箱,蛋黄酱一箱”——念到“蛋黄酱”克理甘故意用土腔土调念成了“炭黄浆”,并且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去骨鸡罐头两箱,佐料一小箱,辣酱油十二瓶,肉糜辣酱十二瓶,番茄沙司一箱……”他抬起眼来。“不多不多。你们是客气,没有要足吧。不定明天又要派一艘登陆艇来领两坛芥子粉了。”他嘘了口气。“我可不会客气,只能给你们来个百里挑十,十里挑一。”他拿起铅笔把单子上的项目勾得十不留一。“只有威士忌你们可以领去。至于别的,请你们注意了,我们这里可不开小卖铺。”
“你也请注意了,这申请单是豪敦签了字的,代表了将军的旨意。”
克理甘点上了一支烟。“这条货船将来如果归将军管了,我见了他诚惶诚恐也还来得及。”他瞅着侯恩得意。“昨天豪敦手下有人来过,是个什么上尉,他已经把师部的给养都领了去。你也清楚,我们这里的备货,可不是专门供应军官食堂的。你们把给养整批领去,上了岸自行分配,这是规定。”
侯恩按捺住了性子。“我这是另外问你买的。我带着军官食堂的伙食经费。”“可我没有义务一定要供应你这批货。我也绝对不会供应你这批货。如果你要的是罐头猪肉,那我可以尽量供应,不用你掏一个子儿。至于这些高档货嘛,虽说是小意思,可我看你还是等下次海军来了船再去问他们要吧。我这里是不卖炭黄浆的。”他在申请单上匆匆批了几个字。“你拿着这张单子,到二号舱去领威士忌吧。老实说这些酒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批给你的。”
“那就谢谢你啦,克理甘。”
“随时请过来,少尉,随时请过来。”
侯恩忽闪着两颗眼珠子,慢慢地在过道里走。一个巨浪卷过,船身一阵摇晃,他站立不稳,一头撞在舱壁上,急忙用手去撑时,啪的一声,钢板把手握得好疼。他于是就站了会儿,又擦了擦脑门和嘴上的汗水。
'正文  第66节'
两手空空地口去是绝对不行的。想起克理甘的笑脸,他心里又有了气,好容易才勉强作了个苦笑。事情已经搞僵了;这也不能怪克理甘做事不够漂亮,此人还是有点意思的。可自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这批货搞到?他一定要把货搞到,他决不能完不成任务回去见将军,去作无可奈何的解释。
他来到二号舱,爬下冷藏间的扶梯。见了值班人员,把申请单递过去。“就五箱威士忌吗?”
侯恩揉了揉下巴。那窝窝儿旁边长了个“丛林疮”,痛得很。“别的也都让我一块儿领去好不好,小伙子?”他这话是突然脱口而出的。
“不行啊。克理甘都勾掉啦。”
“一块儿给我,就有你十镑的好处。”
那水兵是个小个子,一面孔为难的神气。“给了你我要倒霉的。万一装货的时候叫克理甘看见了怎么办?”
“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办什么事呢,不会出来的。”
“这个风险我可担不起。少尉。到存货簿上一查就查出来了。”
侯恩抓了抓头皮。他觉得背上都窝出痱子来了。“来,咱们到冷藏库里说话去。我得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这儿有几扇厚重的大门,他们就打开一扇,站到里边去说话。里边四下挂满了火鸡和火腿,一箱箱摆着的都是可口可乐。侯恩看到其中一只火鸡有些白肉露在外边;他就撕下几条白肉,边吃边说。他信口说了开去:“你还会不清楚,存货簿上是根本查不出来的。这种事我有经验了,小伙子。吃的东西,总是一笔糊涂帐。”
“不会吧,少尉。”
“你敢说克理甘就从来没有下来捞过点东西吃吃?”
“不过给你总是件冒险的事情。”
“十二镑怎么样?”
水兵盘算了一下。“十五镑吧?”
上钩了!侯恩就斩钉截铁地说:“我顶多出十二镑,不跟你讨价还价。”“好吧,我就好歹试试吧。”
“这就对了。”侯恩又撕下一片火鸡肉,吃得津津有味。“你把东西都提出来放在一边,我去把手下弟兄找来,让他们搬上去。”
“就这样,少尉,不过咱们行动得利索点,成吧?”
侯恩上了甲板,趴到栏杆边上,大声招呼登陆艇上的三个弟兄快快上船。一等他们爬上软梯,登上甲板,侯恩便赶紧带他们下到舱里,一人抱起一个箱子,背到甲板上。跑了三个来回,货就齐了:威士忌,鸡肉罐头,各色调味品一样也不缺。不一会儿所有的东西就都装进了大网兜,用吊车吊到了登陆艇里。侯恩掏出十二镑钱给了那个水兵,口头喊一声:“好啦,弟兄们,咱们走吧。”大功告成了,他倒捏着把汗了,他就怕克理甘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钻出舱来,看出他搞的交易。一行人下了舷梯来到登陆艇上,侯恩马上拖过一块油布把货物遮住。
登陆艇正要打倒车往后退,侯恩一看克理甘竟在栏杆边上,两道目光正瞅着他们呢。“对不起,少尉,”克理甘在上边大声嚷嚷,“请你把拿走的东西让我过一下目好吗?”
侯恩咧嘴一笑。他冲着掌舵的喊了声:“开船!”然后才仰起脸来,毫无表情地对克理甘瞅上一眼,大声说道:“来不及啦,伙计!”可是发动机噗噗噗才响了几下,就啪的一声断了气了。克理甘看到这情形,索性攀着软梯下船来了。侯恩急得狂叫:“快开船!快开船!”他瞪着那掌舵的:“还不快走!”发动机又劈啪一声发动了起来,转了几下又渐渐慢了下去,不过后来终于还是稳住了。船尾螺旋桨甩起的水花一片片再也不断了。这时克理甘还只下到软梯的一半。只听侯恩一声高呼:“好,出发!”
登陆艇缓缓往外退去,把克理甘撂在软梯的半腰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不狼狈。他只好再回身爬上甲板,趴在栏杆上看热闹的水兵有的就冲着他打哈哈。侯恩叫了一声:“再见啦,克理甘!”他心里好不高兴,回头对那掌舵的说:“你怎么搞的,伙计,这种节骨眼儿上开不出船,不是存心开玩笑么。”登陆艇不断颠呀跳的,乘风破浪向岸上驶去。那掌舵的说:“真抱歉,少尉。”
“好,算了。”如今侯恩觉得心头一宽,比起装货时的那种紧张的心情来,真可说是大宽而特宽了。他看看身上,想不到自己竟连衣服都湿透了。前跳板上不惭有些小浪花打进船来,侯恩就站在货栏里,让飞来的珠沫落在自己身上。天上太阳渐渐破云而出,阴云步步后撤,碰上了阳光就缥缈无影,好似薄薄的纸碰上了火焰,纸这一卷就化作了飞烟一样。他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觉得衬衫领子象一条浸了水的绳子,紧紧地勒在脖子里。
满好,这十二镑钱花得不吃亏。侯恩得意地笑了。这批货真要是问克理甘买的话,克理甘至少也会要他十五镑,很可能会要他二十镑。那水兵当然是蠢货一个,将军也是蠢货一个。将军的算盘是打好了的,只当他这一趟去除了威士忌什么也别想搞到。可不,昨天豪敦还谈起过一个军需官来着。“那个王八蛋一点也不肯帮忙!”豪敦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军需官,不用说就是指的克理甘了。
给军官食堂另外办点货,这明明是豪敦部属的差使,可是将军却有意当作一个特别任务派他去执行。将军的用意他侯恩分明是意识到了的,肯定是意识到了的,要不他又何必想方设法在那水兵身上打主意呢?克理甘不过是跟他说话口气傲慢了点,他又何必那样大动肝火呢?可见将军对他的影响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侯恩在这货的油布上一坐,脱下了衬衫,把汗津津的身子就用衬衫擦了擦,然后闷闷不乐地把衬衫拿在手里,点上了一支烟。
小艇靠岸后,侯恩叫把货物搬上了中型吉普,一行四人就驾车返回营地。车到营地还不到中午,侯恩就趁此上将军的帐篷去报告,想起马上可以叫将军一场扫兴,他心中得意,可是将军偏偏不在。侯恩就在一只小衣箱上坐下,满心不快地把帐篷上下打量了一番。柯黎兰一清早收拾得整整齐齐,此刻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拉开的门帘里射进来一派阳光,照出这长方形的帐篷四角方正,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好象从不住人似的。地下纤尘不染,床上毯子铺得笔挺,办公桌上理得井井有条。侯恩嘘了口气,他觉得内心依稀总有一种不自在。就打从那一天晚上起,他老是有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看来将军是在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将军派他做的事,做起来都是一点不难的,但是事事都带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屈辱的味道。侯恩看得很明白,在某些方面将军对他的了解真比他自己还清楚。他只要派上差事,总会照办不误,哪怕干这份差事就是去当混蛋——倒是这回当过了混蛋,下回再当起来会更自在些。将军的算计也真够精的。至于今天早上克理甘那边的事,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另外一面。固然,冷静下来想想,这十足就是使用贿赂的手段,盗窃了物资,做贼心虚悄悄溜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买卖,这种买卖他父亲就完全干得出来。他父亲说过:“天下从来没有金钱打不倒的人,做事可以找些巧方儿嘛。”他要给自己打掩护的话,这一套老调还可以找上一大堆,而将军的本意也正是要叫他明白,他也一样跳不出这些老调的圈圈。变化无穷的手法,无非都是派他办娱乐室一事的翻版。
“别忘了,罗伯特,比如说天主教吧,教皇还可以赐个特恩呢。”好,你看,得不到“特恩”就是如此!他就不过是个区区的少尉,上面受压,下面扶顶,想维持几分尊严、保持几分清醒、坚持自己为人的宗旨而不可得,跟其他的军官一般无二。久而久之,遇事的反应也势必就变成了机械的动作,一切都得听命于心中的恐惧。跟将军斗法,你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的。就说那天晚上两人对弈吧,当时感到心烦意乱的可不是将军,而是他;事后躺在床上反来复去苦苦追想、唯恐出了差错招来灾祸的,也是他。
“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侯恩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就打开将军的小柜子,把开过瓶的酒都检查了一下。将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苏格兰威士忌,一喝就是一两英寸,他的心眼儿也小得出奇,瓶里的酒喝到哪儿,他总要用铅笔在瓶上做个记号,这才收起放好。侯恩当初发现了这个秘密觉得滑稽,性格中充满了矛盾的将军,原来还有这么个小小的怪脾气,倒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今天瓶里酒的高度,却至少要比最下边的一道铅笔印子低两英寸半左右。这么说,是将军今天早上发觉酒少了,在怪他偷酒喝呢:“你们下级军官该发的酒都发到了吗?”不过这种推测是站不住脚的。将军不至于会昏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是柯黎兰喝的呢。有可能:可是再一想,为了贪几。口酒喝,弄得不好要把将军的勤务兵这么个闲差丢掉,柯黎兰也不象会干那样的蠢事。再说,柯黎兰是个机灵人,真想要弄两口呷呷的话,他也完全可以临了自己补上个铅笔记号。突然侯恩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昨夜在帐篷里喝完了酒、准备去安歇的将军,似乎看到将军打量着酒瓶上的标记,若有所思。他铅笔都说不定已经拿在手里,可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划上印子,就把酒瓶放进了小柜子。他当时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正文  第67节'
哎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办娱乐室、摆鲜花、找克理甘——联系这一连串安排来看,此事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要没有今天这个偶然的小小的发现,他本来可以把将军的种种古怪行径都看成是出于一种心理变态的想头,想得心痒难搔,才弄出了这许多胡闹。好比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试探一下对方。可是今天这事则不然,这是心怀不良,未兔有点使人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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