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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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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恩一双大手揉着大腿。“这个嘛,我可说不准。不过据我看,我们这边虽然矛盾的现象很多,打仗还是有个堂堂正正的目的的。我这是说的欧洲战场。至于我们这里的战争,我个人的看法认为那不过是帝国主义你死我活的争夺。亚洲不是叫我们霸占,就是受日本蹂躏。不过我相信我们的手段还不至于会象日本那样霸道。”“这就是你的高见?”
“说老实话,我对历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研究。你要我交一份洋洋洒洒的答卷,恐怕还得等上一百年。”他耸了耸肩膀。“将军,你会征求我的看法,倒使我感到很意外。”他的眼神早已又没精打采了,这是故意冷淡的表示。侯恩倒真沉得住气,没什么说的。
“罗伯特,我看你似乎还可以答得再详细点儿。”
“好吧,再详细点儿。战争中还有一种渗透现象,这个名词也许不一定妥当,不过反正是这样一种意思,就是胜利者往往会接过失败者的……嗯……衣冠来穿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以后,国家很可能会法西斯化,要是那样的话,这道题目倒真是不大好回答了。”他猛喷了一口烟。“我自问并没有远大的眼光。谈不上有什么见地,只能作这样的设想,就是假如有个家伙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非要推行他的那一套不可,以致害得千百万人为此断送性命,我说这样的事决非好事。”“听口气你好象也不是看得太顶真,罗伯特。”
“也许是吧。不过,除非你能换一种说法来说服我,不然我还是坚持这样的看法。”
将军对他笑笑。将军的满腔怒气早已化而为一股冷静、坚定的决心。他看出了侯恩是在那里焦思苦想。一当侯恩搜索枯肠,那就表明他内心不自在了,表明他另有定见,却不愿和盘托出。
侯恩似乎略一凝思。“高度的组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趋势,我看左派是怎么也赢不了美国国内那场战斗的。我有时候倒觉得还是甘地有些道理。”
将军失声笑了出来。“这么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亏你想得出来!这么说你是赞成消极抵抗的咯。这种角色你扮演起来倒是当行出色。你,还有柯黎兰,跟甘地都是一路里的人。”
侯恩一听,坐得也端正了些。这时满天密云早已散得无影无踪,晌午的大毒日头直照着营地,亮晃晃的刺人眼帘,门帘底下的帐篷影子也越发浓得显眼。将军的目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枝叶,落在百来码外一道土坡的下坡处,那儿有两百五十名士兵正排着长队在领饭,他看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我倒觉得,”侯恩说,“柯黎兰似乎更配你的口味。既然谈到了他,顺便请你跟他提一下,就说这每天的鲜花是你叫摆的。”
将军又是一阵大笑。自己这一招果然奇灵!他睁大了双眼,心知这对白眼珠儿一鼓出来准能吓人一跳,停了停才又煞有介事地绽开了笑脸,把大腿一拍。“你的酒够不够喝呀,罗伯特?”不用说得,把烟头扔在地上踩得粉碎一定是这个缘故。侯恩没有应声,不过嘴巴却微微一哆嗦,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将军自得其乐地往椅子里一靠。“得了,把话扯得太远了。我还是回过头来讲些战争的道理给你听听。”
“好,请讲吧。“侯恩那尖溜溜的嗓音里略带点不快,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恼怒。
“我常爱说,战争是历史能量的一个转化过程。世上有一些国家具有潜在的能力,潜在的资源,可以说是蕴藏着很大的‘势能’吧。也自有一些伟大的思想能够发之于湮没之中,示之于普天之下。一个国家的‘动能’又是什么呢?是实行组织化、总体化,用你那不客气的话来说,就是实行法西斯。”他把椅子略微挪了挪。“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要把美国所拥有的‘势能’转化而为‘动能’。其实你要是研究一下的话,就可知法西斯的这一套想法着实要比共产党的那一套理论有理得多,因为这一套想法倒是立足于人的天性,并不脱离现实,根基比较深固,只是创始于彼实在不是地方,那个国家内在的潜力有限,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德国呢,有个根本的苦恼就是物力不足,所以难兔搞了些过火的行动。不过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那一套想法,还是满有道理的。”将军把嘴一抹。“罗伯特,你刚才的说法很有见地,战争中是有那么一种渗透的现象。比方说他们追求的那种目标,美国就要吸收过来,而且应当即刻着手进行,不能待之将来。国家的势力、物力、军力,一旦形成之后,是不会自行消亡的。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原先只是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的力量现在已经充分激发了出来,我可以肯定的说一句,我们如今已经出了历史的背旮旯儿,走到前台来了。”
“这么说我们已是天命所归咯?”侯恩说。
“就是。滚滚洪流一旦破问而出,只会向前,不会止息。你不愿意正视这一点,那就是闭眼不看天下大势。你要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是作过研究的。过去百年的历史进程,总起来不外乎一条,就是权力愈来愈趋于集中。今后百年则需要强化物质力量,因为物质力量可以说是我们这世界的延伸,而这又需要有政治力量、政治体制提供可靠的保证。我可以告诉你,你所谓的美国权要人士,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目标何在了,这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的事。你瞧着吧。战后我们的外交政策必将变得百倍的露骨,决不会再有那么多伪善的姿态了。我们再也不会右手伸出帝国主义的利爪,左手掩住自己的双眼了。”
侯恩肩膀一耸。“你看真会这样一帆风顺?难道就不会遇到反抗?”
“哪会有许多反抗呢,你别想得太美了。看来你在大学里倒是悟到了一个道理,至今还奉为处世的准则,你相信世人全都是病态的,全都是堕落的。这话,是有一定的道理。天下惟有天真未况的人才不是病态的、堕落的,而天真未泯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其实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满世界的人差不多已经全是坟中枯骨,只有等着做出土古尸的份儿。”
“那少数特殊人物呢?”
“可你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又是什么?”
侯恩把嘴一咧,两眼细细打量着将军。“大概是搂着个女人睡觉吧。”简直不象话!将军听得身上象针刺一般。他刚才滔滔不绝的,一心只顾阐述自己的论点,把侯恩暂时就搁在了一边,如今侯恩这句脏话却激起了一串小小的旋涡,使他感到不自在起来。他的火儿又往上冒了。
不过现在他还不打算银侯恩计较。“我看未必吧。”
侯恩又把肩膀一耸,没有吭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样子,看着真不是味儿。将军觉得侯恩器宇之间总有那么一种难以接近、难以取悦的神气,叫人一见就感到别扭,就感到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这人哪有一点子人情味儿,简直是空披着一张人皮。所以此刻将军暗里就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他一定要把侯恩的感情诱发出来。女人要他的是爱情,将军呢,却要叫他害怕,叫他羞愧,哪怕是片刻的羞愧也好。
将军又接着发挥下去,那口气是平静的,声调是刻板的:“普通人,总是拿自身的地位去跟他人相比,觉得不是低人一等,就是高人一头。不过这是说的男人,女人就不在此例。女人不过是一种标志,是用以衡量世人地位高下的许多尺度之一。”“这是你自己的创见咯,首长?分析得深刻!”
'正文 第69节'
侯恩话里的刺又把他惹恼了。“罗伯特,我很了解你的毛病,你对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作过了一些研究的,可惜你是浅尝辄止。你不再深入,而是退回原处,再从头开始。其实,人自开天辟地之初就有个伟大的理想,只是起先限于艰苦严酷的自然条件,想法还很模糊,后来把大自然逐步征服了,却又让经济恐慌和经济竞争弄得蒙了头、糊了眼。总之,这个理想以前是给搞浑了,搞乱了,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踏进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可以凭我们的技术来实现这个理想。”他缓缓喷出了一口烟。“一般人都有那么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人之为物,半是禽兽,半是天使。其实,人应该说是禽兽向上帝的过渡。”
“这么说,人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咯?”
“对。不过我不说你也很明白,那可不是信教信得虔诚,也不是出于爱人之心,更不是心灵达到了净化,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容易误入的歧途,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种种缺陷,往往就会想些花样,干上这一类所谓好事,而抛弃了那原先的理想:要当上帝。我们赤条条出世之初,本来就俨然上帝一般,我们的天地有多大,我们的感觉也就能达到多远。后来上了点年纪,终于发现天地并不等于我们,这在我们的生命史上是最最惨重的一次打击了。”
侯恩抚弄着他的领子。“依我看,只能说你最根深蒂固的欲望是做全能的上帝。”“你也一样,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
侯恩的尖嗓子带着点讥刺,降低了调门:“从你这一篇高论中我应该吸取些什么教训呢?”
将军绷紧的脸上出现了松动。跟侯恩谈了这大半天,心情很不轻松,至此才感到一阵快意,开出口来就是颇为满意的口气了:“罗伯特,我跟你说了这许多,目的无非是要你明白,将来的道德规范只有一条:就是权力第一。谁不能适应这一条,谁就活该倒霉。权力,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能由高处顺流而下。中途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务必把一切阻梗彻底铲平。”
侯恩两眼望着自己的手。“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你应该这样想,罗伯特,军队的现在就是世界的将来。”
侯恩看了看手表。“该去吃饭了。”当空的太阳一派耀亮,帐篷外的泥地几乎都成了白花花的了。
“等我放你走你再去吃饭。”
“是,首长。”侯恩静静地盯着他看,有点疑惑不解,一只脚慢慢地在地上蹭啊擦的。
“今天这地上的香烟,是你扔的吧。”
侯恩微微一笑。“我早就料到这一大通话,总会归结到这个主题上。”“你觉得这算不了什么,是不?对我的一些做法不满意了,你就任性地发上一顿小孩子脾气。可是这种事情我却不能听之任之。”将军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儿夹在手里,轻轻一挥:“这半截香烟我要是扔在地上,叫你去捡,你捡不检呢?”“我想我才不会睬你呢。”
“我看未必吧。也难怪,我老是惯着你,日久天长,你说啥也不信我会当真了,是不?不过假如我跟你讲明在先,你要不捡起来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你就有可能坐五年班房,那你又如何呢?”
“你办得到?”
“办得到!当然麻烦是少不了的,案子还得送上去复审,到战后说不定还会有一点流言蜚语,甚至我个人或许还会为此而受到些影响,但是这案子却不会说我办得不对。也根本不可能说我办得不对。退一万步说吧,就是到头来官司给你打赢了,你至少也得先尝上一两年的铁窗风味。”
“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辣手了点吗?”
“又何止是一点儿,可是不这样辣手不行啊。古老的传说里不是有天神降罚的故事吗。你说话亵读了神明,马上一道闪电,叫你天雷击顶。那不是也太辣手了点吗。如果一定要罚罪相当、毫厘不爽的话,手里的权力就打上七折八扣了。要底下的人老老实实,做到毕恭毕敬、有令必从,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手里的权力极而用之,不怕用到滥用的地步。你把我这番话好好放在心上,再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捡还是不捡?”
侯恩又在揉他的大腿了。“我不同意你这样的提法。这样说不公道。你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意见分歧,也未免……”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手里有枪的人所以手里有枪的道理吗?”
“记得啊。”
“我有权处治你,这决不是偶然的。你落在这般境地,也决不是偶然的。你要是懂点事儿的话,这半截香烟你就不会扔在地上了。说实在的,我这个当将军的要是也不脱俗套,光会训人骂人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干了。你不大相信我会当真,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倒是有那么点儿。”
将军把手里的香烟投在侯恩的脚下,不动声色地说:“那好,罗伯特,我就让你给我捡起来。”
默然良久。将军觉得心在胸膛里捣得生疼。“我希望你还是捡起来,罗伯特。为了你自己好。”两道目光又一次死死盯住了侯恩。
渐渐的,侯恩终于明白了将军的话确实是说了算的。这在侯恩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在那看不见的面皮背后,却另有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微妙情绪此起彼伏。当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真会寻开心。”在将军的印象中侯恩这样怯生生的口气还是破题儿第一次听到。过了会儿,侯恩终于弯下腰去,捡起那半截香烟,丢在烟灰缸里。将军把对方投过来的两道仇恨的目光硬是顶住。心里可是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你要去吃饭,现在可以去了。”
“将军,我想请你把我调到别的师去。”侯恩一边说,一边又掏出支烟来点上,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
“要是我不同意你调走呢?”将军现在心也定了,简直有点扬扬得意了。他朝椅背上一靠,脚悠悠然打着拍子。“说老实话,我也不大想再把你留在身边当我的副官了。你到目前还没有一点接受教训的意思。我只好罚你去吃点苦头了。吃过午饭你就到达尔生那里去报到,在他手下工作一个时期再说。”
“是,首长。”侯恩脸上早已又恢复了那副一无表情的神气。刚要举步往外走去,他突然又停下了:“将军!”
“还有什么事?”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将军就巴不得侯恩快走了。胜利的兴奋已经渐渐退落下去,丝丝缕缕的惋惜、种种微妙难言的隐衷,萦结在他的心头。“这支部队共有六千之众,你要不把他们一个个唤来,叫他们都捡一次香烟,请问你这个教训又怎样灌输给他们?”
对了,败了他一团兴致的,正是那话儿了!将军这才摸到了自己的痛处。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哪。“这我自有办法,少尉。我看你还是去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侯恩走后,将军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固然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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