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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 作者:诺曼·梅勒[美]-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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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恩走后,将军瞅着自己的手发呆。他固然有他的信条:“万一遇到小小的逆流,那就只有加大力量向下冲击,”可是用之于广大的部队,这就行不通了。侯恩他可以一脚险扁,个别的人他都能设法对付,但是那么多人合在一起,毕竟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他终究是一种阻力。他吐出了一口气,感到真有点累了。这事总得有个对付‘的办法,他不信自己就会想不出点子来。过去侯恩不就老爱作对吗?刚才还不敢太得意的心情,一下子就扬扬得意了起来,他兴奋得连几个星期来的烦恼失意都顿时忘掉了好几分。
侯恩回到自己帐篷里,连午饭都没有去吃。他扑面倒在床上,个把钟头都没有起来,心里只觉得羞愤、悔恨,那种怒不可遏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憋得他简直没法儿受。难堪的屈辱咄咄逼人,一阵阵刺着他的心。他一听说将军找他,心中早就有了数,知道麻烦来了,他跨进将军帐篷的时候还把信心鼓得足足的,自以为决不会屈服呢。
然而他还是见将军害怕了,事实上他是一踏进帐篷就对将军害怕了。尽管他身上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要求他千万别捡这半截香烟,他还是一时痰迷心窍,身不由己地去捡了起来。
“只要体体面面混得过去那就行了。”他以前曾经说过这么句话,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好主意,所以就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之道,据以行事倒也管用,用到现在也还差强人意。不过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了你的操守。可是今天这个问题,正是个原则性的问题呵。侯恩觉得仿佛身体里有个巨大的囊肿溃烂破裂了,大量的黄脓绿脓侵入了他的血液循环,哗的一下子便流遍了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他不想个办法就只有等死。可自己还会有办法吗?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真还难得有这样没把握的时候。坐以待毙是不行的,想法子吧却又束手无策:他真是走投无路了。此时正当日中,帐篷里热不可当,问得气也透不过来,可是他却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下巴埋在帆布床里,两眼紧闭,象是在默默回味他这一生走过来的道路,这一生学到了哪些教训,又改变了哪些看法。脑海里的种种想头如今都无拘无束,横冲直闯,仿佛压抑受得太久了,一旦脱缰而出,总难免要这样激动,要这样一舒积愤似的。
“真没想到我会对他屈服啊。”
使他震动、使他想得心惊肉跳的,归根结底就是这一句话。
飞回到过去:
罗伯特·侯恩
育不成材
他身材高大,一头黑发蓬蓬松松,说起话来嗓音又小又尖,粗浓线条的脸庞神色呆木。一对棕色的眼睛总象毫不动心似的,冷冷地直瞅着前方。短粗鼻子成一微微钩曲的弧形。阔阔扁扁的嘴巴一无表情,好象突出在山壁上的一道岩架,罩着下面那磐石般的下巴。他到处跟人合不来,人家只要跟他谈上三、五分钟,十之八九就会感到不自在起来,对他这个脾气便有所觉察了。
正中,是那座招人注目的城市。
赶了几千里路,越过了几千里地,才来到了这里。高山变成了丘陵,丘陵又变成了平野,平野是浩浩荡荡无边的一片,缓缓起伏,不时还显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对这片辽阔的北美大平原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了解,谁也搞不清那些芝麻绿豆的小镇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又是怎样扩大的,搞不清这个大城市究竟是怎样兴起的,那些铁路又是怎样通来的。
真是一团乱麻呵。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高架铁路车厢里消毒药水气味浓得令人作呕,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象捅了个蚂蚁窝,向来只把眼睛盯着一条小街、一个小饭馆的芸芸众生也都会急忙忙打起发大财的算盘来。他们心目中只有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提起当年的历史,他们只会把肩膀一耸:那时候人的眼界哪能跟我们相比呢!
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样满脑袋的自我第一。
'正文  第70节'
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人类创造了这宏伟的世界,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沧海之一粟,此时此地,人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说来希奇,此时此地人人都是死心眼儿,总以为自己两眼一闭,这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生活也就越发比别处紧张,比别处狂热,比别处更积重难返了。)蘑菇柄周围的沃土里也抽出了芽来,那就是郊外的住宅区了。
我们最近在边上又添造了一排房子,这样总共就有了二十二间屋。天知道要这么多屋子干什么用!——说到这里比尔·侯恩把嗓门都拉开了。可是跟文娜有什么屁话好说呢,她说要造就造啦。
瞧你说的,比尔——这是艾娜开了口。(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苗条,真不象是个儿子都已十二岁的夫人。不过真要说十分美丽,那也不见得。一张小嘴未免太冷峭了些,两颗门牙略有点儿鲍,还有个中西部女人的脾气,涓滴不饮。)
唉,我这个人一向是老老实实、有啥算啥的——比尔·侯恩说。我从来不喜欢装什么门面,即使住个破旧的农庄,我也不会有半点脸红。依我看,一个人嘛,会客室或者起居室是应该有一间的,两间卧房也不能少,还要个厨房,楼下不妨再搞上一间娱乐室,这样就满可以了,你说我的话对吗,爵德太太?
(爵德太太长得丰满些,人也随和些,脸上的表情却更淡漠。)说的是,侯恩先生。我和爵德先生住在阿尔腾公园大楼,我们就觉得非常满意。公寓房间,平日照管也便当。
你们杰曼敦,是个好地方!艾娜,我们改天真得去拜访拜访。
有空请随时来,我一定陪你们去观光观光——爵德先生说。冷场了,连吃饭也不大自在了,使用刀叉都尽量轻轻的,免得出声。这一带的风景真不错呢——还是爵德太太开了个话头。
芝加哥到处都热,只有这一带算是比较凉快——艾娜说。我们这个地方比起纽约来真是太落后了,比如说这儿吧,前面有多好的风景,盖一座大饭店怎么就没有想到在顶上造个屋顶花园呢。才五月的天气就这么热了。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到沙勒瓦避暑去。她把沙勒瓦念成了乔立夫奥意尔。
密执安真是满目青翠啊——比尔·侯恩说。又冷场了,爵德太太就转过脸来,跟罗伯特·侯恩找话儿说:鲍比,你十二岁就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都有十三四了呢。
我才十二岁,大妈。说着不安地低下头去,这时侍者正好给他送上一道烤鸭。鲍比这孩子,甭管他!他就是见了人有点害臊,一点不象我这个老子——比尔·侯恩放开了洪亮的嗓音说。那几根稀疏的黑发被他一抹,正好遮住了头上的秃处,一颗小红鼻子配在肉鼓鼓、汗晶晶的滚圆脸上,就象一朵含苞未放的花。
我们上次到好莱坞去,有人带我们到派拉蒙公司里头去参观了——侯恩太太说。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助理导演什么的,别看他是个犹太人,人倒是挺好的。他给我们讲了许多电影明星的新闻。
听说蒙娜·瓦淇纽斯是个破鞋,可是真的?——爵德太太问。
(瞧了瞧鲍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哎呀,简直是个死不要脸的破鞋!这个女人哪儿会好得了?反正现在也只拍有声电影了,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前途了。这儿按说不是个谈买卖的地方,布德公司的爵德先生(比尔·侯恩说到这里一阵哈哈大笑),你大概也听见人家都这样叫你吧,大家都管你叫布德公司的爵德,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买卖人买卖第一,我这个人呢也怪,一颗心总是在买卖上,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反正只要在价格问题上彼此相让点儿,总是谈得拢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得絮叨一下,就是这种汤普生式机渐渐就要过时了,假如有人动上了脑筋,把机器革新革新,那就势必得去跟他们搞合作,就是不去跟他们搞合作吧,至少也得在厂里那些做工的邋遢波兰小子身上舍得多花些本钱,厕所里洒些香水啦,诸如此类的钱就得花足,所以我这方面血本有关,不能无限牺牲。不瞒你说,我还一直担着破产的风险呢,因为我们这边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再说你们布德公司的价格,也真不帮我的忙。
我和爵德先生正打算到巴黎去呢。花色小点心和果汁冰淇淋送上来了。我想起来了,明天印第安纳波利斯有汽车比赛,跟我一块儿坐车去看看怎么样?——比尔·侯恩问。
可怜的罗伯特,你看他都快睡着了——艾娜说着,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哎呀,好热的天哪——爵德太太说。
艾娜一伸手扭亮了床灯。比尔,你怎么可以问爵德他们霍略克山在哪儿呢?不知道就算了呗,也别哩哩罗罗问个没完啊。
他们家的千金到那个山上跑了一趟就了不得啦?爵德这份人家算得了啥,我也用不到见了他们害怕呀。我告诉你说,艾娜.交际场上摆的阔气我不希罕,说真格的要紧的还是要有家财,我们家又没有个千金要我们操心,罗伯特又是一头钻在书堆里,将来也反正不是个爱上交际场的,他会爱才怪呢,你又老是不在家,弄得他只好把个黑后娘当了亲娘。
比尔,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唉,不妙就是不妙,说得再妙也是白搭啊,艾娜。我生意忙,你应酬忙,我们谁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快乐。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可以抽出点时间来照看照看罗伯特,孩子大啦,身体倒还不错,可就是象个冷血动物,压根儿没有一点热情。
今年夏天孩子要去参加夏令营,等秋天开了学我们就送他上学去。
说起来我们当初实在应该再生一个,或者索性多生几个。
这种话还说它干吗,比尔。艾娜已经钻在被子里了。
反正这也决不能怪你哟,艾娜。
比尔!
同学们,大家好好听着——夏令营的指导员说——要做个好伙伴,就要懂得合群;要做个规矩老实的孩子,总得把自己的份内事做好。今天早上是哪一位同学没有把被子叠好啊?
没人应声。是你吧,侯恩?
是的。
指导员叹了口气。同学们,由于罗伯特犯了错误,这个帐篷今天要扣一分。可我真想不通,晚上既然要铺开被子来睡觉,早上又何必要叠好呢?孩子们都抿着嘴笑。
怎么,侯恩,你是存心捣蛋还是怎么着,早上起来连被子都不叠,你从小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出来认错?
得了,我不要你管。
再扣一分——指导员说。同学们,你们大家有责任呀,要督促罗伯特守规矩、讲礼貌啊。
不过这早上扣掉的两分他当天下午在拳击团体赛中就赢了回来。戴着沉甸甸的拳击手套,他累得臂膀发酸,一边拼命挥舞着拳头,一边磨磨蹭蹭向对方逼去,毫无章法可言。
他爸爸特地赶来看他比赛。罗伯特狠狠打呀,打呀打呀,打他脑袋,打他肚子,打呀打呀。
对方一拳打中了他的脸,他歇了口气,脱下手套,摸了摸那吃了亏的鼻子。又是一拳,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别松劲呀,鲍比——他爸爸急得直嚷。接下去一拳没有打中,却在他脑袋边上一掠而过,对方的前臂擦着了他的脸皮。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打他肚子呀,罗伯特。
他象狂病大发似的把拳头乱挥,胳膊论得仿佛连枷一般。对方不小心挨了一拳,吃惊得往地下一坐,过了一会才慢慢爬了起来。罗伯特还是不停地挥拳打去,接连着了几下,对方终于又倒下了,裁判员立刻中止了比赛,大声宣布:鲍比·侯恩击倒对手获胜,蓝队应得四分。孩子们叫啊闹啊,他爬出设在草坪上的“拳击台”时,比尔·侯恩紧紧地一把抱住了他。打得好呀,鲍比,我不是叫你打他肚子吗,是应该这么打,孩子,真没说的,我服了你了,你有胆量,敢冲上去拚。
他从爸爸怀里挣了出来。别拉着我,爸爸,让我走,说着一溜烟奔过草坪,逃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强忍住两眼的泪水。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是每年在沙勒瓦度过的夏天,是芝加哥郊外他家不断扩大的别墅。那大片的绿茵、那静静的湖滨、那足球场和网球场,构成了他生活的天地。他见惯了大富之家应有的那许许多多生活享受,以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因而也不以为异,毅然割舍那可是后来的事了。随后则是菲德芒学园的六年读书生活,又是“同学们”啦、“扣分”啦,有时还要听听讲道,还有一套名为“做个好人”的个人道德守则,那是从东部几家更贵族化的预科学校里抄来的:
不可说谎
不可欺骗
不可骂人
不可奸淫
不可不做礼拜
当然旁边总还少不了比尔·侯恩那响亮的嗓音,背后总还隐隐可见他那肉乎乎的巴掌。说来也怪,一想到这一段生活,不知怎么总会联想起星期六上午在跳舞学校上的课,还有妈妈那急不可耐的口气,一个劲儿地悄声叮嘱:鲍比,你干吗不请伊丽莎白·帕金斯一块儿去参加你们的少年舞会呢?
我还在娘胎里沉睡哟,
比庭园里的小草还嫩……
不过,那种想头到后来也出现了。
在菲德芒学园毕业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班的毕业同学一块儿钻进树林子,跑到一座小屋里去喝了个痛快。那座小屋是一个家长的,上下两层,墙里有个藏酒的所在。
他们一等天黑,就围坐在楼上的一间卧房里,捧着个酒瓶依次传饮。战战兢兢喝了一大口,就递给下一个。
要叫我老头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扯你老头子的淡。一听这话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不过说这话的是卡森,卡森的爸爸在一九三零年自杀了。是卡森说的就不跟他计较了。
菲德芒啊,亲爱的菲德芒!跟你再见啦,干杯!在菲德芒这几年,过得倒是挺够劲儿的。
这话不假。
校长先生为人倒还不坏,不过我始终对他捉摸不透。记得吗,他的太太长得真够漂亮的。
为校长太太干杯!听说去年校长太太曾经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一个月。不会吧。酒已经传到第二轮、第三轮了。
总的说来我们在菲德芒还算是过得快活的,不过毕业了我也高兴,咱哥儿们要是能一块儿进耶鲁,该有多好呢。
'正文  第71节'
上届比赛的橄榄球队队长在一个角落里拉住了侯恩谈得正起劲。可惜我今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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